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下午,巨树东边的小街上挤满了人。某家饭店外摆满了桌子,一个衣着整齐的青年正襟危坐,念着手里的纸质稿。
“我们的村子在巨树和月柱的光芒下建立,因此我们把巨树视作信仰,将建村之日称作月成节……”
“哟,小导游还在这练习呢。”饭店的老板端着盘子走了过来,“你至于这么刻苦吗?”
“这几天会有游客来,我当然得加把劲啊!”
鸣躲在店铺的外头,虎视眈眈地看着桌上的食物。大人谈论着他听不懂的话题,但这并不重要。
他在店铺墙壁的阴影下观察大人的动向,等到他们起身准备结账,他便放出手臂上的大鹦鹉。当大家正诧异地看向突如其来的鸟类,他便快速地起身,将残羹剩饭连带着盘子一起拿走。
“又是你这小子!”
老板大骂了一声,附近的店员连忙围堵成一排,想要拦住这个突如其来的小鬼。但鸣并没有往那个方向跑,他立刻调转方向,冲进了一处小巷,然后推翻了里面的垃圾桶。
鸣以为自己摆脱了大人们的追击,于是抓起了盘子上的食物想要吃上一口,结果他听见了身后传来阵阵狗吠。他回头看去,是一条瘦弱的白狗,它的速度越来越快,但就在它的牙齿即将够着鸣的腿时,却被他用力地踹开了。
白狗哀嚎着后退了几步,鸣小声说了句抱歉,然后把盘子上的一块肉扔给了它。确认它没有继续追击的意图后,鸣就赶紧灰溜溜地逃跑了。
他喘着粗气,冲进了一片树林。确定没有听见其他脚步声后,他尽力地吹了声鸟哨。不过片刻,大鹦鹉拍打着翅膀在树林间穿梭,停在了他一旁的石台子上。
“鸣,你看我今天拿到的什么!”鸣对着大鹦鹉说道。
“好吃的!”鹦鹉回答道。
大鹦鹉的一边翅膀上长着青色与黄色的羽毛,在其中还有一些黑色羽毛,巧合地组成了“鸣”这个字。
他的名字取自大鹦鹉自己的名字,也就是它身上的“鸣”字。他的爷爷名作纳嘎,是鹦鹉的原主人,本来一起生活在村外一个叫做药村的地方,但后来因为战乱而互相走失。后来,大鹦鹉阴差阳错地来到了巨树村,在村里看见了被遗弃的鸣,于是暂时地成为了他的“父母”。
在鸣七岁左右时,他遇到了进村的爷爷,两个家人终于重逢,而鸣则成为了老人的孩子。
纳嘎的身体并不好,他说是因为当年的战乱所致,鸣非常担心爷爷的身体,但他过于弱小,根本无能为力。
鸣与鹦鹉吃完了盘中能吃的东西,然后舔干净了盘子,在小溪边冲洗了一番,准备回去悄悄地放回店铺中。
他这样的生活方式显然会遭人厌恶,吃一顿饿一顿也早已经是家常便饭。他经常要躲避巡逻的警卫,还要提防着餐馆老板又或是客人们的视线。不过鹦鹉偶尔能在树上找到些能吃的东西,如此一来,他也不至于饿死。
说起纳嘎爷爷,鸣并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久没有回来。按照爷爷平时的习惯,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进村,还会带些他自己种的菜,拿去市场上卖,换取出村的钱,然后和鸣共同生活一段时间。
爷爷种的菜品质通常都很高,这或许是得益于他的生活经验。但他能赚到的钱并不多,或许是出于对老人的同情,出口的门卫并没有收他太多的木立币。
鸣曾反复询问爷爷外面的世界是何模样,但爷爷告诉他出去的结果只有活活饿死。他自己在村外只有一个简陋的木屋,温饱也只是勉强能够补足。
他明确地告诉鸣,如果要想要离开这个村子,除非自己有足够的钱财,又或是锋利得像把刀子一样,能够刺穿一切阻碍,不需惧怕任何未知的挑战……
村里的木立币和外界的奥磅并不能共用,但奥磅能够用于出村,在这种规章制度的笼罩下,村内生活的人在外界不会有任何经济来源;而在外界有经济来源的人,反而能够自由地进出村子。
爷爷很讨厌这个村子,但也迫于无奈,没法带孙子离开——门卫虽然按照村中的规定给了他这个老人家特殊的优惠,但也警告过他,如果要带自己的孙子出去,就要交付正常额度的木立,甚至还会更高。
所以他留下了大鹦鹉来陪伴他,而自己则留在村外独自生存。爷爷告诉鸣,自己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一直做下去。他并没有告诉鸣这件事究竟是什么。
鸣把盘子偷偷放回了店铺后,便灰溜溜地跑出了街。他在田野中奔跑,随后又进入了一片树林,在阴凉下,他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低着头踢开了路上的石子,嘴里终于吐出些话来:“鸣,你说爷爷为什么还没来看我呢?我记得他以前都是几个月就会回来啊,现在都要一年了……你能飞出去帮我找找爷爷吗?”
“爷爷说过,我不能这么做。”
鹦鹉微张硕大的黑色鸟喙,帮鸣除去头上的小虫子。鸣抬头看向了天空,估算了一下时间,嘴角上扬道:“差不多可以去田里找榆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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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炎炎,榆鑫穿着破旧背心在田里小心翼翼地前进着。他挥舞着扇子,赶走作物上的虫子,同时他的眼睛也不闲着,努力观察作物边上是否长了杂草。
眼看着自己快要走到了尽头,他的心便慢慢松弛下来,稍稍加快了脚步。有些小昆虫附着在了他的背心,被他轻轻弹开。
他终于走出了田野,爬着土坡踩上了实地。放眼望去,视野里尽是黄绿色的浪花。
几个比他要矮的小孩抓着草从他身边经过,看见了他的脸,于是停顿了片刻,又好像闻到了什么气味,诶呀了一声便你追我赶地走了。
榆鑫的眼神仍然黯淡。他回想着昨天突然浮现的记忆,心中好像有些话要呼之欲出。他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为何要踹向曹悟德,但他能感觉到在那一个记忆里自己很愤怒。
不知从某天开始,他突然觉得自己忘记了许多东西,丢失了一些重要的记忆。于是他从一天的清晨醒来,只记得自己一天的工作,还有自己的一个朋友,还有痛苦的每一天,还有……他总觉得自己应该还有更多东西。
他仔细地回忆着记忆里的男孩,看见了他带淤青的身体。那一脚之后,一个水杯晃动着落了地。他在水面上看见了自己怒目圆睁的脸,还有那双眉毛。
榆鑫的眉毛天生与众不同,眉头微微上挑,像是始终摆着一副忧愁的表情,这给他带来了许多的烦恼。许多人都不约而同地喜欢嘲讽他,甚至因为曹悟德的一次发怒,引起全村的人都管他叫作“奴隶”。
他永远不愿意回想起那一天,那一次黑暗的月成节……每当他的内心有些波动时,他的脸或是眼皮会不自觉地抽搐,有时轻微到自己都感受不到,而有时会令他被迫改变表情,摆出一张臭脸。
同时,他会莫名其妙地想象出一把锋利的刀,然后可怕地想象到将这把刀捅在霸凌者的要害部位,并且划出一道大口子……但他实际上并不敢拿刀,至少在他的记忆里,自己是没有拿稳过刀柄的。
他在田野中穿梭,渐渐走到了一片树荫底下,然后继续前进,来到了一块大岩石上。这块岩石的下方是一处小悬崖,枯树丛生,但也有人踏过的痕迹。
他曾经来到过这里,怀揣着某种极端的情绪。但他已经不记得缘由——每当他试图追寻记忆,只会想起一阵撕裂天空的雷声,还有如同恶鬼哭嚎般的大风,瓢泼大雨在他的内心中作响,令他沐浴在突如其来的悲伤中。
他只记得鸣救了自己。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可惜一年多来,事情仿佛并没有变好。鸣仍然在流浪,而他则进入了曹悟德的家。或许他至少不会再有那种极端的情绪了——可是他仍然找不到活着的目的。说到底,是获救后的怕死念头驱使着他继续生活。
他蹲坐在巨石上,背对着灼眼的日光。他仿佛看见了几张脸出现在大地的阴影中,却又分辨不出他们是谁。
“榆鑫!我来了!”
鸣的声音打破了午后的寂静。榆鑫抬眼望去,看见了脸上挂着笑容的鸣,他沐浴在阳光下,颠得肩膀上的鹦鹉张翅欲飞。
大鹦鹉率先落在了榆鑫身旁,阳光照得它羽毛发亮。它学着鸣吹了几声鸟哨,接着身体蓬松起来,默默整理起了羽毛。
榆鑫擦去了身上的汗,给鸣腾了个没太阳的位置。
鸣毫不犹豫地坐了上去,拍了拍身上沾的灰,看向了榆鑫,开口道:“我今天听说村里要建什么学校,你之前和我说过的,你上过学,对吧?”
榆鑫愣了愣,皱着眉头问道:“什么……学校?”
“对啊!学校,”鸣来了兴致,把身体撑在了榆鑫的面前,“你说学校里面有很多有趣的人,而且可以学到知识——等村里的学校建好了,我是不是也可以学写字了?”
榆鑫的脑袋一片混乱,他努力思索着鸣提到的关键词,却只能回忆起片鳞半爪。
他回答道:“我们有资格去吗?”
鸣喋喋不休的嘴突然停了下来。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和其他小孩的不同。他尴尬得想要摸摸身旁的鹦鹉,却发现它正警觉地看向某处。
他朝着鹦鹉的目光看去,发现石缝中有一只大蛇正蠕动着。
鹦鹉惊得飞上天空,站在了树枝上,张开翅膀左右晃动,学着蛇的叫声,试图吓唬那条蛇。
榆鑫察觉了异样,茫然地站起了身。鸣面对着榆鑫,把手搭在了榆鑫身前,想要带着他跑。逃跑过程中,凸起的树根绊倒了鸣,榆鑫也跟着倒了下去,他的脸重重砸在了地面上。
鸣先是回头看了一眼蛇的动向,然后试图拉起榆鑫。但在他终于把榆鑫拉起来时,却发现榆鑫的脸流出了血。
“完蛋!”鸣叫道。
榆鑫看向地面,温热的血流淌到了他的嘴边。很快,他感觉到了眩晕,面部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体温渐渐上升。
他的眼前突然不断冒出白光,脑海里有一个片段一闪而过——他在那一刹那看见了一条街区,道路上是成片的血泊,还有几具模糊的尸体。可是他没来得及想起那究竟是什么,便已经双眼上翻,失去了意识。
榆鑫和我说过他看见血会难受……鸣的心里想着,内心中一股自责感突然团团涌来。
鹦鹉冲下树枝,站到了蛇的面前,张开翅膀想要吓退眼前的强敌。但是大蛇不吃这一套,吐出了信子发出嘶嘶的叫声,把鹦鹉吓得接着逃跑。
鸣慌张地看着眼前的场面,想要呼叫大人却又没有勇气,于是捡起了地上较长的树枝,不停地刺向蛇身,试图将其挑开。
不觉间,他身后晕厥的男孩已经拖着汗与血费劲站起,他的面部已然大变——他有着如同杀手般的表情,还有着一对正常的眉毛。
他径直走过了鸣,捡起一旁尖利的石块,果断地砸向了蛇的脑袋。蛇的身上鲜血流淌不止,修长的身体开始疯狂扭动。
接着,他又抓起了蛇的尾巴,在它即将咬到自己的胳膊时,将其用力甩了出去,于是蛇朝着悬崖方向一跃而下。
鸣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反复确认着眼前的男孩和榆鑫是不是同一个人。尽管他想要否认,但无论是眼前男孩的衣着,还是他身上带着的伤,都与榆鑫一模一样。
他慌张到倒在了地上,动作逗笑了那个男孩。
“嘿,第一次见面,我们聊会吧!”
鸣听见榆鑫嘴里发出了陌生的声音,头脑突然一片混乱。他结巴地问道:“你……你是榆鑫吗?”
“不算是,但这具身体是他的。”
男孩走近了鸣,拉着他一起坐回到岩石上。鹦鹉飞了回来,躲在了鸣的身后偷看着男孩。
鸣带着鹦鹉和男孩保持了一段距离,目光警觉地瞪着他。
“你,你有名字吗?”鸣问道。
“没有。”
男孩发觉鸣有些不敢说话,略感无语地笑了起来。他看了看别处,接着说:“我可能很快就要被赶走了,直接说我想说的吧。我能看见榆鑫看见的东西,能感觉到他的情绪,但我不知道我算是什么。这家伙失忆了,哎,也怪我。不久前我发了次脾气,没想到让他倒了霉,那种感觉我真的不想再体验一次了。”
“……因为什么事情?”
“他被打晕了,所以我揍了那个死畜生。那姓曹的报复心也是真强,把他最重要的东西烧掉了。后来他一直在想念着家人,却又不想那么痛苦,最后晕了过去,从那以后,他就失去了记忆,不过我还记得。”
“榆鑫的家人……我好久都没听他说过了,我记得他说过自己父母的东西没掉了很多,但还留着一些……”
“已经被烧没了。”
鸣呆滞了下来。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咬牙切齿的男孩,欲言又止。
“如果有机会,我要亲自宰了那个畜生。妈的,我忍了好久了!”
男孩将拳头用力砸在岩石上,却保持着这个姿势失去了动静。鸣在原地站了许久,然后才决定靠近看看。他轻轻地碰了碰榆鑫,结果亲眼看着他就这样倒了下去。
不仅如此,他还发现了榆鑫脸部的肌肉正在缓缓移动,而眉毛渐渐恢复成了原貌。
太阳缓缓降下,留下了泛黄的天空。余晖照耀在榆鑫染着血污的脸庞上,晶莹的泪珠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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