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漫步·其上

榆鑫紧抱着曹阿姨送给他的外套，整个身子都裹入了破棉被中。身上的香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令他无比心安。

在想象中，他看见了曹阿姨的脸。但他在某个念头颤动的瞬间，仿佛看见了另一张脸正在与其融合……他无法描述那张脸的面孔，每次想要想起时，它总会变得不尽相同。他努力地在回忆中追溯，却一点点地感觉到了悲伤。随着这感觉越来越强烈，他选择了停下来。

随着开门声震撼整个库房，他明白自己又要开始日复一日的工作了。他自觉地掀开了被子，湿润的双眼环绕着热气，看向了那站在阴影中的身影。

恍惚片刻后，他悄悄地把外套踢进了棉被里，然后装作平时一样站起了身。但曹先生看自己的眼神明显和平时不一样。那张带着凶恶表情的脸正面朝着自己，双眼仿佛就要将他审判一般。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曹先生问道。

榆鑫咽了咽喉咙，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而心跳即将就要爆发出来。他强忍着对眼前男人的恐惧，轻轻点了点头。

曹先生转过了身，一点点走出了库房，然后停在了门口，“出来。”

榆鑫听话地做出了行动，当他走到门前时，曹先生的大手一把将他抓住，用力把他提起后，就如同蹂躏一个布偶一般，把他摔在了门外的角落里。

巨大的声响传遍整间屋子。榆鑫的后背猛烈撞击在墙壁，令他头晕目眩，无法抬起头。

他强忍着那般痛苦，用力地呼吸着。直到曹先生开口问他是谁允许他在家里洗澡时，他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自己斟酌已久的回答：“是我自己去洗的……”

曹先生冷哼了一声，拳头用力砸在了墙壁上。曹阿姨的叫喊声从楼下传来，她几乎歇斯底里，快步冲向了三楼，“悟德，不要！”

她来到了二人的面前，跪在了曹先生面前，继续说道：“我求你不要在家里这样了……榆鑫他也只是孩子啊！”

榆鑫拼尽全力地把头扭向了能看见曹阿姨的方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感觉到危机就要到来。

“是他自己进去洗，还是你允许的？”

曹阿姨闻言也摆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她偷偷看了榆鑫一眼，仿佛意识到了事情的经过。

“是我允许的……”她回答道。

榆鑫绝望地低下了脑袋，意识彻底模糊，陷入了黑暗。在那片黑暗的空间中，行走的男孩好像突然找到了方向，他抬头望向应该是天空的方向，然后握紧了拳头。

曹先生攥紧了拳头，慢慢向曹阿姨走去。与此同时，一个捶击墙面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向后看去，发觉榆鑫已经醒来。

榆鑫扭了扭脖子，如同杀手一般的神情出现在了他的脸上。曹先生看向了他，嘴里大骂了一声臭虫。

他举起拳头准备再予以面前男孩颜色，却被男孩轻松躲开。男孩冷笑了一声，开口道：“还想被我踹一脚吗？”

曹先生不以为意，收起了拳头，然后说道：“你接着装。别以为换个态度就能让我怕你，把你东西烧了不满意吗？竟然还敢反抗我？”

榆鑫回答道：“傻逼东西，真把我当成他了？我和他可不一样，我可是想把你杀了！”

曹先生冲到了他的面前，将他用力提了起来，带着他撞到了墙上。榆鑫仍然癫狂地笑着，“怎么啊？说你几句就生气了，原来比我这个小孩还要孩子气啊？你要杀了我吗，这可不太值，那个家伙只敢听你使唤，他要是死了，你可就没那么好的工具了！”

曹先生怒上心头，却好像觉得眼前这个怪人的话有些道理。他只能怒吼着松开了手，冲向身后把曹阿姨一把推开，然后怒气冲冲地下了楼。

他们仍然能听见愤怒的砸墙声，以及那如同野兽般的呵斥。但榆鑫只是继续笑着，“真他妈是个神经病。”

他缓缓走到了茫然的曹阿姨面前蹲下，说道：“喂，第一次见到我吧。我能知道榆鑫知道的事情，不过我居然没发现你还算是个好人。你能嫁给这个玩意也算你够倒霉了，对了，以后小心点，别给这东西弄死了。”

曹阿姨皱着眉头，凝视着榆鑫的脸，好像察觉了什么异样，于是始终朝着那异常的位置投射目光。

榆鑫继续说道：“总之谢谢你了，我可能又惹什么祸出来了……如果有机会，我会在你面前杀了那家伙，等着瞧吧。”

曹阿姨摇着头说着不要，但她发觉榆鑫的双眼已经闭上，而面部的肌肉正在抽搐扭动，仿佛要变换一副表情。于是那张老实的脸再度出现在了曹阿姨的面前，而他的身子正在慢慢向前倾倒。曹阿姨迅速抱住了他，眼里留下泪水。

榆鑫的眼里同样也流出了泪，那副表情仿佛写满了恐惧与不甘。

——————

正午时分，柳浩林做好了饭菜，和鸣一起共进午饭。大鹦鹉抓着一截面包，全神贯注地吃着。

通过了解昨天发生的事情，浩林觉得今天还是先不要给榆鑫送饭。他担心鸣的身体吃不消，同时也知道了榆鑫的工作地点很少固定，所以觉得应该先问问榆鑫的想法。此外，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要问他。

鸣吃完了午饭，喝下了一杯热茶，感觉到无比幸福。浩林告诉他今天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所以让他和大鹦鹉出去玩玩，自己来照顾店铺。

鸣带着吃了个精光的碗走到了厨房清洗，大鹦鹉摆弄着翅膀在浅水槽上简单洗了个澡。浩林伸着懒腰看向天空，感叹道今天天气不错。

片刻过后，鸣走出了厨房，和浩林告别后，就奔跑着出了门。他还是想要尽可能去找到榆鑫，希望自己能帮上些忙。

浩林收拾好了桌子，把垃圾整理好后堆放到了后门的角落。他在店铺内发了很久的呆，但几乎没有什么客人来探访。他看向了蔚蓝的天空，发觉今天的天空居然一点也不刺眼。他能看清天有多么宽广，感觉到它时而遥远时而临近。儿时无忧无虑的记忆浮现在他脑海，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

“算了！今天休息！”

他关闭了店铺，挂上打烊的招牌，然后双手插兜，闲庭信步地前往了附近的小街。

小街里的人熙熙攘攘，他轻车熟路地绕到了一家商铺门口，和里面的人打了声招呼。

商铺里的是一个满嘴胡渣、头脑方正的中年大叔，比浩林高一个头，他正在吃着午饭。

听见浩林的声音后，他对着外头看了看，然后放下碗筷走了出去。他拉着浩林进到了店铺里面，问道：“终于来了，你这几天怎么一直没动静，我还想找你做点事呢！”

浩林靠在墙上蹲了下去，抬头看着男人，回答道：“我呀，那边来了个小孩，现在是我徒弟，我这几天在教他做事。”

“哟呵，你还收到徒弟了！”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从桌子上拿起一副眼镜戴了上去。随后，他又在角落里抬出来一辆自行车，摆在了浩林面前，“小林啊，我这个自行车不管用了，你看看能帮我修吗？”

浩林看了自行车一眼，又看了男人一眼，然后撑着地板站了起来，说道：“怎么不找对面那个光头修？”

“嗨！找他修不得要钱吗？”

浩林苦笑了一声，检查了自行车一番，告诉男人：“你怎么搞的，链条生锈了，还有这个轮胎也漏气了，你干啥了？”

“我给我那傻儿子骑，给我不知道骑哪去坏了，摔得老惨，那天哭着回来找我的！”

“行吧行吧，有工具吗，我给你修。”

男人继续吃着饭，浩林则在一旁忙碌。但没过多久，他只是见到浩林从店铺进出了几次，就被告知自行车修好了。

他高高兴兴地搓着手，仔细观察了链条一番，然后又捏了捏车轮。浩林擦了擦汗，说道：“你这轮胎钱得给我算啊，我在隔壁买的！”

“行行行！”

男人从兜里掏出十几张木立币，递给了浩林。浩林只是抽出了几张，又把剩下的还给了他，还不忘说：“给太多了！”

男人见状说道：“你真是越来越像你爸了。”

“嗯？”

男人和他坐在了靠在一起的木椅子上，那个位置恰好可以看见外面的风景。

“你一直都不贪心，也不说多拿几张当活计费什么的……呵呵，所以我才喜欢找你帮忙。”

“做人不就该这样吗？”

男人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好像陷入了回忆，嘴里却仍然说着：“像你爸那样的人可少咯，至少自从他没了以后，我是不想再认识什么新朋友了。”

“我爸一直不希望我出村，我因为这点一直不喜欢他。”

男人拍了拍他的腿，否定了他的话，“别这么说你爸，你身上的技能，吃饭的本领，都是你爸和你妈给你留下来的，尽管你怎么不喜欢他，都不应该说出来。”

“抱歉。”

浩林的眼睛稍微有些湿润。他抬起头收了收眼泪，继续说道：“但我不希望我那个孩子像他那样，没日没夜地干活，最后把命都熬没了。我现在教他能干多少就干多少，不要勉强自己，但是做事一定要认真。”

“那个孩子怎么样？”

“他太努力了，真的，我不在的时候几乎都在帮我干活，搞得我没客人的时候都有些无聊了。他好像真的很重视这份工作，说实话，我挺喜欢他，而且他身边的鹦鹉挺好玩的。”

“鹦鹉？”

“他身边跟着一只金刚鹦鹉，听他说跟了他十年了。这事说起来也稀奇哈，但我没多问就是了。”

“那他的父母知道他来你这干活的事情吗？”

男人靠在桌椅的手架上，几乎都要凑近了浩林。浩林顿了顿，回答道：“他是孤儿。”

男人闻言似乎有些震惊，但他收起了表情，淡淡道：“这事在我们村也不算稀奇事了……”

“但是他是个特别的孩子。自从见到他以后，我觉得自己出不出村不重要了。毕竟我的事业几乎都被村子死死锁住了，但是他有机会去触摸外面的世界。”

男人笑了笑，浩林继续说：“我希望他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他是个肯努力的孩子……对了，他是榆鑫的朋友。”

“榆鑫？那个经常来找你卖木材的小孩？”

“嗯。我希望他们两个能一起出去，我会支持他们的。但这可能要花上几年甚至更久，一直等到他们长大之后，我会尽我所能！”

男人开怀大笑，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他收回了身子，靠在椅子上，等到表情恢复后，他看向了外面，说道：“不知不觉，你也成大人了啊。”

浩林看向了他。

“还记得你小时候，你就和你说的那个徒弟一样，跟在你爸爸屁股后面，忙东忙西的，身上弄脏了还在傻乐，我特别喜欢你这个孩子，我看着你长大，又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忽略了时间。”

浩林吸了吸鼻涕，脸上有了泪痕。他想起了过去的事情，“要是他从来没有找村长那边的人借款就好了。”

“当年矿区出了意外，你的妈妈又走得早……那时候全村都穷得不行，你爸爸也是迫不得已——但他最后还是把钱还清了，让你有了自由身。不是吗？”

“但是我当时明明也可以帮些忙的，根本不需要一个人做那么多事，落了一身的病，多苦啊……”

“你爸呀，当时想的一定就和你现在一样。”

浩林闭上了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他仿佛看见了过去的日子，想起了自己有多少次闯入这个男人的店铺，想起自己第一次找他说话时，自己有多么扭捏。

“石一清……”

男人看向了他，“突然喊我名字干什么？”

“名字这种东西可真是神奇啊。榆鑫，鸣，还有我的父母，每当我想要想起他们时，脑袋里第一个浮现出的一定是他们的名字。虽然只是简单的几个字，却包含了我和他们共处时的记忆，还有突如其来的感慨……”

一清诧异地看着他，对他突然而来的话感觉到好笑。他蹙眉微笑着对他摇了摇脑袋，思索片刻后，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哎，说什么呢，别哭了，起来走走吧，太阳不大了。”

“谁哭了。”

浩林跟着石一清站起了身，偷偷地擦掉了眼泪。石一清往里面走了几步，打开了储物柜。“选一样东西吧，就当送你了，别拒绝噢，不然我打你屁股！”

浩林笑了起来，思考着什么，然后走近了柜子，一下子就选中了一样物品。

“彩色画笔？”

浩林拿起了一板彩色画笔，数了数上面的颜色，然后对着一清挥了挥，“我就要这个。”

“我还以为你会选那个超级酷的杯子呢。”

浩林看向了一清所指的位置。那个水杯确实奇特，模样是一个有大鼻子和八字胡的男人。浩林突然觉得它和一清蛮像的，忍不住噗嗤一笑。

“下次吧。”

“就走了？”

一清看向浩林即将走出店铺的背影，仿佛有些不舍的样子。浩林只是微微侧过了脸，“最近生意怎么样？”

一清回答道：“好不容易清闲一会。”

“那就赶紧午休吧，走了。”

浩林和石一清告了别，一路向着街外行进。他四处张望着，希望能偶然遇见榆鑫。

而石一清则靠在了店铺门口的柜台上，仰首看着天空发呆。他好像在那片湛蓝下看见了什么，不知不觉地开口道：“名字——确实很奇妙啊。”静默间，街上只有令枝叶摆动的风声，但他却没有察觉，一滴热泪悄然从他的眼角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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