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风会吹向何处

孤独的人最先看清世界。——旅行诗人，洪奇多

榆鑫推开大门，沐浴在日光之中，摇曳的树荫像是在对他招手，而那被踩出的路径就在眼前。

他的脚步逐渐放肆，渐渐加速地向前奔跑，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人正在后面追赶一般，他的情绪逐渐激动，甚至放肆地笑了起来。靠近溪流时，他才放慢了脚步。他看见了自由飞翔的鸟儿，随风飘散的落叶，还有水影中被风吹拂身体的自己。

此时没有工厂的喧闹，没有令人烦闷的工作，只有微风拂过脸颊的耳语。他高兴地弯下腰，与地面的水洼击掌，并且继续奔跑了起来，没有借助石块，反而一股劲地跳过了溪流。属于他的活力回到了身体里，他想起了自己还是一个孩子。

他想象着自己会做些什么，将会去到哪些地方，但他最终确定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先找到鸣。

他向着石屋的方向奔跑，将活跃的汗水泼洒在地面。他并没有担心行人的目光，也没有埋低自己的脑袋，他终于确切感觉到了此刻的自由，他成为了这个村中的行人。

但这种情绪并没有在他心中持续多久。那一股强烈的梦幻感在他停下脚步时毫无征兆地袭来。他发现自己正在关注着自己平时不会在意的事情，他竟然有心情去观察蚂蚁，踢开路边的石子，计算自己的脚步。

他也正在自己平时不会前往的地带，看见了在他忙碌的时间段里同样忙碌的人们。他确确实实地看见了他们，但是现在他并没有与他们一样……

他好像看见了这一天的末尾。也就是曹先生即将回到家的那一刻。一切会如何呢？他会继续回到他刚摆脱的桎梏，会继续吃不上饱饭，没法像现在这样潇洒地迈步，汗水也不是为自己而流。

这一天是给他的奖励——还是惩罚呢？不知道是力竭后的胸腔沉闷，还是他终于窥探到了自己的命运，只见他无助地瘫坐在了地上，顺势抬起了头，发现那茂密的树林正在他眼前囚禁着天空。

在这一天之后，一切都会变回去，哪怕是这一刻的幸福，也不过是给了未来的自己一次美好回忆的片段……但如果他想要逃离这一切，他也有办法。

他想起了那一天从风中听见鸣的声音，脑海里浮现起的假设。或许现在他正在置身于其中的假设里，只要他愿意迈出那一脚，此刻便也能成为自己未来的模样。

他如此幻想着，突然笑了起来。他努力地撑起身子，继续赶往石屋。

——————

柳浩林眼看时间差不多了，便放下了手中的书籍，把鸣叫到了后面的小厨间。他尝试着教学鸣如何洗米煮饭，以及做简单的菜。

这里面的锅具看上去老旧，但实际上却非常耐用。尤其是他手上的锅，虽然手柄已经爬上锈迹，但它与锅身的连接非常结实。

鸣和大鹦鹉认真看着他将米和过了开水的菜放进了一口大锅，然后点燃了低处的柴火。烧出的烟渐渐从后方的洞口飘出屋外，与周围的炊烟打了招呼。

事情做完之后，浩林就在一旁静静扇风，而鸣则被他请去外头打扫地板。鸣非常乐意为浩林做事，因为他能在其中寻觅到家的感觉，虽然他从未体验过。

饭菜上齐之后，鸣和浩林一起吃完了午饭。浩林准备好了一个铝盒，将另外准备的饭装了进去，还多加了几块腊肉。封盖之后，他便吩咐鸣将这个铝盒带给榆鑫。

石屋与曹家的屋子之间有很长一段距离，鸣自然不可能一口气走到那儿。但浩林觉得这个时候榆鑫应该在曹家田野附近，他也没敢断定，考虑到需要有人照顾店铺这件事，他只能将寻找榆鑫的事情拜托给鸣。

鸣没有拒绝，他反而对此很高兴。他觉得自己能帮上忙了，也能让朋友吃上饱饭。他毫不犹豫地跑出了石屋，就连大鹦鹉也没有反应过来。

正午时分，阳光直直照射大地。在凉亭附近吃饭的农夫们抬头便能看见一个男孩兴致勃勃地奔跑着，身后有一只金刚鹦鹉努力追赶。没有人知道他在追寻什么，却能感受到他的快乐，发觉阳光和风正在追随着他。

鸣沿着路径前进，同时也在注意四周。大鹦鹉飞在他的上头，帮助他寻找榆鑫的踪迹。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靠近了曹家的田野，大鹦鹉吹了一声鸟哨，然后朝着一个方向飞去。

“鸣！”

鸣抬高腿跨过草地，来到了田埂附近，叫喊大鹦鹉的名字。附近的水池泛着金黄色波光，闪得他半闭双眼。

当他的呼唤得到回应，便立刻朝着声音的方向跑了过去，于是他看见了大鹦鹉正站着不远处交叉的田埂上，摆着翅膀，小心翼翼地跳着。

他顺着大鹦鹉追赶的方向看去，发现那里站在一个人影。他擦了擦眼睛，眯着缝看了过去，从大体轮廓上看，那分明就是榆鑫的样子。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个人并不是榆鑫。他第一时间想到了那时目睹的另一个榆鑫，可他又想否认这个猜想——在他眼前，那个站在自己不远处的人，正在向自己露出诡异的笑容。那个笑容给他的感觉与那个榆鑫带来的截然不同。

鸣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他好像看见了一副白色的面具，还在榆鑫的身上看见了正在转动的白色蛆虫或者线条。当他回过神时，那个榆鑫冲自己摆了摆手，然后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他连忙小跑靠了过去，发现大鹦鹉已经被吓破了胆。它的羽毛几乎炸成一团，翅膀正张开着，而身体也在左右摇晃。看见鸣跑过来后，大鹦鹉赶紧跑到了他的身边。

鸣朝着那个人离开的方向探头探脑看了很久，眼前的一个灌木丛突然动了起来。他后退了几步，瞪向了那个地方，结果只是一只松鼠跑了出来。他松了口气，准备一路往回走。

但是他没走多远，便在某个方向听见了打呼噜的动静。他顺着声音源头找去，竟发现榆鑫正侧躺在稻田的小坡上，紧皱着眉头，却又发出了大声的鼻鼾。

他朝着榆鑫看了很久，又仔细回想着刚才的经历，但思来想去许久，他的脑子反而越来越乱。他拍了拍脑袋，希望只是大鹦鹉和自己都被太阳照花了眼，把某个小孩认错成了榆鑫。

鸣滑下小坡，站稳之后便试图唤醒榆鑫。他轻轻拍了拍榆鑫的肩膀，没想到榆鑫竟然立刻惊醒。

榆鑫撑起了身子，睁大双眼，好像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事情，然后看了看鸣，又四处张望了一番，最后眼神呆滞地看向稻田，最后深叹了一口气。

他冲着鸣笑了笑，然后爬上了坡，站在田埂上，伸了个懒腰。鸣刚想说起自己的所见，但最后还是放弃了。他在心里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问道：“你怎么在这睡着了？”

榆鑫把笑容收了回去，日光令他的脸布满阴影，鸣没能看清楚他的表情。他只能听见榆鑫小声地说道：“这个一会再说吧，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榆鑫拍掉了身上的泥灰，跟着鸣走出了田野，然后上坡到达了大岩石附近。他们俩照例坐在了上面，而大鹦鹉则警觉地环视了一周。

鸣放下了铝盒，开口道：“这是浩林哥给你的，里面是他给你准备的午饭。他说你之前不让他这么做，所以这次想让我试试。”

榆鑫点了点头：“已经中午了啊……我睡了这么久！”他一面打开铝盒，一面皱着眉头，“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

榆鑫看了一眼饭菜，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将其盖上。他看向了前方，开口道：“今天曹先生不在家，我没有什么事需要做。”

鸣惊讶地哇了一声，把大鹦鹉吓了一跳。

榆鑫继续说道：“本来有事情要做的，就是打扫房间……但是他的老婆帮我做了。”

鸣仔细观察着榆鑫的表情，听见了他沉重的呼吸声。

“我好像一开始就错误地觉得她也是坏人。我一开始居然觉得他们一家都是坏人！现在仔细想想，我在那受到的困难都是源自于曹先生，他的老婆从来没有让我做过什么事，他们孩子的烂摊子也都是由她解决。她只有在我犯错时指正过我……”

“先把饭吃了吧！”鸣靠近了榆鑫，拍了拍他的后背。

大鹦鹉靠在了榆鑫的左侧，仔细清洁着羽毛。

榆鑫大口吃着饭，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他的声音含糊不清，但鸣仔细地倾听着，他明白榆鑫有很多他理解不了的痛苦需要宣泄。

“今天早上我在他们家吃的饭特别丰盛，是曹先生的老婆给我做的。她估计连中午的份都给我准备了……鸣，她是好人啊，她把我当孩子看待，把我当成家里的一份子看待，只是在曹先生面前不敢表现出来……我早就听说过她会被曹先生打，今天早上我亲眼看见了她脖子上的伤……”

鸣问道：“那你要回去吗？”

榆鑫咽下了饭，回答道：“我先回去和她说我吃过了吧，然后我们再一起出去。”

鸣点了点头。

——————

榆鑫带着鸣一起来到了曹家的屋子前面，把铝盒交给了鸣，并且告诉他之后不要靠近这里。鸣答应了他，然后和大鹦鹉观察起了这个大房子。

榆鑫敲了敲门，屋内很快就有了回应。曹先生的老婆小心打开了大门，准备让榆鑫进屋。但榆鑫只是小声和她说了些什么，得到了回应后，他便有些紧张地转身准备离开。

当他走了一段距离后，曹先生的老婆突然探出了身子，对着榆鑫喊道：“路上小心！”

榆鑫停在了原地，默默擦拭眼泪。

鸣等到大门被关闭后，便匆匆走到了榆鑫旁边，问道：“你怎么了？”

榆鑫回应道：“没事。”

他放开了手臂，看向了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他走在鸣的前面带路，绕开了许多路径，反而靠近了杂草丛生的地带。鸣被绕得晕头转向，也不知道跟随了多久。

途中，他们沿着巨树向右绕了一大圈，鸣在那附近看见了之前差点把自己抓住的一个餐馆老板。他们几乎就要对上视线，于是他和大鹦鹉躲到了一边的树丛，想要掩盖住自己。

但那个老板没有注意到自己。他匆忙地朝着一个方向奔跑，后面还有几个青年带着货物紧追不舍。发现自己安全后，鸣便从树丛后面窜了出来。

榆鑫并没有注意到鸣已经掉了队。鸣悄悄跟了上去，注意着他的步伐，感觉他今天一直心事重重，可今天明明是值得庆祝的一天，他不明白榆鑫究竟怎么了。

他放弃了思考此事，把目光投向了周围的风景。他发现巨树的树冠就像是一朵乌黑色的云，而树身又像是一个巨人的手臂。他凝视了巨树许久，突然感觉它正在缓缓靠近，占据了他的整个视线，同样也在瞪视着自己。他没想到，这个在村内被人们歌颂至今的神树，居然给自己带来了压抑感。

风渐渐大了起来，太阳被云团团包围，遮盖住了灼热的阳光。在走下了一段小山坡后，他发觉自己来到了一间破败房屋的背侧，而右侧方仍然可以看见巨树的轮廓。

榆鑫带着他走到了房屋的面前，拍开了面前木质阶梯的灰，然后坐在了上面。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远方的巨树。

“光是走到这里，时间就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啊……”榆鑫开口道。

他的目光投向巨树静穆的身影，就像许久以前那样，在他的眼神仍然清澈的那个时候。过去与现在的注视相接碰撞，来自那时的声音传入他的脑海。如此刺激之下，他的眼泪又开始无法阻拦。

鸣看见榆鑫又哭了起来，自己也开始皱起眉头。他想问榆鑫到底怎么了，但如此情况之下，他也不好开口。他只能把臂弯搭在榆鑫的后背，默默安慰他的情绪。

榆鑫想要擦干眼泪，但始终无果。他仰面看向天空，试图将其止住，而鸣在一旁清楚地看见了榆鑫的脸已经出现明显的泪痕。

大鹦鹉不安分地来回走动，看上去同样不知所措。鸣把它召回到自己的腿上，轻轻地抱住了它。

榆鑫继续说道：“我今天本来打算去找你，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别人在干活的时候，我总是想要去对比现在我与他们的差别，然后我就会继续想起这一天终会结束，这并不是自由……我的心里越来越不安，最后再也走不动，也不知道怎么的，我就走到了曹先生的田里，又开始帮他打理起来。”

鸣说道：“但是你可以改变呀！我们不是有机会吗，只要你能逃出那个房子，我和浩林哥就可以给你新的住所，一定比那个姓曹的好！”

榆鑫把头低了下去，双手烦闷地摩擦着脑袋，问道：“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鸣不理解他的意思，但榆鑫已经决定转移话题：“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鸣摇了摇头。

“这里是我过去的家，现在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我明白……”

鸣看向了房子前院的栅栏。它们已经长出青苔，底部生出了蘑菇，一旁的秋千绳子不知道断了多久，丛生的高草几乎要把那坐板淹没。

鸣问道：“你是怎么想的呢？你到底想要离开曹家吗？”

“我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榆鑫抓挠头皮的力度越来越大，鸣看不下去，把他的手紧紧抓住。

“不要这样伤害自己了！”

榆鑫看向了鸣，那可怕的眼神让鸣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榆鑫。那涨红的双眼仿佛一柄短剑，直直冲到了鸣的眼前。

鸣本能地松开了手，向后退了一段距离。他的身体靠在了一边的栏杆上，仍然看着榆鑫。

他说道：“是那个人影响了你吗？”

“谁？”榆鑫的声音渐渐微弱。

“那天变了样的你，他和我说，他能看见你看见的东西，也能感觉到你的情绪……我在想，是不是他影响了你？”

榆鑫思索了片刻，很快就明白了鸣的意思。他把头撇向了一边，回答道：“他啊……我不怎么了解他，以前他救过我和我哥哥的命，我还挺佩服他的，比我强多了。我觉得他没有影响我，只是我自己在胡思乱想而已。”

二人沉默片刻，直到一声鸟叫划破寂静，把正在理毛的大鹦鹉惊得怪叫了一声，榆鑫选择了开口：“我现在感觉自己糟糕透了，一直在想些有的没的，还幻想着能回到过去，或者改变些什么……但一切都没可能了。”

“但你现在仍然有选择啊……”

“但是这个地方的牢笼远不止一个啊！我现在越来越明白，不只是巨树村的规矩困住了我们……要是我没有恢复那么多的记忆，没准我还能接受这个事实……”

榆鑫没能把话说完，鸣紧紧抱住了榆鑫。他同样也在哭泣，嘶哑的声音乞求着：“不要变回去，好吗？我不能没了你这个朋友！”

榆鑫微微颤抖着。他轻轻推开了鸣，调整了坐姿，对着他点了点头。

沉默再次席卷而来。鸣亲眼看着太阳的光芒正在黯淡，于是强烈地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他为榆鑫感到悲伤，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他回想起了自己流浪的生活，为自己能活着感到不可思议。他感谢纳爷爷给予他的帮助和关爱，感谢大鹦鹉鸣给予他的陪伴，也感谢命运的安排，能让他遇见榆鑫……他想象着自己某天要是失去了一切，被迫做出选择，那样的生活，他又应该怎样继续下去。明明只是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为什么他会为此感到悲伤和绝望呢？浩林和他给榆鑫提供的选择，那种生活上的改变，真的会是好事吗？

鸣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站起身的，他也记得榆鑫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只知道榆鑫已经足够累了，于是他和自己回了各自的家，把忧愁交托给了时间。

——————

太阳落山后，榆鑫回到了曹先生的家里。曹先生的老婆为他准备好了饭菜，用一个盖子紧紧包裹着，生怕榆鑫赶不上热的。

吃完饭后，她又让榆鑫去洗澡，也给榆鑫准备了一套旧衣服，还叮嘱他，他的地铺上放着一件新买来的外套，后来天气凉了，就把外套穿着。

榆鑫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她说的话全部都牢牢记住了。他带着衣服走进了从未进去过的浴室，发现水是那么的温暖。

曹先生老婆给他的衣服虽然是旧的，但分明已经仔细洗过。大小可能不合身，不过也比自己原来的那件穿破了的背心和短裤强。

她还告诉了自己以后可以叫她曹阿姨，或者央宁阿姨，但不要在曹先生面前说。如果曹先生发现了自己用过浴室，或者对自己穿了那件衣服感到不满，就告诉他，是他的老婆允许的，和自己没有关系。

榆鑫用肥皂搓遍了全身，仔细地把身上的脏污洗掉。他用水瓢舀起热水，仔细感受着热水冲洗身体的感觉，情绪渐渐不受控制。他又开始流泪，于是加快了冲洗的速度，试图盖过他的悲伤。

但他的视线已经被水淹没，曹阿姨的声音回荡在他脑海。他终于控制不住，大哭了起来，却又很快压制住了自己的声音。

他止不住地抽泣，喉咙不停抽动着，令他感到难受。他没有停下冲洗的动作，但双手早已经麻痹，几近僵硬。全身的麻痹感让渐渐他难以动弹，可是温暖偏偏就在这时包裹住了他。

他自言自语道：“为什么要对我好啊！”

回声不断在浴室周围打转，直到彻底消失。他希望曹阿姨没有听见自己说的这句话。他不知道自己应该什么时候站起来，自己是不是已经洗完了澡。

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要如何选择，才能让自己的心好受些。

千秋之歌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