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哪天开始,达利安开始觉得自己感受不到时间。
前天做了什么,昨天自己在干嘛,半个小时前自己在哪个地方干着什么,他通通不清楚了。
现在是星期几?看着外面的太阳,刺眼得灼人,更像是上午。
无神地看着窗外,耳边传来厨房的锅碗和水的碰撞声
……喔,不对,好像是下午。
刚才吃的是午饭?
好像是。
他低下头,蔫了似的看着自己交叉的双手,瞳孔放在眼白中间,只是看着地板,连发呆都不是。
旁边餐桌上,有画笔放在图纸上的声音,窸窸窣窣,达利安抬头,看了看在那里画画的米拉,又低下头。
如果没有萝卜,可能米拉也会崩溃下去。
从那天去帕若黛斯起,自己的情绪就一直不稳定。
在那天结束后,自己的情绪像是被拧在手里一样扭曲难受。
他真心称赞自己。
是怎么做到,在第二天能若无其事地安排萝卜做事,自己像往常一样跑到实验室里做实验。
嗯……真的有做实验吗?
往实验室那瞥了一眼,看到放在附近的MH-2,实在是分不清,它在那里是自己放过去的,还是谁放在那里的。
它红色的眼睛看着他。
达利安只是颓废地看着它,如果它能说话,一定会怀疑这个人为什么如此沧桑,面色显得老态。
“达利安,你在看什么呢?”一个女声从MH-2的旁边传起,阿雅娜蹲着,手摸着MH-2的肩膀,金色的头发晃啊晃,笑脸盈盈地看着他。
达利安有些晃神,把视线挪到旁边的沙发。
“肚子好痛啊……”金发女子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闷哼着,两只手摸着小腹,用极度虚弱的声音说着,伴随着一阵一阵的咳嗽,再也分不清楚是肚子痛还是肺痛。
达利安只是灰灰地看着她,她也只是这样嚷着,就这样,各做各的。
在这些天,达利安感觉自己要疯了。
但没有疯了的张扬,他感觉身体里五脏六腑在燃烧,从胆囊烧到肺部,把肺烧出癌,再顺着烧上支气管。但感官上给予他的却是冷漠和懒惰,麻木,无所谓,一天天下来。
一转眼,阿雅娜出现在餐桌旁,她站在米拉身后,弯下腰,没有咳嗽,伸出一只手,指着画上的某个内容,好像要把米拉包裹进去,“小米拉,你这个画的是什么呀?”
他眨眨眼,再眨了眨眼,阿雅娜的身影还在那里,他心里莫名升起了希冀,再晃了晃大脑,揉搓着眼睛:阿雅娜消失了,只剩下小米拉画画的背影,一切空荡荡。他的心情再次跌到深渊。
疲倦地把自己的双腿挪进实验室,很快倒在实验室的位置上,椅子还有大半的空间也无所谓,趴在桌面上,胡乱的手稿又被扑飞几张,正面反面,残缺完整,就为了在桌上放个脑袋而已。
“你就为了这事,难受成这样,就因为我骗了你?”旁边说风凉话的阿雅娜,坐在桌子上,手上拿着手稿,“这是你从伏尔珀斯那拿来的手稿,你还没研究透这东西呢。”
他头埋在乱七八糟的手稿里,没回应幻觉,只是看着绵延整张桌子的手稿,一想到曾经,阿雅娜也在这里研究,手稿上还有她写的字迹,看着这些熟悉的东西,总觉得上面有温度,有温度就更心烦意乱。
“就因为我骗你?”在过去的不知道多少天,这些幻想总是喋喋不休,一个接一个的冒用阿雅娜的身影,一开始达利安完全感受不到,等待那股死意慢慢减淡,这群假阿雅娜就冒出来了。
她们一点都不是阿雅娜,一点都不是,就是幻象,就是妄想,达利安告诉自己,只是自己快疯了。
他觉得自己病重了,看到这些假阿雅娜,他竟然开始有些感慨,凭借着这些幻影,就能让他自己慰藉以前的日子。
骗人?达利安生锈了,他的脑袋里的齿轮一卡一卡,一动不动,到底是不是这样呢?
他变成这样是因为在乎骗人吗?
“你在说什么鬼话……”他有气无力,他不知道答案,只是觉得这种说法很荒谬。
朝声音那看去,只是一个堆满纸的桌面,哪里有什么阿雅娜,当然,当然。
他嘴里鼓着一口气,把这口气咽了下去,希望这口气会支撑着他,穿过食道,肠胃,拿来填充他的骨髓。
“对不起,达利安,我不应该骗你,对不起。”
同样的女声响起在他的身后,他的头埋在双臂之间,哪里也跑不了。
为什么说骗人?
为什么说对不起?
那口气已经沉进肚子里了,他感觉到这股劲在支撑自己的脊梁,一定在支撑着,自己才不会垮掉。
懦夫,懦夫!
多谢了这股气,齿轮被气流顶得转动了,他认识到了:
根本不是因为骗人。
“懦夫!懦夫!”
身后传来阿雅娜鄙薄的声音,不断地交换着,那声音越来越大,竟然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他自己的声音。
“懦夫!懦夫!”
幻象咒骂着自己,自己却无声服从着。
因为达利安发现了,在这一片小小的实验室,在这片更小的世界里,阿雅娜已经不在了。
他好像四肢脱了力,即便趴在桌子上,也能感觉到冷汗在衣服与皮肤间流动。她生了病,离开了不是很正常吗?达利安,你在做什么?
为什么这些天还在苟且着?
“为什么这些天还在苟且着?”阿雅娜蹲在桌子边上,一手喝着咖啡,一遍拿着手稿对着MH-2进行参考,她的嘴里这么说着,眼神却专心地看着新人类。
他转过头,那里当然没有阿雅娜,也没有MH-2,没有手稿,只有一片白白的地板,和达利安害怕的真相和执念。
他能想起来,这就是阿雅娜平时的工作状态,就算凌晨,也不会因为慢性病停下来。
一脸兴冲冲地向他说着自己机械之心的理论计划。
一脸疑惑……一脸好奇地拿着卡纸。
“达利安哥哥,阿雅娜姐姐去哪里了啊?”
一脸假笑,一脸狰狞地开着玩笑。
“阿雅娜去以前的实验室拿资料了哦……就跟我们家里的这个一样……”
“真的吗?但是姐姐走的时候都没和我说一声。”
“呵呵呵……她是个笨蛋啊。你看啊……”
一脸痛苦,一脸戏谑地表演着。
“……她连这么重要的资料都能忘记……走的当然是匆匆忙忙的了……”
一脸开心,一脸天真地写着字。
“那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我想给她画一幅画。”
“……什么画?”
一脸开心,一脸狰狞,一个回忆,一个回忆。
“当然是这个!”
白纸上画着那一天的,多久前?帕若黛斯的几个人,有所有人,有米拉,有他,有机器人,有阿雅娜,只是草稿而已,达利安还是能看出,那个就是。
达利安,铆足这口气,支撑下去,达利安。
他笑了笑,笑得一定真切。
“我记得……那个实验室有点远啊。要一段时间啊……”
“那好吧……”
米拉有点失落,但又抬起头,有了什么志气。
她忽然高举一张白纸。
“那我可以刚好画完这幅画!等阿雅娜姐姐回来了就直接送给她啦!”
达利安,你真厉害,你也可以骗人骗得这么真了。
“好啊好啊。”
好啊,好吗?
看着那副稚嫩又坚定的脸,他怎么能忍心让她知道这些事情?
“要好好照顾米拉。”那个粗糙的络腮胡大叔在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个认识不久的人,就这样愿意把女儿嘱咐给自己,这份信任沉重地让人无法说出真相,这份真相像这般沉重的信任一样,死都不能让米拉知道。
达利安,你能明白了吗?
阿雅娜在他的身后,用手捏着他的肩膀,他趴在桌上,被过去的事情灼伤。
骗人,还能骗多久?
米拉有一天会不会忽然察觉到不对?
他厌烦地拿起一张手稿,上面写着萝卜的机体数据,有阿雅娜的批注和他自己写的正文,纸被撕裂开了一个口子,是伏尔珀斯干的。
上面写着什么,达利安光是把眼睛放在纸上就觉得厌烦,阿雅娜的红笔批注圈画着问题和重点。达利安此刻觉得多此一举,看着哪哪都不顺眼,伏尔珀斯的口子为什么不能再撕大一点?
深呼吸一口气,假装自己要认真科研,科研什么,为什么科研,他哪里知道。
他恍然间看到了自己,那个坐在沙发上的自己,此刻站在面前,他怅惘着看着达利安,他就是达利安,他好像把达利安看成了别人。
他轻轻地说,“达利安,你为什么要进行机械之心计划?”他说给自己听,也说给别人听,达利安就是这个别人。
你为什么要进行机械之心计划?
阿雅娜坐在以前的实验室,一手提着咖啡,一手写着报告,忽然转头问向旁边的他。
当时的达利安说了什么,达利安早就记不清楚了,反正都是假的。
想要有个伴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他面对着这个假的达利安,和来自过去的阿雅娜,他哽咽着,那股气去哪了,窒息感从喉咙上涌,顶到空腔再向上裹挟着整个大脑:懵懵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哪里是臆想中的那样,阿雅娜对不起他。
可明明是他对不起阿雅娜!他怎么了?
面对着那个隐瞒病情而陪伴达利安,彻夜工作只为实现理想的人,达利安感觉,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阿雅娜,我告诉你,他根本没有什么理想。达利安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他把你骗了,骗去一起离开实验室,一起过着拮据而乏味的生活,甚至对你不上心,以为一切顺利的吓人。
不要相信他,他从来没有什么崇高的理想。
不要跟着他,也许没有离开,在实验室的时候,你的病情就会有所好转。
达利安,达利安?!你有听到吗?
那个幻象达利安怒吼着,掐着他自己的脖子,为自己的存在感到可耻,只是看着他手上爆出的青筋,脖子被掐的变形,达利安的窒息感也曾曾上升。
是啊,阿雅娜,我骗了你。
从来没有什么理想,或者说,在你死去之后,我失去了生活的一切希望,谈什么理想。
窝囊废啊,达利安,你是窝囊废。
当初驱使他做出一切决定的,不是反抗伏尔珀斯,而是旁边这个有坚定理想的乐观女生。
那怎样呢?现在开始自我感动?那个喝完咖啡的阿雅娜,嘴里冒出尖酸的语气,说着的每一个字都把达利安的皮肉刺穿。早知道当初这样,就不应该跟着你。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吗?
达利安看着手上被用力揉捏的草稿,他淡出了一股死意,像是开水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奔涌不止。
他几乎连偷生的勇气都没有了。
新的阿雅娜环抱着他,胳膊外传来虚伪的温度和触感,大脑的臆想开始高潮,她对着达利安耳语。
“你想一想,达利安……”
金色的发丝垂在达利安的脸上,偶尔拂过他的脸庞,痒得让他焦虑,痒得让他烦躁,幻象还是现实?
“你觉得凭借伏尔珀斯的性格……”
“他会放过我们两个吗?”
动荡,动荡。
他只是感觉心忽然抽了一下,然后跳起来了,猛烈的跳动,像是要扎破胸腔,血肉模糊地弹出来,他感觉自己又活了,像活了一样有生机——因为他好像真的要死了。
伏尔珀斯……又是他,又是伏尔珀斯。
他有些颤栗地站起身来,他不知道在这里呆了多久,他现在要出去了,去哪里?去哪里?!
扶着墙走出去,看到那双红色的眼睛,他木讷地看着他,他也是,谁是机器人?
阿雅娜,阿雅娜……
要去阿雅娜的房间——
昏头昏脑地撞在了墙上,身体咚的一声,吃痛又让他活了一瞬间,然后,踉跄了几步,继续走去房间。
是这了,是这了,平时他都不愿意进去,现在却要像个强盗一样破门而入。
他一定会找上阿雅娜……
推开门,摔倒在地,扶起身子,一步,两步……走到床头柜了,她的手机在哪里?不在柜子里,不在这里,桌上也没有,阿雅娜,她应该没有带走吧,我,我没有偷窥的意思,是——
铃铃铃。
什,什么?
铃铃铃、铃铃铃。
声音从哪来的?好像是这,一步一步挪过去,铃铃铃!在哪里!好像是在厕所,推开门,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袭来,铃铃铃!铃铃铃!在哪里?声音在镜子后面,用尽全力把镜子打开,后面是柜子,铃铃铃!铃铃铃!看到了,手机,手机在这里,躺在柜子里。
铃铃铃!
铃铃铃!
铃铃铃!
电话?
是谁?
是谁打来的?
把手机拿到身前,不知道为什么,手机重得让他连接住都算困难,只是慢慢移到他的面上,他的眼睛,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的大脑。
来电人:
伏尔珀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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