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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故事再这样进行下去的话,恐怕夏尔非得年纪轻轻就罹患神经性胃炎不可。因此,一方面是为了推动剧情向前发展,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自己的身体健康着想,见薇儿终于不再闹脾气、情绪已经稳定下来,夏尔趁势强行将话题扯回了最初的方向——
“话说,咱们当初跑到这里是要干什么来着?”
对不起,由于时间过得太久,再加上中间穿插的与薇儿互动消耗了太多脑细胞,夏尔现在陷入了严重的暂时性失忆状态,因此不得不求助于以“在回答别人提问时有百分之五十概率满嘴跑火车”而闻名的薇儿——
“薇儿才没有那种恶名呢,哥!”
“……那就当没有好了。”
“咦?哥竟然没有咬住这个问题不放哎?纠缠女孩子明明是哥存在的意义的说。”
“我才没有那么既变态又可悲的人生理想!你这——唔,千万不能激动,否则又得进行一段长达二三十行的无意义对话了。”
“切,好无聊——”
“你刚刚咂舌了是吧?是吧!”
“好了好了,别发飙了,哥,还是赶快进入正题吧——薇儿记得在第一章第二小节提到过,好像是要哥来鉴定一条搁浅的大鱼吧?”
“那个令人在意的段落序号是怎么回事……算了,不纠结这些有的没的了,你刚刚说的‘大鱼’,是不是就是那边躺着的那条?”
顺着夏尔手指的方向望去,海滩远处与海水接壤的地方附近果然有一条巨大的鱼翻着肚皮镶嵌在软泥里,那样子像极了点缀于草莓蛋糕上的鲜红的草莓——只不过颜色不对罢了。当然,由于海滩上就那么一条显眼的鱼,也根本无需确认,夏尔便径直走过去查看那条横尸沙滩的巨鱼。只见他一会儿叩叩这里,一会儿又按按那里,时而退后几步观察整体,时而又凑上前去仔细琢磨细节,那手法似乎相当专业,就像个验尸官一样。
不过,验尸官毕竟是遭人忌讳的职业,人数本来就不多,相关知识又严重匮乏——虽然马歇尔的《人体解剖》算是填补了很大一片空白,但就像刚学会控制火候的铁匠学徒无法独立打造出铁壶一样,光有这些基础知识依旧解决不了大部分的问题。正因为如此,若是别人看到这样的场面的话,肯定会对夏尔娴熟的手法心生疑惑吧。
不过薇儿却只是百无聊赖地看着俯下身忙活得不可开交的老哥,暗暗地叹了口气——没想到几年前从一帮不是很亲切的人那里无心插柳学到的技能竟然能在这时候派上用场,该说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呢,还是该说“造化弄人”呢?
(不行不行,要乐观!)
这样在心里喊了几句后,薇儿重新抬起头观察起山脉般横亘在眼前的这条鱼:这条鱼浑身漆黑仿佛被墨染过一般,只有腹部和胸鳍背面上缀有星星点点的白色斑纹,看上去宛如星光阑珊的夜空。前面也反复提过,那条鱼非常大,目测大概得有六七纳尔长、将近两纳尔高,展开胸鳍的话宽度则要超过三纳尔——一口气吞下夏尔兄妹还有余的样子。这条鱼尽管身躯庞大,却有着不详的锥形脑袋、完美的流线型体型以及硬实的肌肉,透过张开的嘴巴也能窥见一排排整齐排列的、像是切牛排刀一样的锋利牙齿组成的森林,再加上大刀般薄而坚硬的三角形鱼鳍和包覆全身的、有如砂纸般粗糙厚实的皮肤——一切的身体部件似乎都是为了更有效率地猎杀生命而设计出来的,可以推断出来,它无疑是一条速度很快的凶暴肉食鱼类没错。
虽然没有夏尔那么旺盛的求知欲,但由于那阵子每天听夏尔叨叨这些东西听得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薇儿也算是耳濡目染地学到了一点海洋生物知识的皮毛,因此判断这条鱼是食肉还是吃素什么的她还是能办得到的。就是肯定比不过简直就是求知欲的凶暴化身的老哥就是了。
(话说回来,自从两年前分道扬镳之后,就再也没听到过那些家伙们的消息了。)
“也不知道他们找到了想要的自由了没……”
想着想着,薇儿不禁感叹了一下,就连自己已经轻轻念叨出声了都没有发觉。
就在薇儿难得不符合自己风格了一次而沉浸在过去的伤感回忆当中时,海滩那头忽然传来夏尔的喊声:
“我想起来了,这种鱼我以前见过的!”
好似一颗石子轻易打碎了倒映水中的月亮,薇儿被那声音猛地惊醒,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究竟是有多沉迷于脑海中快要褪色泛黄的相册,于是急忙回过神来,想要掩饰方才的失态似的努力装出很感兴趣的口气问道:
“哦?那,这是条什么鱼啊,哥?”
“黑星鲨。”
夏尔直起身来,自信满满地说道,
“东大洋里能找得到的最大号的食肉鱼类,虽然数量极少,但性情凶猛暴躁,极富攻击性,是东部海边人们最为畏惧的存在。”
“那……可以吃吗?”
“吃你个头啊!”
夏尔条件反射般怒吼了一句,顺手一拳砸在了堆在身边的黝黑的庞然大物。只听见传来一声诡异的闷响——像是用大木槌砸沙子时发出的声音,体积庞大的死鱼自然是纹丝不动,而夏尔则急忙抬起胳膊上下甩动手腕,似乎是刚才反弹回来的力量震痛了他的手。
疼的是夏尔,但不知为何,感到失落、伤感的竟然是目睹了这一切的旁观者——
“原来哥的兴趣爱好是花式自残啊……薇儿,预测扑空……”
“才没有这种光是听上去就累得慌的鬼呢!算我求你了,能不能别老用你那构造明显异于常人的猎奇大脑擅自曲解我的话,然后把本来好端端的对话往沟里带呢?”
虽然对“与妹妹交流会耗费大量精神点数”这一事实早已习以为常,但为了自己的血压、心脏和寿命着想,夏尔一旦有机会便会像这样苦口婆心地试图劝说薇儿改掉这个坏习惯。但该说是“理所当然”呢,还是该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呢,尽管夏尔一再呼吁,薇儿却从来都没把这当回事儿,依旧我行我素地说着驴唇不对马嘴的连篇鬼话。
然后,正如夏尔所担忧的,只见薇儿似有不满地斜眼瞪了夏尔一眼,随即鼓起脸颊、竖起一根手指质问道:
“哥的这些海洋生物知识,是那只蓝章鱼教你的吧?”
“不仅强行无视了我的话,而且还反问了回来,显得我成理亏的了?”
“别打岔,哥,快回答我——是那只偷腥蓝章鱼教的吧?”
“才提到了两次而已,为什么前缀就增加了?!”
不知为何,薇儿的语气听上去莫名地显得阴气逼人,仿佛高声惨叫着“还我头来”的战场冤魂一样,瘆得夏尔恍惚间觉得就像有一跟细长冰凉的手指如游丝般由上而下沿着脊椎轻轻划过似的,不禁瑟缩了一下身体,鸡皮疙瘩也早就暗中占领了阵地,在皮肤上修建了密密麻麻的坚固碉堡。而薇儿此时是低着头的,这样前额头发形成的阴影就落在了她尚显稚嫩的脸上,正好遮住了她的表情——虽然如此,但不知为何,她的嘴角正在不停地抽搐着,似笑非笑地翘起成一个明显不能以“友好”来形容的笑容,再加上从她背后升腾起的阵阵紫黑色不可视怨念冲击着夏尔的假想视野,这使得强袭队队员们心目中的“圣女”“天使”显得更加狰狞可怖。
薇儿•普雷,形象崩坏。
夏尔一边对妹妹黑化的原因表示费解,一边急忙弯腰低头赔笑脸,试图安抚一下薇儿:
“那个,我说,薇儿小姐?当年尼伊是教了我不少东西没错——”
“‘教了不少东西’?嚯——哥竟然这么快就承认自己瞒着妹妹在外面拈花惹草、乱搞男女关系了?”
“你到底是经过了怎样的添油加醋才能得出这种糟糕透顶的结论的?!还有,什么叫‘拈花惹草’‘乱搞男女关系’啊,你哥我是无辜的好不好!”
“而且光是搞搞就算了,对象竟然还是那只脑残偷腥蓝章鱼,可恶……”
“根本不听我解释?!而且前缀还在增加?!”
见薇儿浑身上下仿佛蒸汽锅炉般汹涌喷射出单是接触到就会受到严重精神污染的恐怖气息,夏尔如同碰见了狮子的猫一样,不禁瑟缩着后退了几步,这期间还膝盖一软打了个趔趄,差点就摔了个屁股墩儿。但还未等他做出进一步的解释,薇儿忽地劈手揪住夏尔的衣领,猛地抬起头来——不知为何那仿佛宝石般璀璨的双眸里蓄满无名的泪水,接着薇儿一面撅起嘴唇并将脸孔慢慢凑近夏尔,一面以痛彻心扉的语气念叨着:
“既然哥如此心猿意马,那么薇儿只能用这种手段来保护哥的贞操——啊呜!”
“在你‘保护’之前我的贞操就会被你给毁掉了!”
还好夏尔反应速度快,在出事前一秒用手掌捂住了薇儿的脸并把她的脑袋推开,否则他非得丢掉什么涉及到做人根本的重要的东西不可。
“呜呜……哥明明都已经有了薇儿了,竟然还惦记着那只中二脑残偷腥蓝章鱼……”
“我说,你跟尼伊到底什么仇什么冤啊,至于把人家说成这样吗?而且,你这么一说不就等于给尼伊的出场做了个预告吗?万一到时候尼伊因故迟迟不登场的话,这个伏笔岂不是收不回来了?”
“那种事谁会在意啊!先不管那些有的没的了,快请继续和薇儿卿卿我我——啊呜!”
“你的脑袋是被海风给吹烂了吗?!”
快点来个人收了这个蠢妹妹吧,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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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结果上来讲,夏尔在费劲千辛万苦,又消耗掉了数量惊人的青春点数之后终于成功制止了薇儿的暴走。但不知为何,尽管封住了妹妹那张经常吐出可怕言语的嘴,他却感到精神十分空虚,就好像一个失去了麦田的稻草人似的,只是呆呆地杵在稍微干爽些的海滩上,出神地眺望着遥远的大海。
今天风和日丽,海面也十分安分,只是略显拘谨地浅浅冲刷着海边澄黄的沙粒,像是条柔软的靛蓝色丝绸铺在万里晴空的正下方。深呼吸一口,吸入肺里的是饱含盐分的咸咸的海风。一切都像布鲁克所说的一样,很和平,和平得甚至会让人忘记现在是兵荒马乱、狼烟四起的年代——就好像失去了田地和村庄的农民们纷纷放下了手中攥紧的镰刀和锄头,暴动的火焰熄灭,一切都回到了从前,回到了从前那种和平到发甜发腻的日子。
但眼下的和平却让夏尔心里发慌,就像是生吞了一只活蛤蟆下去的感觉。那只蛤蟆就堵在他的嗓子眼儿里,仿佛想要诉说什么,又好像象征着什么其妙的预言。
压抑的空气。异常平静的海面。
似乎暴风雨就快要来了。
感到费解的薇儿看着夏尔的后背,犹豫着要不要打断兄长的思考,双手提起衣服的一角心不在焉地揉搓着,脚尖在沙地上不停地画着圈儿,却始终不敢发出声音。
夏尔总是这样,经常一个人默默地思考。
从以前起,到如今,可能还会一直延续下去。
在行动之前先考虑到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并一一制定出应对措施。在瞥见可疑的征兆后认真钻研那些不寻常的表象所代表的实情。
这是他的优点,却也是他的缺点。
薇儿独自叹着气,显得有些不高兴。每当看到哥哥进入这种旁若无人的思考模式,她都有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此时的夏尔就好像被一个看不见的罩子扣住了一般,无论薇儿从哪个方向探出手,都只会碰上比一月的冰湖更冷的、透明的墙壁。
(薇儿也……薇儿也想要替哥哥分担点什么,无论什么都好。)
因此她终于下定决心打破铁一般冰冷坚硬的沉默,走到能够与夏尔肩并着肩的位置,故作轻松地轻轻拍了拍哥哥的肩膀:
“哥,想什么呢?”
“……那条黑星鲨,不是该在近海出现的东西啊。”
“?”
早已熟悉的声音,早已熟悉的触感和温度,已经习惯成自然的夏尔并没有被吓一跳。但他还是停顿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似乎是想要组织一下表达用的语言。刚才脑中一直在努力拼凑着一副破碎的拼图。眼见得碎片一块块归位,原本的画面也逐渐现出端倪。他有种预感,这幅拼图十分重要,非得拼好不可。只是,现在还缺少一些决定性的碎片——它们究竟是散落在了这个世界的其他角落,还是就静静地躺在自己的附近,他却没有察觉?
但薇儿自然并不知道夏尔脑子里到底在盘算些什么——就算是从小相依为命至今的亲兄妹也不例外。她没跟上哥哥跳跃性的思维,因此根本没听懂老哥到底想要表达个什么意思。只见她稍稍歪起脑袋,不停地眨巴着漂亮的眼睛,看上去像是对谜底很感兴趣的样子。她知道,若是以这种看似与问题毫无关联的话开始回答,就说明夏尔正在试图通过叙述的方式理清头绪。薇儿只需要认真听着,然后时不时的提醒、补充、总结就可以了。
没错,她只要侧耳倾听,然后帮助夏尔一起梳理如乱絮般的线索就可以了。
所以,与平常那个叽叽喳喳聒噪个不停的小麻雀简直判若两人,薇儿静悄悄地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哥哥,等待着他把话说完。
果不其然,尽管中间隔了好长一段时间,夏尔的话还有下文:
“你瞧,这条鱼身上有很多隐蔽的伤痕,像是被棍子之类的钝器狠狠砸出来的。这就有些奇怪了,到底是什么生物的攻击能够留下这样的伤痕呢?”“海里还没进化出会使棍子的先进生物吧?”
“如果是龙族的话,倒还说得过去。可是西大陆几乎没有龙族吧?”
“咦?这里没有龙族吗?”
“喂,帝国可是实行种族歧视政策的啊,怎么可能会有。”
“也许是其他地方的?”
“先不管这个,关键在于,就算是龙族干的,但他们没有理由非得用钝器敲鲨鱼不可——鲨鱼那种渣渣对他们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啊。”
“也许是某个龙族工作压力太大,于是就用打鲨鱼的方法来排遣压力?”
“这怎么可能——等等,我忽然想到了些什么……”
“唔……薇儿好像已经知道哥想到些什么东西了……”
兄妹二人不约而同地相互看向对方,然后默契地一齐苦笑了一下。
“但是‘那个人’应该不会这么唐突地出现在西方吧?”
“我想也是。要是‘那个人’真的来了的话,埃尼斯早就该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或者该说是火焰风暴?”
夏尔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就好像自己刚才明明拿出了压箱底的超级笑话,却莫名地导致了冷场似的。薇儿却十分清楚,夏尔的说法并不是开玩笑或者夸大其词。因此她并没有不识趣地接茬,而是收敛起笑容,握起拳头凑到嘴边,又假惺惺地干咳了几声,似乎要与方才勾起的不太好的记忆划清界限似的,之后才故作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就只能是人类干的了呗。”
“可就算这么想,还是有蹊跷啊。”
虽然已经从怀念故人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但夏尔似乎还是有点想不通,明明已经渐渐描摹出了可疑事件的轮廓,却始终把握不住重点:
“除了那个不可能出现在这边的家伙之外,还有谁会闲到专程跑到黑星鲨栖息的北东大洋去,然后费劲巴拉地用棍子去抽一条鲨鱼玩?再怎么说这东西可是会吃人的啊。”
“嗯,确实如此……”
薇儿点头附和道。
黑星鲨,东大洋里最凶残的食肉鱼类,食量极大,食谱极广,攻击性极强,就算面对钢铁制成的战舰也敢一头撞上去咬上几口,是东部渔民们除了帝国税吏之外最忌惮的生物了。
不过这种鲨鱼的活动范围虽然广阔,却偏爱在水温较低的水域活动,应该会很少靠近沙尔金这种南方海域才对,更别提游到会被海浪冲到海滩上搁浅的海岸附近了。
“唔……总感觉这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夏尔皱起眉头自言自语了起来,还时不时摇摇头,似乎正在脑海里逐一列出并验证所有可能的想法。有句话说得好,只要排除掉所有不符合逻辑的选项,那么剩下的那一个就算再怎么离谱、再怎么超现实,也一定是正确答案——那么,他现在需要做的工作就是尽量一一列举出所有的可能性,之后再将那些不符合逻辑的条目一个一个挑出来排除掉即可。但说起来轻松,这并不是件光是抄着手转上两圈就能完成的工作。眼见得夏尔这眉头越皱越深,眉骨都快骨折了。与此同时,他的一只脚还不经意地在泥沙地上颠啊颠的,一副烦闷郁结于心的样子。
薇儿也效仿哥哥皱起眉头,煞有介事地思考了起来。不过,仅仅一会儿的工夫,她就突然抬起头来,一边双手划着圈儿比划着谜之手势,一边两眼放光地说道:
“想到了!会不会是有一艘大~船,然后呢,它划动的船桨正好砸到了鲨鱼先生的头上,然后然后被砸死的鲨鱼先生就顺着洋流飘到了这片沙滩上?”
“嗯……”
夏尔不禁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一条被路过的船的船桨砸死的鲨鱼的画面,说实在这想象力的确让人不敢恭维,而且鲨鱼头上的伤虽多但并不致命。不过——
“如果这条鲨鱼先是被船桨砸晕、然后漂流到岸上搁浅而死的话那就说得通了,虽然有些牵强就是了。”
在这个充满了幻想生物的星球,就算多了一条被船桨爆头的鲨鱼也无伤大雅吧?
虽然感觉就像是先射出一箭,再往命中的地方画靶子一样不靠谱,但剩下的那个无论都么荒诞都肯定是正确答案,因此就当成是这样好了,毕竟有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的起因往往是些常人想象不到的偶然事件。
这样一来,笼罩着海市蜃楼的浓雾终于挥散而去,原先遮遮掩掩的违和感如今也终于一目了然,夏尔在这片沙滩上捡到了最后几片碎片。当务之急是将这些拼图的碎片按照正确的顺序拼接到一起——
足足有七万人之多的军队,正开始往达利斯特城下集结,估计再过个一两天,第三军就将开始大张旗鼓地攻打“碧蓝要塞”达利斯特了。
而驻扎在城里的,算上城防部队和海雾骑士团的话,总战力大概过不了两万。
虽然有着帝国四大骑士团之一的“海雾”坐镇,但海雾骑士团基本上只会打海战,而且只有两千人,成不了什么气候——
从表面上看来,第三军占尽了优势,胜利几乎唾手可得。
但是,海雾骑士团的团长可是那个克利夫兰•吉斯坦因啊。那个人出身行伍,常年驻守东部海港抵御海盗和流匪的袭击,并靠着累积下来的战功步步攀升,最终爬到了“海雾骑士团团长”这个位置,是帝国军队领导层中罕有的实力派。据说他曾设下连环计,仅仅出动了五百士兵和十艘小战船就一举歼灭了威胁帝国海疆二十多年的七大海盗团中的六个,斩首、俘虏数万人,自己则只损失了七十三人和两艘船——就是凭着这一仗的辉煌功绩,克利夫兰一跃从达利斯特的海防司令升为新近建立的海雾骑士团团长,常年驻守东方大港达利斯特,东大洋自此无战事。
而克利夫兰到目前为止指挥军队一味退却,眼见得被起义军团团围困在达利斯特城里,这并不像是他的作风。尽管老将军年过半百,但总该不至于被和平的海风熏得宝剑生锈了吧?更何况,这几天来一直有模糊的不详预感像冤魂一样缠着夏尔,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第六感虽然会被严谨死板的学者们所不齿,但对于一支军队的指挥者来说,任何一丝可疑的线索都不能放过——毕竟他们肩上扛着的可不仅仅是自己的脑袋。
“所以呢,考虑到附近海域洋流的方向的话……”
一边小声嘀咕着,夏尔从裤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被折成很小张的羊皮纸地图,然后把它慢慢展开来,最后举到眼前仔细研究了起来。薇儿也好奇地靠到哥哥旁边,将身体贴到夏尔的胳膊上努力地凑过来看地图。夏尔虽然感受到了从胳膊传来的柔软温暖的幸福触感,但由于对方是自己的妹妹而毫不介意——莫不如说如果介意的话问题就严重了。
为了活动方便,一般的军装裤并不会缝个口袋上去,这样就能避免由于裤袋被树枝之类的东西刮住而丧失战斗力了。但夏尔则有个随身携带各种物品的习惯,因此他自己在裤子上加了两个口袋——左边口袋里装了折叠地图、指南针、短羽毛笔、铁尺、短蜡烛和火石,这些东西大家基本都亲眼见过;然而夏尔究竟在右边口袋里装了什么就没几个人知道了,关于这一点也是众说纷纭,有说夏尔藏了暗器的,有说他随身携带着妹妹的袖珍画像的,还有人说他揣了两瓶毒药,一瓶给敌人,一瓶留给自己……
“对了,哥,你右边口袋里真的揣了薇儿的袖珍画像吗?”
“我傻啊揣那种东西……”
“那么……难道是毒药?”
“怎么可能!这都谁说的!再说那兜里装的什么你不是知道嘛,别明知故问好吗!”
“忘记了,诶嘿!”
歪头,小小的拳头轻轻敲一下脑袋,顺便吐出粉红的舌尖。
怎么看都是一副毫无诚意的样子。
对于这样试图蒙混过关的薇儿,夏尔从来都是不留情面地尽情吐槽:
“忘记你个鬼啊!怎么想这都是你故意的好吗!”
“那么——忘记了,诶嘿?”
“故意卖萌不说,竟然还用疑问句,你当你哥是傻子啊!”
“真的要薇儿认真回答这个问题吗?事先说一句,听完薇儿的回答之后可就回不了头了,哥你可千万别后悔啊。”
“你到底是要说什么啊……”
“那么,心情转换得如何?”
薇儿突然收起刚才嬉皮笑脸的表情,一本正经地注视着夏尔问道:
“刚才转了这么一大圈,哥也该冷静下来了吧?”
“托不知道哪个傻蛋的福,害得我现在肝疼。”
夏尔稍稍别过视线,苦笑着答道。而薇儿则将双手背在身后,身体略微前倾,嘴角挂上些许嗔怪的微笑:
“哥老是自己一个人钻牛角尖,会糊掉的哦。”
“我又不是煎鸡蛋……”
“真的哦,薇儿都能闻见焦糊味儿了。”
“!”
见薇儿一脸严肃地点点头,夏尔顿时慌了一下。他急忙转过身去,背对着薇儿擎起胳膊,然后把袖口凑到鼻子上使劲地吸了又吸——那件浅色粗布上衣上不仅完全没有异味,莫不如说这上面还沾满了好闻的皂角香味。自己刚才被妹妹给耍了,夏尔这才反应过来。
“薇儿——”
夏尔恶狠狠地回过头去,咬牙切齿地瞪着味儿。但薇儿只是活泼地扮了个鬼脸,随后便双手叉腰,鼓起腮帮子冲着夏尔发起了脾气:
“哥也真是的!明明身边有这么可爱的妹妹陪着,竟然把妹妹撇到一边,一脸苦大仇深地去跟一张膻味还没散净的羊皮纸大眼瞪小眼,哥的上辈子难道是别扭死的吗?”
“这是个什么新奇的死法啊……”
夏尔撇过头去悄悄嘀咕了一句,方才那副仿佛要一口吃了薇儿的架势也早就丢到不知道哪里去喂野生动物了。而发觉夏尔气势减弱,并且摆出一副犯了错正在被老妈批评的小孩子的表情来,薇儿心里很是得意,但她还是拼命绷住了快要决堤的笑意,强行装出一副说教的样子来,不依不饶地乘胜追击:
“以后再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就说出来嘛,说给薇儿听也好,布鲁克说也罢,总之先说出来跟我们商量商量呗。”
“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
薇儿生气地嘟起嘴,纤细白皙的食指轻轻戳在夏尔的鼻尖:
“俗话不是说得好嘛,‘三个拉皮条的赛过那谁谁’——之类的……”
“拜托你以后引用俗语时至少先把它说对好吗,否则会很对不起那位被拿来跟拉皮条的对比的那谁谁的。”
“哎呀,别在意别在意!”
“不,这关系到我的妹妹究竟是个笨蛋还是个超级笨蛋,我这个当哥哥的能不在意吗!”
“薇儿才不是笨蛋呢!也不是超级笨蛋!哼!”
染成漆黑的坚硬长指甲陷进皮肤些许,鼻尖传来仿佛搔痒般的触感。夏尔向下转移视线,盯着代表了薇儿恶趣味的那枚黑色指甲发了会儿呆,又将视线顺着手指扫描到薇儿那从宽大袖口里伸出的如同象牙制品的皓白手腕,心想她穿成这样简直就像个在袖子里藏了各种诡异黑魔法道具的巫婆。白色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愈发耀眼,而黑色则吸收了溢出的过量光辉,使白色更具对比度而不是单纯地晃眼。眼前这位正在可爱地发脾气的小姐在强度刚好适合服装展示的光照条件下淋漓尽致地演绎着黑白对比的美,让人不禁怀疑暴露在阳光下的她会不会像个雪人一样就这么慢慢融化掉。
年纪轻轻便将各种各样美的元素揽到自己身上,这样的薇儿简直像个调色盘——不,这些颜色调配、混合在一起得到的并不是一团混沌的焦黑,而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名画。这样一块品质优异到就算再挑剔的名玉石匠也会目瞪口呆、无话可说的坯子,要是再假以时日悉心雕琢的话,将来一定会成长为全帝国——不,全艾尔弗兰特最美丽的造物。
不过,眼前这朵清纯甜美的花儿却偏偏要在这烽火连城、焦土遍地的战场上吐苞,这残酷的事实夏尔无论如何也不想接受。随着革命继续进行,第三军以破竹之势火速推进,解放了大片大片原帝国领土,距离都城丹特也眼见得越来越近,与暴君和腐朽帝国的最终决战指日可待;但另一方面,随着革命军逐渐深入埃尼斯帝国腹地,他们的战线也拉得越来越长,面对尚保有五分之四领土、四大骑士团以及超过两百万军队的帝国统治者,仅仅带了七万人孤军深入的布洛斯特简直就是以卵击石——若而是将双方单兵素质、军备状况和将领水平之类的要素考虑在内的话,得出的结论将会更加令人绝望。
就算不管布洛斯特的一意孤行,拉得过长的战线对革命军来说也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首先,被解放的城镇只是名义上“被解放”了而已,实质上他们甚至都没有足够的兵力来驻防经历大换血的城镇,更别提委派专门人才接管起城镇的运营了——因此这些城镇目前往往处于“自治”状态,说白了就是无政府,而这些各自为政的城镇始终是他们后方的隐患之一,就算哪一天突然闹起事来倒打革命军一耙也不足为怪;
其次,后方地盘越大,征兵和征粮工作就越麻烦,将这些战略物资和生力军往前线运输的速度也会大打折扣;
再次,革命军在占领了战略要冲之后并没有巩固防御,而是选择继续贸然推进,而这无异于自绝后路——眼下七万大军正如搭上弦、拉满弓的箭,就算想要退回来也无处可退,更别说抵御帝国军队的疯狂反扑了;
最后,不少起义将领鼓动各地民众拿起武器造当地领主的反,他们攻打城堡、处死贵族、分光财物倒也无所谓,毕竟那些欺压百姓的大贵族里也没几个好东西,但这些农民运动却愈演愈烈,最后演变成了一味的打砸抢烧,许多无辜的人遭受牵连白白丧命,整个革命军占区内斗不止、混乱不堪,毫无向心力可言——这也正是布洛斯特只能拼凑出七万人部队的原因。
更可悲的是,在革命军——至少在第三军内部,目前占主流的论调是:埃尼斯帝国眼下暴君当政、百业俱废,已经腐朽不堪;而我们这支正义之军顺应时势、深得人心,对付那些帝国军肯定是摧枯拉朽,因此我们尽管放眼前方、勇往直前即可,就算遇到敌人的负隅顽抗,也只需靠着气势克服便可……
有士气固然是好事一桩,但自信并不等于盲目,一味狂妄自大、目空一切必然招致灭亡,这可是不言自明的真理,革命军的人们却视而不见,只顾着看前面而忘记了回头看看自己身后——
地图上清清楚楚地标示出来,这附近的洋流是东北—西南向的,也就是说,鲨鱼应该是从东北方向飘来的。而如果逆着洋流方向往北方看的话,就会发现东北方向的海岸线上有着一个叫做“达利斯特”的港口城市——别名叫做“碧蓝要塞”的这座城市,正是第三军即将展开攻略的地方。假使那只被海浪冲刷上岸的黑星鲨真的曾受到过各种船桨的重击,那么那艘配备了足以拍晕巨大鲨鱼的坚固船桨的船,其体积想必十分巨大,一般的港口怕是安放不下。更何况近年来奉行闭关锁国政策的帝国根本不可能会允许这样的大型客船、货船出海或入港,因此这神秘的巨大船只的用途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了——
唯一不会受埃尼斯帝国海岸港口法令约束的巨大船只,便是军舰。
达利斯特号称埃尼斯帝国最大港口,而在东大洋叱咤风行的海雾骑士团拥有的二十艘战舰便停靠在达利斯特海域的海岛附近。
原来如此……
仿佛在漆黑一片的山洞里迷路了七八天后终于走了出来,夏尔的眼前豁然开朗。现在,这些征兆所预示着的他终于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海雾已经笼罩在整片东大洋之上,那么它的目的地会是哪里呢?
北方的港口都市拉结尔?
还是南方的布拉普利斯特姆港?
还是,这个名为沙尔金的不毛之地?
夏尔有些焦躁,脑袋里好像有一整支小队的苍蝇在开辩论会,灼烧的感觉在全身上下的血管里四处乱窜。他的眼珠在快速移动,一遍又一遍地扫描着眼前的那张薄薄的纸,仿佛下定决心要用眼神把这张羊皮纸给划烂似的。人们会本能地希望自己得到的都是些好消息,为此甚至不惜擅自扭曲、编造事实,以求一个“自我感觉良好”。他们陶醉在自己编造的、自欺欺人的谎言当中,不是察觉不到一切都只是虚像,而是他们不愿意识到厄运的指针已经指向了自己。
夏尔也是如此。他明明对这些征兆所预示的结果心知肚明,却始终不愿意相信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但他越是找理由编借口试图赶走脑海中最糟糕的假设,那些最坏的设想就越发清晰明了,简直就像它正在自己眼前上演一样——
“咱们的大本营已经被‘海雾’给盯上了!”
想到这里,夏尔猛地抬起头来,一向冷静的脸上罕见地露出惊慌的神色:
“克利夫兰准备率领舰队奇袭沙尔金,最迟今晚就会抵达!得赶紧告诉队长去!”
说罢,也顾不上站在自己身边的妹妹,夏尔撇下差点被揉成一团的地图,展开翅膀纵身一跃跳向空中,干脆就这么直接冲着指挥部飞了过去。由于只有一只翅膀不好掌握平衡,因此夏尔并不擅长长距离高空飞行,他平时只是将翅膀当做武器、盾牌或者辅助奔跑跳跃的工具。然而,脑袋一直挂空挡的薇儿在目睹了哥哥踉踉跄跄起飞的场景之后,虽然自己被吓了一跳,但她慢了半拍终于反应了过来——
夏尔的想法、思考过程和得出的结论,薇儿终于恍然大悟。
但此时夏尔早已连跑带跳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任由洁白的羽毛舞蹈般从空中飘落,轻轻落在她的肩膀。
“哥……”
她并没有向着天空伸出手试图抓住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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