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知秋数到第九十八下时,笔尖停了下来。
窗外的银杏叶开始泛黄,阳光透过叶片在素描本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画纸上,许沉舟的侧脸已经勾勒完毕,只剩下眼睛还需要最后几笔——那双总是微微眯起,像是在审视某块岩石样本的眼睛。
阮知秋咬着笔帽,迟迟没有下笔。她的胸口隐隐作痛,不是那种尖锐的、需要硝酸甘油的疼痛,而是一种绵长的、仿佛有人用钝器慢慢凿开她肋骨的钝痛。
监护仪上的数字比平时高了10个点。阮知秋悄悄调整呼吸,不想让护士发现异常。过去三周,她的"给沉舟的100张画"计划进行得出奇顺利,甚至画到了第九十八张。但最近两天,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又回来了,像一只无形的手时不时攥紧她的心脏。
病房门被推开,许沉舟拄着手杖走进来,西装革履,领带系得一丝不苟。阮知秋迅速合上素描本,却还是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动作。
"又在画什么?"他把公文包放在床头柜上,那里已经堆了四本医学期刊和三份病历复印件。
"没什么。"阮知秋把本子塞到枕头下,"今天复诊怎么样?"
许沉舟解开西装扣子坐下,右手无意识地揉捏左腕:"瑞士有个实验性治疗。"他停顿了一下,"有效率30%。"
阮知秋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伸手去够水杯,却碰倒了药盒。许沉舟先一步捡起来,指尖擦过她的,温暖而干燥。
"什么时候出发?"她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
"下周三。"许沉舟的目光落在她泛紫的指甲上,"但我还没决定。"
阮知秋突然笑了:"30%?许先生,你什么时候开始赌这么小的概率了?"
许沉舟没有笑。他打开平板电脑,调出一份全英文的研究报告:"这是治疗方案。免疫重建疗法,需要先彻底摧毁现有免疫系统,然后——"
"听起来像把一座山炸平再重建。"阮知秋轻声说。
"——然后植入干细胞。"许沉舟继续道,声音异常平静,"整个过程六个月,期间感染风险率57%。"
阮知秋看着报告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曲线,突然觉得许沉舟离她好远,像是已经站在了飞往瑞士的登机口。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被单。
"你应该去。"她听见自己说。
许沉舟关上平板:"林叙说你下周要做射频消融术。"
"小手术而已。"阮知秋摆摆手,"你不在我正好清静几天。"
许沉舟突然倾身向前,手杖哐当一声倒在地上。他握住阮知秋的手腕,三根手指准确地按在她的桡动脉上:"你在说谎时心率会加快12%。"
阮知秋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许沉舟的拇指轻轻擦过她手腕内侧那道细小的疤痕——去年手术留下的。
"画给我看看。"他低声说。
"什么?"
"第九十八张画。"
阮知秋叹了口气,从枕头下抽出素描本。许沉舟接过本子,翻到最新一页——是他的侧脸速写,线条简洁却传神,连他皱眉时眉间那道细纹都分毫不差。
"还没画完。"阮知秋解释道,"眼睛总是..."
"总是什么?"
"太复杂。"阮知秋轻声说,"像是有整个星系在里面。"
许沉舟的手指僵在半空。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在他的镜片上投下两道金色的光斑,遮住了他的眼神。
"知秋。"他罕见地直呼她的名字,"如果我去瑞士——"
"我会好好完成第一百张画。"阮知秋迅速打断他,"等你回来验收。"
许沉舟沉默了很久。远处传来医院广播的声音,呼叫某位医生前往急诊室。阮知秋数着自己的心跳,直到许沉舟松开她的手,弯腰捡起手杖。
"我约了秦岩谈你的绘本出版细节。"他站起身,"晚上回来。"
门关上后,阮知秋才允许自己咳出那口憋了太久的血。鲜红的液体溅在素描本上,正好落在许沉舟画像的胸口位置,像一朵诡异的小花。
她平静地擦干净血迹,翻到本子最后一页,开始勾勒第一百张画的草图——许沉舟站在雪山之巅,阳光洒满全身。那是她永远无法陪他到达的地方。
傍晚,林叙来查房时带来了坏消息。
"射频消融术要提前。"他翻着检查报告,"明天上午第一台。"
阮知秋握紧了被角:"为什么?"
"你的QT间期又延长了。"林叙的表情异常严肃,"知秋,这次手术风险不小,我们需要家属签字。"
"许沉舟去出版社了。"
"我不是指他。"林叙深吸一口气,"你父亲昨天联系了医院。"
阮知秋的身体明显僵硬了:"我没有父亲。"
"他在监护室外面等了三个小时。"林叙递给她一张名片,"国内顶尖的心脏外科专家,恰好专长就是你这种先天性——"
"出去。"阮知秋的声音很轻,但颤抖得厉害。
林叙欲言又止,最终把名片放在床头柜上离开了。阮知秋盯着那张烫金名片看了很久,然后慢慢把它撕成碎片,扔进了垃圾桶。
许沉舟回来时已是深夜。阮知秋假装睡着,听见他轻手轻脚地放下东西,然后是纸张翻动的声音——他在看她今天的画。片刻后,一阵温热的气息靠近,许沉舟的手指极轻地拂过她的额发,像在触碰一件易碎品。
阮知秋突然睁开眼睛:"绘本谈得怎么样?"
许沉舟明显吓了一跳,手杖差点倒地:"装睡?"
"装睡才能看到许先生不为人知的一面啊。"阮知秋笑道,指了指他手里的素描本,"满意吗?"
许沉舟合上本子:"为什么提前手术不告诉我?"
阮知秋的笑容僵住了:"林叙告诉你的?"
"护士站。"许沉舟坐下,西装外套上还带着夜间的凉意,"明天我陪你进手术室。"
"不用。"阮知秋摇头,"你不是要去见那个瑞士专家吗?"
"改期了。"
"许沉舟。"阮知秋突然坐直身体,"30%的概率值得一试。"
"75%。"许沉舟突然说。
"什么?"
"你这次手术成功率。"许沉舟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我咨询了克利夫兰医学中心的专家,他们建议联合使用新型抗心律失常药。"
阮知秋看着那份详尽的手术方案,喉咙发紧:"你什么时候联系的美国?"
"上周。"许沉舟推了推眼镜,"时差关系,我只能在凌晨三点通话。"
所以那些她以为他在洗手间的时间,其实是在漆黑的走廊尽头,对着电脑屏幕与地球另一端的人讨论如何延长她的生命。阮知秋的视线模糊了,她急忙低头假装研究文件,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
"还有这个。"许沉舟又拿出一个小盒子,"给你的。"
盒子里是一条项链——不是普通的项链,而是一串用各种微型岩石标本串成的坠子,每块石头都打磨得圆润光滑,在灯光下闪烁着不同的色泽。
"玄武岩、花岗岩、石英..."阮知秋轻轻触摸那些小石头,"像把整个地壳都戴在脖子上。"
"防护指数不高。"许沉舟干巴巴地说,"但据说有心理安慰作用。"
阮知秋笑出了眼泪。她转过身,撩起长发:"帮我戴上?"
许沉舟的手指有些笨拙,几次都没能扣上那个小小的搭扣。他的呼吸拂过阮知秋的后颈,温暖而轻柔。当项链终于戴好时,阮知秋转身发现许沉舟的眼眶微微发红。
"百分之七十五。"她轻声重复,"不错的概率。"
许沉舟突然倾身抱住她。这个拥抱来得猝不及防,阮知秋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许沉舟的手臂环着她的肩膀,下巴抵在她发顶,心跳声透过胸腔传来,快得不正常。
"契约规定..."他的声音闷闷的,"手术前夜患者应该得到鼓励。"
阮知秋把脸埋在他肩头,闻到了熟悉的须后水气息混合着一丝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她偷偷把这一刻记在心里,准备明天画第九十九张画——他们的第一个拥抱。
深夜,阮知秋被胸口一阵剧痛惊醒。她摸索着去够呼叫铃,却碰倒了水杯。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
许沉舟的床帘立刻被拉开。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床边,手杖都忘了拿:"哪里痛?"
"这里。"阮知秋指着胸口,声音因疼痛而扭曲,"像被...被大象踩着..."
许沉舟按下呼叫铃,同时抓起听诊器贴在阮知秋胸前。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早发性室速。"他迅速从床头柜拿出硝酸甘油,"含在舌下。"
阮知秋摇头,艰难地指向抽屉:"蓝色...药..."
许沉舟拉开抽屉,找出那瓶标着"维生素B"的蓝色药丸。他倒出一粒闻了闻,脸色骤变:"胺碘酮?你自己调整剂量?"
阮知秋已经说不出话,手指痉挛地抓着床单。许沉舟迅速把药塞进她舌下,同时对着冲进来的医护团队快速报出一串医学术语。
"准备电复律!"林叙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家属外面等!"
阮知秋感到许沉舟的手紧紧握了她一下,然后被迫松开。在意识模糊前的最后一刻,她看见他站在帘子外,双手扶着墙,背影如同一座即将崩塌的山峰。
当阮知秋再次醒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ICU苍白的天花板。喉咙里插着管子,胸口连着无数导线,她想抬手,却发现手腕被软带固定着。
"醒了?"
林叙的脸出现在视野里。他看起来疲惫不堪,白大褂上沾着可疑的褐色污渍。
"手术提前了。"他检查着监护仪数据,"你昨晚那场室颤差点要了你的命。"
阮知秋想说话,但气管插管让她只能发出含糊的声音。林叙似乎听懂了:"许沉舟在外面。他...有点特别。"
特别是什么意思?阮知秋困惑地眨眼。林叙叹了口气,拉开窗帘——
许沉舟穿着隔离服站在玻璃窗外,手里拿着一堆石头。不,不是随便拿的,阮知秋眯起眼睛看,那些石头被精心摆成了一个小山脉的形状,环绕在她的病床周围。最靠近她枕头的位置是一块闪着金光的黑曜石,像一个小小的守护者。
"他坚持要这样。"林叙摇头,"说是什么'地质防护阵'。"
阮知秋的眼泪无声滑落。即使隔着玻璃,她也能看到许沉舟眼下的青黑和皱巴巴的衬衫——他一定整夜没睡。
林叙调整了一下点滴速度:"他今早拒绝了瑞士那边的确认通知。"
阮知秋猛地转头,差点扯到气管插管。林叙按住她:"别激动。他说..."回忆了一下,"'百分之三十的治愈率不值得离开百分之七十五的危险期'。"
阮知秋看向窗外。许沉舟正把手贴在玻璃上,掌心对着她的方向。阳光透过他的指缝,在ICU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阮知秋艰难地抬起被固定的手,轻轻动了动手指。许沉舟的嘴角微微上扬——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暗号,代表"我还好"。
术后第三天,阮知秋被转回普通病房。许沉舟像座雕塑一样守在她床边,面前摊着一本医学期刊,但目光始终没离开过监护仪。
"第九十九张画..."阮知秋虚弱地说,"想好主题了。"
许沉舟合上杂志:"现在别说话。"
"你摆的石头阵..."阮知秋坚持道,"很像阿尔卑斯山脉。"
许沉舟的表情柔和下来:"黑曜石产自火山,阿尔卑斯是造山运动形成的。"
"地质学家真煞风景。"阮知秋笑道,随即因疼痛皱眉。
许沉舟立刻按下镇痛泵:"睡吧。"
阮知秋摇头,从枕头下摸出素描本——不知何时被许沉舟放在了这里。她翻到第九十九页,上面已经画好了草图:ICU窗外,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由星光组成的山脉之间。
"还差最后一张。"她轻声说。
许沉舟接过素描本,久久凝视那张画。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异常沙哑:"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瑞士。"
"去看你接受治疗?"
"看马特洪峰。"许沉舟说,"地球上最美的岩石之一。"
阮知秋微笑着闭上眼睛。她知道马特洪峰——那座金字塔般的雪山,纯洁、完美,像童话里的场景。一个她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
"好啊。"她轻声答应,"第一百张画就画它。"
夜深人静时,阮知秋悄悄拿出藏在睡衣口袋里的药瓶——不是林叙开的那种,而是她从网上买的仿制药。瓶身上的标签已经被她撕掉,只剩下一个手写的"B"。
窗外,月光照亮了许沉舟的睡颜。他趴在床边睡着了,眼镜歪在一边,手里还攥着那本《鲸鱼波波》的校样稿。阮知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心想第一百张画或许该画这个——她最爱的人,在月光下为她守护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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