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牢笼

一片黑暗中，榆鑫看见了阵阵水波。这些水波渐渐扩大，汇聚出一团团光晕，形成了一个个陌生的画面。

他看见书信沉默于烈火，看见暗绿色的气体吞噬了天空，看见一个男孩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

他总觉得有一个人在压抑着怒火，他在静默的空间中独自行走着，时而攥紧拳头，时而企图加速，但他始终被囚禁在那空间中。他分不清方向，就连榆鑫也见不到其他的事物。

渐渐地，榆鑫在这空间中看见了一个亮条纹。它沉浮在那个男孩的胸口间，榆鑫感受到了压抑。他渴望摆脱这种感觉，但这种感觉无时无刻跟随着他。于是，他感受到了愤怒。他的情感开始与那个被观察的男孩同步。

那个男孩攥紧了拳头，瞄准那无边无际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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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居然发生这种事！”

熟悉的声音突然传入榆鑫的耳畔。他缓缓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双臂正搭在一个男人的肩上。

待他意识清醒，他想起了这个声音的主人。

“柳哥哥……”

他虚弱的声音被男人听见，男人勉强回头看了他一眼，“小朋友，你看看榆鑫是不是醒了。”

“嗯，他醒了！”鸣回应道。

榆鑫感觉到声音来自他的右边。他努力地撇开脑袋，于是看见了焦头烂额的鸣。

榆鑫低声咳嗽了几声，开口道：“放开我……我还要去干活。”

“哎呀，现在别管那么多！你有被咬伤吗？”男人道。

榆鑫抽噎了几声，最后才勉强继续说出话：“没有……”

他突然回想起自己和柳浩林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下午。当时榆鑫力气还不算大，一整天只能挣到十几木立币，但柳浩林很照顾他的情绪，总是会提供鼓励……

他好像很恐惧曹悟德，偶然见面时，他会下意识地看向曹悟德身上的疤痕，然后眼睛必会颤抖一下。

柳浩林的家里没太多钱，靠着继承父母的载具和一些小本生意维生。他渴望出村，但奈何因为生于此地，一家都没有用于外界维持生计的奥磅。而且每当他需要出村进购货物时，都得交钱，价格算得上他约莫两个月的工钱。

村外能够支持木立币交易的工厂少之又少，并且大多都与村长有联系。他们靠着村长的外界生意来维生，同时又赚取着村内人的钱。久而久之，便将没有外界货币的人死死困在了村内。柳浩林就是这其中的受害者。

尽管如此，他仍然渴望出村。他想逃出这个牢笼，这个表里不一的巨树村……

榆鑫感觉身心非常疲惫，于是又闭上了双眼。他内心堵塞的某处好像突然被打通，他渐渐能感知到被自己淡漠的某事。他鲜明地感受到了自己脸部的疼痛，一股悲伤的浓流冲击全身。随后，酥麻占据了他身体的全部感觉，于是他大哭起来。

疲惫的二人加快脚步，赶在日落之前到达了浩林的石屋。屋内亮起昏黄灯火，就着火红的霞光冒出黑烟。榆鑫躺在一个竹席上，看着窗外的光芒渐渐消散，直到只剩墙面上留着的淡淡轮廓。

他的胸口如同压着巨石，鼻涕在他的唇部干涸，嘴角不停抽搐着，哭肿的双眼留着泪珠。他的眼睛感受到阵阵刺痛。他哭得不够痛快，但又已经哭不出来。

柳浩林烧好了热水，将毛巾沾湿，在榆鑫脸上轻轻抚摸着。榆鑫感受着这一片刻的温暖，祈求这种感觉永远不要停下来。

他闭上了双眼，回想起了很多事情。他看见了自己的家人，看见了爸爸不知所措的微笑的脸，看见了妈妈摆着优雅的姿势，将左手搭在榆鑫的肩膀上。

他看见爸爸妈妈站在自己的左右侧，在他身旁站着自己的哥哥。他与哥哥手牵着手，一同看向了前方。

他记起哥哥笑起来时特别明显的法令纹，妈妈的酒窝，还有爸爸温暖的大手……他想起来自己还有笑的能力，他们一起喊着永远的一家人，看见眼前摄像按下快门，一道强光闪过，然后什么也没有剩下。

撕心裂肺的雷声占据了回忆的终点。他蜷缩在被窝之中，眼前是家中的一切。除此之外，他的身旁空无一物。

回忆在黑暗中慢慢推演，他好像做了一场梦，却什么也没有记下。他悄悄地在寂静中醒来，夜间的冷空气顺着漏风的挡板吹来。

柳浩林用布袋堵住了挡板的缺口，又赶忙走到榆鑫身边检查身体。确定他的身上没有伤口后，便清洗了一遍毛巾，然后在榆鑫身上反复擦拭。

在他擦干净了榆鑫的身体时，脸盆里的水早已经脏到发黑。紧接着，他又在一个陈旧的药箱里取出了些药和酒精，简单处理了榆鑫脸上的伤口。

涂完后，榆鑫微微睁开了眼睛。他看见鸣坐在一个矮板凳上，双眼看向了地板，双手在搭在腿上不停搓着。

鸣问道：“榆鑫不会有事吧？”

“不会，我在下面确认过了，那只蛇是乌梢蛇，没有多大问题。”

浩林没有发现榆鑫已经醒了。他看向了鸣，又问道：“那条蛇怎么死的？”

鸣想要抬起头，但又莫名其妙地把头压了下去，悄悄看向了榆鑫。

柳浩林接着说道：“别紧张。我之前在榆鑫后面看见过你，还有你这只鹦鹉。你们是同伴吧？”

鸣点了点头。柳浩林微微一笑，蹲在了鸣的面前。

“榆鑫这孩子……他以前很有活力的，你也应该知道吧？他最近不知道怎么的，就这样子了，也挺久了吧，但我就是不适应。感觉那不是小孩子该有的状态……”

柳浩林收起愁容，摸了摸鹦鹉的脑袋，反而被它轻轻咬了一口。他被吓得收起了手，愣了一会才发现鹦鹉根本没用力。他用手指了指鹦鹉，结果鹦鹉反而笑了起来，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鸣在二人的笑声里鼓足了勇气。他抬起了头，逼着自己喊出来：“是榆鑫杀的！”

整个房间都寂静了下来。抛开大鹦鹉本就呆滞的眼神，柳浩林的脸上写满了诧异。就连榆鑫也不例外，他突然感觉有些头晕，从小毛毯里抽出了手。

“榆鑫？他？”柳浩林道。

鸣还没来得及酝酿自己应该说什么，嘴巴就抢着说了出来：“他晕倒后又站了起来，然后抓起一个石头就砸伤了蛇，然后把蛇扔下了悬崖……他还和我说自己搞砸了什么事情……”

“你确定那是榆鑫吗？”

“千真万确，他说完后就躺在了那里！然后我就想找人，就来找你了。”

柳浩林若有所思。他站了起来，在一旁的台子上接了杯水，递给了鸣。

他说道：“双重人格吗？”

他听见鸣“啊？”了一声，接着说道：“也就是说，榆鑫的身体里可能住着两个人。刚才出现的可能根本不是他。我也不太了解，这是我从书上看见过的，书上还提到过什么记忆共享啊……噢——！对了，最鲜明的特点就是他们的外貌或者性格可能会不一样！”

鸣瞪大了眼睛，他指着榆鑫说道：“对，当时我亲眼看着他眉毛在变，好像还变壮了！”

当他转过头时，发现榆鑫正看着自己。他连忙站到榆鑫面前，把手搭在他的身上，问道：“榆鑫，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

鸣看着榆鑫红肿的双眼，心里特别难受。

“你们感情真好啊！”柳浩林在一旁说道。

鸣把头撇了过去，却没有把目光投向柳浩林。他看向了地面，说道：“我就他一个朋友。”

柳浩林蹲了下来，回应道：“嗯。”

鸣接着说：“大人们说从前有一个石头娃娃在村里诅咒了小孩，让他们变成了孤儿。结果其他小孩都嘲笑我，说我就是那个石头娃娃，是丧门星，所以没有人愿意和我玩……”

“哎，小孩也难啊！”

榆鑫用胳膊撑着自己坐了起来，想要喝一口水，却发现自己难以吞咽，便放弃了。

柳浩林接着说：“不过，我们一定要努力活下去！毕竟，活着就有希望嘛。”

浩林苦笑了一声。鸣攥紧了拳头，逼着自己不要流泪。榆鑫抬起头，仰视着天花板，说道：“好晚了……”

“噢！我会帮你和曹先生说的，别怕，有我。”柳浩林的声音略微颤抖。

话音刚落，他思索了片刻，接着道：“你的脸上有伤，先用毛巾敷一会，好了再走吧。”

“不用麻烦了。”榆鑫直截了当地回答道。

浩林停止了发言，站起身来。

“真的要现在走吗？”他问道。

榆鑫点了点头。鸣站了起来，小声道：“榆鑫……”

榆鑫的眉头颤抖着。他强逼着自己站了起来，穿上肮脏的衣服，打开了破旧的木门。

柳浩林亮起了灯火，提在手上，左手拿着一个棍子，站在他前面出了门。鸣带上了鹦鹉，眼含着泪水跟了上去。

我们为什么而活着……鸣的心里只有万分悲伤。

他看着榆鑫踉跄地走着，却越走越快，好像踩上了一丝轻纱，渐渐飘向了远方。最后，他感觉自己没法跟上速度，只能驻足远望，却发现那伴着榆鑫前行的微光就像是监守者的目光，它们凝视着这个被夺去自由的男孩，贪婪地吸食着他的精神。

——————

柳浩林带着榆鑫一路前行，期间，榆鑫每走一段路都需要停下来喘息一段时间，某一次还呕吐了一番，令浩林倍感心疼。

许久之后，他们抵达了曹家大宅。浩林看着这个巨大的屋子，内心不由得感叹有钱人的洒脱。同时，他也在忌惮着曹悟德——他想起了自己的朋友曾被悟德重伤，却又用钱简单糊弄了过去。曹家和村长间的勾当，没有人会想大胆去猜测。

榆鑫抢先一步敲响了门。二人等待了片刻，便看见了一个女人站在了门后。

柳浩林尽力减小了音量，屈着腰站在这位女士面前。

“真的很抱歉啊，榆鑫他差点被蛇咬伤了，身上也受了不少伤，所以我带他去休息了一下，应该没耽误活吧？真的抱歉了，请你们原谅榆鑫，不是他的错，真的。”

女人把手搭在了门把手上，嘴里说道：“悟德会处理的，你快走吧。”随后轻轻拉走了榆鑫，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榆鑫径直地走向了进门右侧的楼梯，爬上了三楼的空仓库房。这个小三角形空间便是他的房间，里面有着一大片发霉的墙面、老鼠的尸体还有他清理不到的蜘蛛网，有时他还会发现一些蟑螂的翅膀。

除此之外，中心还有着一个孤零零的破棉被。那个棉被上留着跳蚤的啃痕，多处棉花都已经结板。

在墙面的最顶端有一扇窗户始终大开着，冬天到来时并不好受。榆鑫想要关上窗户，但他够不到，曹悟德也不允许他关上。

榆鑫利落地关上了门，只留下煞白的月光。他借着微光躲进棉被，躺在了硬木板上。他回想起了这一天，却想不清楚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反而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记忆流进了脑海，让他的表情渐渐不受控制。

被打乱的生活节奏令他有了深刻的不真实感。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人，但他们的面貌却渐渐模糊不清。

他想起了曹悟德对自己的不好，也想起了那痛不欲生的一刻……他再次攥紧了拳头，却不知向何处挥拳。

“爸爸，妈妈……我想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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