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牛进屋前,我正翻看一本书,是放在他床前的,叫作《说书必备手册》,里面讲到了“制人而不制于人”(说书时自身主导全场)、“声东击西”(通过编排内容来误导听众,借此起到出其不意之效)、“调虎离山”(教你如何与城管打好关系)、“无中生有”(虚构事物吸引听众)、“走为上策”(在最精彩的关键时刻及时收摊走人以确保听众数量)等多种计谋,百花齐放,万紫千红。
我看后大惊,并肃然起敬。瞅了一眼封皮的作者,是戈牛无疑。看来他能把人话说得如此多姿多彩,绝非偶然。这么想着,便瞥了眼桌上的惊堂木。
大概跟小朋友互动了半小时,戈牛进来了:“呦,起啦,书好看不?”他坐在床上。
我嘴角一弯,把书放回床头,不作评价。戈牛看见我的笑容,得意地追问:“好看吧?很好看对不对?”
“今天要干什么吗?”我问。
“干啥?”他吊儿郎等地拖了个长调,“你都死了,想干嘛干嘛呗。”
“不,我的意思是,今天有什么安排。”
这句话虽然意思如前,但明显使戈牛的脑袋开始思考。“嗯,今天是有事情要干…嗯,对的,没错。”
他站起身来:“总之先带你去吃断头饭,然后去体验一下当点灯人的感觉!”
我欣慰地点了点头,他可算把昨天的承诺想起来了。
于是他捎了本《三国演义》,又给了我一本《死地须知》的小册子揣在兜里。我们推门出去,单调的房屋与田字的道路谨守重复,几个小凳子在土路上摆着,还有张桌子。外面的景象似乎与我梦到的别无二致,只是天更蓝、更亮了些。几个跳房子的小孩,见了我们,便打招呼。昨天,路灯给我投下影子。今天,我们的影子在路灯杆上匆匆略过。
“所以当点灯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你难道还没有把我昨儿说的话全文背诵吗?那是一盏…”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而后我又开口:“话说既然是明灯,那一定给人方向与温暖吧?”
“嗯,点的人就是这个宗旨。他使人们说的话得以听见,让人们的诉求得以听见。当然我这个俗人是不讲究这些的,我只是认为当点灯人的感受很奇妙而已,用来当说书的素材也不错,还能让我这个钉子户在这多待一会儿。”
“对了,你现在当点灯人还有报酬呢。”
我眉毛一抬:“什么报酬?”
“可以实现一个愿望。”戈牛说,“你看这堡垒里的天空,很蓝对吧?以前是没有的,那是一个点灯人请求阎王装上的。死地,能实现的愿望还挺多的。”
“所以你有什么愿望呢?”他问,“不要太缥缈就行。”
我低了眼,心中苦笑。有啊,当然有啊,不过太飘渺……
“没有。”我说。
“你们这群新时代青年咋都如此迷茫呢。要知道,现在你可碰上了好时候。以前你得当满十年呢,现在,基本干点事,就能实现愿望。阎王那老登老了!需要帮手了!”
我只是淡淡地应他。
说话间我们已进白门,一个纯粹的世界将我们包裹,似乎也在将我们洗涤。我问:“点灯人现在很缺人吗?”
戈牛说:“向来不缺。只不过,快世界末日了,干不满十年……”
“啊?”
他先是对着天喊了句“灵魂餐厅”,而后转过头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属于人类的时代结束了,改朝换代了啊。”
白光开始律动,让人如若下坠。
“那,是为什么呢?”我不敢置信地问道。
他略带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之后挑起上眼眶似乎已经洞穿了我内心的无知。他的脸猛的往前一冲,像吓小孩似的:
“因为忽然某一天!所有的房屋都着起了大火。上帝为了拯救人类,降下了大水。人们都淹死了,就是这样!”
他坏笑着,觑见我呆愣呆愣的样子,心想这小子不会真信了吧,便用解释的语气说:
“行吧,其实就是灭世大洪水。人类会死。小册子上有写。”
我许久才点头。
白光止息。
出了白门,面前便是一栋矮楼,宽敞的玻璃门顶上是“灵魂餐厅”四字。进去,里面的陈设差不多就是学校食堂,一排排大铁桌,前面是取餐口。用餐区和取餐区还预留了排队的队伍。五花八门的人齐聚一堂,吃着五花八门的菜。他们默不作声,只是嘴巴不停地动着,仿佛在为自己哀悼。整个食堂,唯余餐具碰撞乒乒乓乓,在一楼、二楼与三楼。
“这里有点冷。”我说。
戈牛作了个嘘的手势。“在这少说些跟吃饭无关的事情,最好别说话。《死地须知》有写。”他压低嗓门。
几个食客听见我们的话,看了一眼。
“去好好挑顿饭吧,这饭一辈子只能吃一次。”戈牛推了推我,我便独自朝领餐口走去。那里浅浅地排着几队人,很少。
我去了人最少的取餐口,那里有个稻草人,它在朝我招手。
“请问你需要点什么吗?”稻草人堆起笑。它的笑容是画上去的,却伸屈自如。它很热情,嗓音明亮,响在耳畔。
“为什么你会说话啊。”我问。
“准确来说,并不是我这堆稻草会说话,而是我背后的点灯人在控制我的嘴巴,创造出了一个我在说话的假象。”它把它树枝做的手臂抬了抬,熟练地说,“点灯人是看不见的,但我的存在使得他们的表情、动作可视化。”
我打量着它,不太明白它到底是个活物,还是死物。不过直接问它,似乎又不太礼貌,便罢了。
“是不是世界末日了?”
“是的呢,世界会被洪水淹没!”它叫着,像在歌唱一个可贵的事实。
“你不惋惜吗?”
“惋惜?惋惜什么?我是,稻草人啊!”稻草人脑袋一歪,作出一个疑惑的表情。我望了眼身后,桌子延伸,坐着沉默的人。多数人脸上欣喜异常,陶醉着什么。他们中的大多数,应该都知道世界要毁灭的事实,只不过,少了必要的反应。
“你都死了,在乎那么多干嘛。”稻草人说。
也许,是我太敏感。生前的很多事本身无足轻重,我的敏感却将它们加工,成了伤我的利剑。
“有什么吃的?”
“很多!这里可是灵魂餐厅,卖的都是有灵魂的菜!每道菜上,还有奇妙的心灵残留!”它自顾自说着,不在乎我是否听懂。
“灵魂涌入时,所携带的心灵残留可以给你纯粹的快乐、幸福、信心或者勇气,也可以去掉执念、悲伤,去掉他人给予的桎梏,去掉经受挫折的失落,去掉童年以来的自卑,去掉幼稚,去掉成熟,去掉几乎一切在社会中不好的东西。”
它看着我。
“那孤独呢?”我说。
“孤独治不了,因为你就是孤独。”
我低头思索一会儿:“有麻木吃吗?”
稻草人愣了愣:“麻木?好像,从来没人点过啊。
别人都点爱情、幸福,为什么你不点呢?”
“没有吗?”
它摇摇头:“应该没有。”可看我还杵在那,它姑且道:“行吧,我去问问。”
它又补了一嘴:“不过不要以为补了麻木你就麻木了。你吃的是灵魂,感受到的是心灵。心灵的东西一下就没了,灵魂永存。”
我还没把它的话回过味,稻草人便耷拉起自己的手臂,脑袋也垂落下来。
很快它的脑袋再次抬起,画上去的眼睛在脸上眨动。它的声音变了,变得更加成熟。
“你想要,麻木?”他的眼睛比刚才更为灵动,满溢困惑。
我说,是的。
“可为什么呢?”
我不说话。这下它可困扰地闹着头:
“你为什么要点一个无人问津的东西呢?”
“不,你说错了!麻木并非无人无津。”一个肃然的身影从他身后的门走出。稻草人恭敬地对他点头致意,并且轻唤了一声,“阿努比斯”。
阿努比斯?
我看清他的容貌,他长了一张好似狼犬的脸,棕与黑的毛发下,显得很是瘦削,却很精干。他棉麻做的衣服紧贴在身旁整理的一丝不苟。
他径直走向我,直到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层窗口。
“就是你点了麻木?”
“是的。”我略带敬畏地看着这传说中的阿努比斯。
他打量着我,又看了我一眼,眼神中一阵哀怜。
“你的灵魂很需要补一补啊。”他说。
“可我想要体验麻木。您会做吗?”
他点点头:“这里只有我会,我也给很多人做过,其中不乏一些名人。
他们……很喜欢。只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
我感到一阵失落:“您忘了吗?”
“不,我记得。灵魂菜肴中,属它是难忘,最隽永。”他在手上变出一个黄色的光团,掂了掂。
这光团,不是死神收的灵点吗?
“人们要吸收灵点,补充灵魂。”阿努比斯抚摸着小光团,“每个灵点上,都有独特的心灵印记。因此,我们能做出悲伤、快乐、痛苦、幸福。”
“可这世上没有麻木的灵点。人们的灵魂中掉不出来它,因为它是稳固器,是凝聚灵魂的基石。没有它,人这辈子,灵魂会有很大的损耗。”
“像你。”
“但有一天我发现它可以合成。极致的快乐,极致的悲伤,极致的情感,加起来,就是麻木。这个,我没教任何人。”
稻草人静静地听着。他揣着灵点,小小的眼睛和善地瞟向我:“你介意把麻木做进粥里吗?”
我点点头,看着他把各式各样的灵点加入一个沸腾的小锅之中。最后,用盖子盖上。
他把这一小锅粥,放到小窗前。
“做好啦。”
于是,我在点餐台前,就着锅就开始喝。稻草人的手挥了挥:“别在这喝啊……”
可阿努比斯说:“有什么关系呢?他不是在品尝美食吗?”
他们的话,渐渐随着这锅粥,成了泡沫。一股旷远诱人的味道,劫持了我的全身,冲刷着我的内心。我越喝越多,刹那间把锅放下去。世间陡然一变,我失去了心。
一切都成了灰白,如坠虚无,毁灭的事实仿佛也成了云烟。母亲的笑容失去了神性,天使的美好的身姿也丢去了色彩,回忆也少了滤镜成了事实。一切我珍视的东西都变得无足轻重。
我仿佛来到了大梦之中,周围唯有世界和我,而二者分明都昙花一现。我在这里行走,倾听,却无感,没有触觉,没有心情。桌子上的食客似乎不再是人,它们与动物一般无二,我看人就像在看动物。看它们按着本能,吃着食物。
我仿佛失去了自己,变得陌生。
可,这重要吗?有什么重要的呢?有什么是重要的呢?
可为什么我流泪了啊。眼泪奔流而下,有热有冷。似乎,半张脸炽热,半张脸冰冷。我试着笑一下,似乎一半笑,一半哭。我没有在笑的感觉,也没有在哭的感觉。就好像,我只是,在做一个动作。
这感觉好吗?我不知道。
但,让我再留一会。
慢慢的,我似乎恢复了正常。世界毁灭依然令我隐忧,母亲的去向也令我哀痛,该美好的依然保持着颜色。我重又暴露在这尖锐的世界里了,仿佛重获新生,又仿佛重入地狱。
似乎只有灵点刚来,我才能体会到它的心灵。于是麻木只有一刻。
那点泪水还在,一半冷,一半热。阿努比斯似乎已经走了,不过我记得,他看了我好久。
戈牛拍拍我,示意该走了。
还阳之路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