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若黛斯2

他百无聊赖地想着，想着什么？他闭上眼睛，放松下来，只是让大脑随机地去运转，而自己放任。

“萝卜。”他倏忽开了口，控制他开口的是达利安还是大脑？达利安自己也分不清楚。

“你觉得机器人可以有自主意识吗？”

真是个奇怪的问题。

你问机器人关于自主意识的问题，然而机器人是通过检索数据得来的回答，在回答的时候本身已经不自主了，就像是带着镣铐说自由一样。

反倒是这样，才更期待萝卜说的话。

“这个问题涉及社会伦理，就根据我检索的53条网站来说……”

真没意思。

你刚刚说的话也是这样检索得来的？

他又顿感失望，心情在平静中起起伏伏，虽然不起波浪，但总有些滋味。

“……它们认为是机器人依凭着大数据，其本身根据数据说话，因此自我意识不可能出生。”

“但同样有理论支撑的是，机器人尽管是造物，但其无论是形态还是信息处理方式，都是对人类的模仿。有研究说明，意识是人类独有，但研究本身是站在人类角度考量的，意识未必只有人类拥有，可能动物也有意识，只是人类无从考量——这样来看，机器人也有可能有自我意识。”

“萝卜是持这类观点的，由于话题涉及社会伦理，达利安先生如有不适，请立刻提出。”

……

检索吗？

如果只是照搬，他会嗤之以鼻，同时也很理解地认同，毕竟是机器人。

萝卜对于检索的信息，不止在于综合然后摆盘，它在理解信息观点的同时，甚至像人类一样援引论点，对于两种不同的观点，它的选择竟然不是骑墙？

达利安忽然感觉，也许萝卜也有自我意识？

又转头看看这个铁皮机器人，好像铁皮里藏着血红的肉。

“有自我意识的人，会甘于做一个家仆一样的角色吗？”

达利安心想着，想说“当然不会。”但事实上，这样的人比比皆是。

那这么说萝卜也许真有可能。

真好笑。

看着沙滩远处两个逐渐走进的身影，小小的那个牵着大大的那个，达利安晃晃神。

如果机器人有可能有自我意识，就意味着它可以干人能干的任何一件事。

喔，对，生病不行，他们铁皮钢肉的，生不了病。

他们想生也生不了。

“嗯……这不就意味着它们失去了生病的权利？”他低声细语，萝卜注意到什么，转过头来，但也没说话，听没听到都无所谓。

“什么生病的权利？”一个熟悉的女声传过来，金发被风吹得扬起，他看到了熟悉的面容，在阳光背影下，已经分不清楚头发和光线的界限在哪。

“她真的太有精力了，我有点累了，来休息一会。”，阿雅娜弯下腰，拍了拍米拉的肩膀，把上面的沙灰拍掉。米拉的脸上湿漉漉的，头发丝一根一根地贴着脸，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海水，她微微喘着气，眉毛扬起来，一副还不够尽兴的样子。

“萝卜，你替我去和米拉玩一下吧。”阿雅娜跟MH-1说着，忽然笑了一下，也许她觉得这个语气有些滑稽，觉得自己对萝卜的态度并没有想象中的人与机器人的关系那样僵硬。

米拉本想着抗议，好像还希望阿雅娜姐姐再陪着玩一会，但她才忽然发觉纸片和笔因为怕弄湿弄丢，都没有放在身上，她有些叫苦不迭。

“好的阿雅娜女士，你先坐。”萝卜起身，轻轻抓住了米拉的手，后者一副好吧好吧的样子，两个人朝沙滩的一边走去。

“等下，”阿雅娜忽然灵机一动，“我有个问题。”

“萝卜防水吗？”

“噗嗤……当然防水。”达利安被逗笑了，这个问题萝卜应该更敏锐一点——如果它真的怕水的话。

身旁的人躺了下来，达利安听见其舒了一口气，变成了自己最近最关注的人。

“你刚才是在说我吗？”

旁边传来她的声音，她又复述了一遍。

“不是不是，我只是在想东西。”

“什么东西？”

“嗯……你看喔，根据你的理论来看，机器人是可以有自我意识的。”

“同时机器人因为不是血肉之躯，所以他们不会生病。”

“如果我们的理念是想要机器人成为‘人’的话，那么就要在大部分情况下与人相似——大部分就行，因为人和人还不一样呢。”

他感觉到旁边的阿雅娜在点头，那是头发和布料磨蹭的声音。

“但人是会生病的——人是有生病的权利的。但机器人不会生病，如果将他置于人的状态来看，不如说我们剥夺了他的生病权利。”

“我刚才就在想这个，听上去总觉得怪怪的，生病也算是个坏东西，剥夺了似乎也没什么，只是感觉不对劲——”

达利安把自己的疑惑说出来，心里一种莫名的畅快，但疑惑也在继续增长。

“我觉得……”在一段仿似冷凝的时间后，阿雅娜开了口。

“不能这么说，虽然说生病这种事情，本身就很消极……”

达利安竖起耳朵听着，他现在很在意阿雅娜说病痛相关的话，是因为要佐证自己还是要否定自己？分不明白。他挺直身体，几乎想要坐起来听，但怕阿雅娜也正襟危坐，把想说的不敢说，那更不好了。

“你想要问的是什么？”

阿雅娜拐回话头来。

“不，你说说你的看法就行了。怎样都好。”

“我觉得，生病本身就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有的重有的轻，有的短有的长，有的人甚至都没有。”

“说实话，生病真的很痛苦，你看我这个支气管炎就知道了，每天都要咳咳咳。”

阿雅娜拿着自己举了个例子，好像在嘲弄自己的苦难。

她今天几乎没有咳嗽。达利安心想。

“——但啊，我说但是，我觉得啊，生病虽然是个坏东西，但这个坏东西也很重要。”

阿雅娜顿了顿，躺在躺椅上，眼睛看着眼前的帕若黛斯，棕榈树，萝卜和米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陷入在了某些时刻，时间再次冷凝了片刻，直到她再次开口。

“我其实很羡慕那些健康的人，他们可以不用天天咳嗽，他们不会时常头晕胸疼肚子痛，这些症状整日折磨着我——很难受啊，真的很难受。”

达利安垂眼。

“而他们习以为常，你看啊，因为我生病了，所以我才发现，健康的日子有多幸福。你也很幸福啊达利安。”

金发女子指着达利安说道。

真的吗。达利安心里问着自己。

你很幸福吗？达利安。

“那这样一看，生病不就更让人悲伤了吗，纯粹的负面影响。”

达利安接了茬，他眯着眼，看着外面夕阳下，米拉和萝卜橙红色的背影。

“嗯……不对咳咳咳，你要这么看:因为有生病的存在，所以健康会让人开心。如果全世界人都很健康，那健康就不会被人们注意到了。”

“……”

“说的真好。”达利安抬头，想看看天，却被遮阳伞的内部挡住大片视野，就在这昏暗和光线的界限里若有所思，她说的话和萝卜真像，或者应该说，萝卜真像她，他忖度。

“那就是说，你所说的生病好的一面，其实只是比较出来的，听起来更像是一种慰藉。”

达利安勉强让自己以一种闲适的状态说出，好掩饰忽如而来的焦躁不安。

“嗯哼哼……应该也有吧，但我其实也有收获喔。”阿雅娜笑笑，没有选择察觉达利安若有若无的尖锐语气，“明白这个道理之后，我就会发现，世界上很多东西其实都很美好。”

她躺在躺椅上，伸出手臂向上指，手指朝在最上方，错位着来看，她好像指着遮阳伞。

“天空很蓝很美啊，还有这，这会的夕阳也很好看。”

她对达利安一边说，一边用双臂比划比划，从远远的帕若黛斯岛，指到天边那个融化在海里的太阳。

“你看看米拉萝卜他们，”阿雅娜手又指向沙滩远处的两个背影，她坐起来看，小小的橘黑色影子弯下腰，从沙坑里挖了个球，又起身把那个沙球贴在大大的身体身上，后者正在用手把身上其他地方的沙球抹掉。海水一潮一潮地冲来，把挖沙球的坑填满，蓝色的海水挤着白泡沫，冲刷到米拉和萝卜的小腿上，霎时间海抹溅起，在水中的太阳，光线透过白沫，熠熠生辉。

“真漂亮。”达利安感叹，他无不为这种瞬间的美好而感到欣慰，待欣慰过完，就是空泛的空虚。

“是啊，你也知道吧，生过病之后，就更能注意到某些潜在的美好了。”

“包括我们现在聊天，也很好啊，一切都很释然，我已经满足了。”

阿雅娜笑着看着达利安，眼睛眯起来，很漂亮，很好，达利安不敢多看。

他怕自己陷入情绪漩涡，忽然感觉很假:因为他正要假装自己不知道，说一些违心的话。

“切，才到哪啊，说得好像你大限将至一样。”

阿雅娜不说话，只是抬起眼睛看着天上，什么也不说。

达利安感觉一股暖气从肝胆上冒出，萦绕在他的每一个内脏器官，纠缠，缠绵悱恻，热得他心烦意乱，他后悔了，又不止后悔。

为什么不回答？

达利安明知答案故意否定答案，以前也是，现在也是。

为什么骗人？

“机器人会骗人吗？”达利安忽然这么说，目的就是为了想挖苦一下阿雅娜，他没去想为什么要挖苦她，他会不会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他不去想，也许他知道，但他不去想。

“嗯？”抬头看天的阿雅娜，反应过来，又想了一会。

“既然我们都将机器人看做人来对待了，人会骗人，机器人应该也会。”

“那其他的极端行为呢？就人能做出来的，比如抢劫？犯法？自杀？”

达利安说话说的很快，尤其是这句，几乎以一种急切的态度说出。

“你怎么了吗？我觉得这些事，机器人兴许也能做到，但前提是不能违反三定律吧。”阿雅娜看出了达利安的失态，还是很耐心地回应着。

“等下，你刚才是不是把骗人当做极端行为了？”阿雅娜忽然意识到什么，反过来轻声提问。

达利安感觉自己好像小孩，忽然就上来一股气，再这股气还没散尽，只是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后悔让棉花上多了个拳印。

但是谁能理解一下呢？

“嗯……好像是我理解错了。”达利安深呼吸，“但骗人也可以引起极端行为吧。”

“对啊，但这个不一样吧。”阿雅娜转过身，仰着的脸侧过来，朝着达利安的方面。

“我觉得有的时候，骗人还是很有必要的。就跟我刚才说的生病一样。”

就像你骗我一样吗？

“在医院里的时候，比如说谁谁得了绝症，你是直接告诉患者实情让他绝望，还是骗他说只是小病，一切都有希望呢？即便最后离去的结局没有变，至少骗人还能决定他离开时的心情，不是吗？”

一想到自己一开始按照剂量一天天的给阿雅娜算着，对她的病痛极为上心，最后却发现从一开始就错了。

病哪里有那么简单？

“你说得对……”达利安脑袋乱乱的，那团糨糊又来了，快来吧，与其想起来这些事情，他宁愿自己继续麻木下去，他鼓起力气对着阿雅娜笑笑，笑的一定不真切，“真相才是快刀。”

不如拿这把刀现在抹掉我的脖子。

你真像个小孩，真丑陋，但有没有人能来理解一下小孩？他感觉被全世界欺骗了，生活欺骗了你，阿雅娜也欺骗了你，一想到他们都出于自己的好意，他就更难受了，你急切的要出拳，知道了这团棉花的脆弱，为了她，你再也不愿意在上面打上个拳印了——那要怎么办？拳头炽热，只能把自己烧伤去了。阿雅娜只是说着自己的话，但他越听越难受，他闭着眼睛。

话说到动情处，阿雅娜看着达利安的脸，她朝着他，他不敢朝着她，所以，达利安的表情都尽收阿雅娜眼底。

她阿雅娜，难道是个笨蛋吗？

“我跟你说喔……”她开了口。

从早上的神清气爽，阿雅娜就感觉到一点。

自己身体忽然变得跟正常人差不多，但前一天还是病痛得要死要活的状态，自己是什么病，难道还不清楚吗？

她每走一步都感觉到与以往不同的力量感和活力，好久不见了，她真的很开心。

但她也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听说出车祸的人，被撞个重伤轻伤，送去医院治疗，最后痊愈，是最正常的状态。

如果出完车祸，被撞后人还能活蹦乱跳，甚至精力更加充沛，说明伤的非常严重，如果这时候忽略了他的内伤，就很难救回来。

阿雅娜，看着镜子，她看着自己，让她记住自己的样子。

既然是回光返照，你就去做你想做的吧。

她想起来以前看的帕若黛斯岛，她其实没有特别喜欢，所谓景点各有各的美，但帕若黛斯最近。

她怕来不及。

“……如果你被骗了，也可以这么去想想……”

立刻让萝卜做了路线规划，米拉粘着她，于是乎她买了很多沙滩玩具，哪怕一点都不经济实惠。

达利安一定会很差异吧，自己忽然变得跟正常人一样，她希望他还能再愚钝一点，不然，自己能想到的事情，他怎么能想不到？

“……对方说不定也是为了你着想才这么说……”

她伸出手，伸向达利安放在脸上的双手。

沿途中看着那些飞速经过的景物，她忽然诧异地感觉到:

像是人生的走马灯。

一段段熟悉的景物倏忽间就从车窗间溜走，绿色很快变成黄色，黑色很快变成白色，头发很快变成花白。

你真是有点伤春悲秋了，阿雅娜，振作一点。

“啪”的一下，她打了自己一巴掌。

“阿雅娜姐姐，怎么了？”旁边昏昏欲睡的米拉被声音惊醒，立刻问道。

她只是摆摆手:“没事，继续睡吧。”

“……虽然你怎么看待对方是你自己决定的……”

她把手放在达利安的手上，粗糙，冰冷，她没有选择把手拿开——手是这样冰冷，下了躺椅，两只手盖在他的手上，就这样给着温度。

她只是打心底的希望不要影响达利安的心情，哪怕没了她，也不要忘记机械之心计划。

还有，打心底的对不起达利安。

“……我想说啊……”

沙滩远处，萝卜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回来，它的双手抱着米拉，玩累了的小孩，躺在怀里面，呼呼地睡着。

“……被骗了难受就大哭一场吧。”

无所谓了阿雅娜，你在乎人家的感受，就让他释放出来。

你甚至就在刚刚，还在在乎人家对你的感受，你不想被他讨厌吗？由不得你啊，无所谓了吧。

看着天渐渐沉下去，自己的手好像也开始变冰了，好吧好吧，但作为交换，达利安的手应该暖起来了吧。

看着他的手臂逐渐放松下来，阿雅娜有点疑惑，又看着达利安的脸，她嗤地笑了出来。

怎么睡着了。

她想起来早上那个昏昏沉沉的脸色，也是。

你也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听到身后的动静，阿雅娜回过头，萝卜抱着米拉回来了。

“萝卜，你抱的动达利安吗？”

前者点了点头，不出声，怕把米拉吵醒。

她慢慢接过米拉，她熟睡的脸庞，让她不忍去惊醒她。

萝卜两手抱起达利安，朝着车的方向走去。

橘红色的光线照在萝卜身上，它的背影在发光，阿雅娜眯着眼，抱着米拉，只是笑着。

她忽然叫唤了一声。

“萝卜，谢谢你。”

走在前方的萝卜闻言，歪了个头，转过头来，露出不解的颜文字，然后转头，继续朝车走。

“阿雅娜女士，不用谢我的。”

她心里总有些滋味，一股置于心上的澎湃感，这正是她想要的。

米拉呼呼地睡着，阿雅娜转身看向躺椅上的第三个人。

MH-2。

今天的聊天内容它全部都听到了。

阿雅娜想，如果萝卜都能这样像人了，那MH-2，会展示出怎样人性来呢？

她一开始只是想造出一个没有病痛存在的人类，好让自己得以宽慰，如果他们能够健康地生活下去，自己也会很开心。

现在她的想法完全不是那样了，萝卜。

MH-2

一个也许更具人性的机体，它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你的生病权利已经被我们剥夺了，你一点都不自由。

但人也不自由，人的很多权利也被剥夺了。

MH-2

她看着它红色的眼睛，只是希望它能承载着达利安的祝愿启动，但她也不希望只是这样。

希望它能作为一个个体，自己做自己的决定，不要被她或者达利安差遣。

想想就觉得很好。

真可惜，太阳快完全沉进水里了。外面金色的丝线变得若有若无。

再给个几天，也许我就能看到了吧。

哼哼好吧。

让你们代我去看吧，小米拉，达利安，萝卜。

MH-2，你也要看看自己。

谢谢你们。

她对着这个亮着红色眼睛的沉睡的新人类笑着。

“你好啊MH-2。”

她忽然发觉视线有点模糊，眼睛像是放在水里的摄像机，被透明的液滴遮蔽得糊糊的。

下意识用手抹去眼角的湿润，她继续笑着说。

“我不知道你启动之后会做什么，但是我想……”

“你只要做你自己想做的就行了，好吗？”

她眨了眨眼，天就要黑了。

“不好，也没关系嘿嘿，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

这眼泪真烦人，鼻子也酸酸的，这么远的沙滩，哪里还有水溅上来啊？

喉咙有点痛……

“再见了，新人类。”

“拜拜。”她发觉喉咙变痛了，不敢拖沓，先把米拉抱去车上。

天已经暗淡下来，在太阳合上眼的那一刻，MH-2的红光还在微微地闪着。

他的眼睛还没合上。

直到阿雅娜看不到的以后。

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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