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际舞

他怎么知道的？他怎么就知道了？

　　阎王一下子心乱如麻，自己的过去正在被人扒开，甚至还添油加醋，他讨厌这种感受。但另一方面他又有些好奇。自己的过去是一回事，但被人讲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生前的事自己都忘得差不多了，他打哪儿知道的？

　　阎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石碑查资料，毕竟石碑里可有整个地球的详细资料。但又不可能，因为石碑很照顾他，对于他一切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会严格保密。不过石碑的智能最大也就这样。它不懂得要在适当的时候才披露某些真相，基本只要你问了，它就说。相比之下，算卦就聪明得多，因为它知道该如何说谎、隐瞒来将运势导向适宜的方向。从这个角度来看，卦象与未来不符不是错误，而是手段，因此，死地管理中真有一个专门算卦的。因为石碑的弊端，它可查找的内容被阎王限制在了过去。

　　看来是哪张嘴漏风了。想想，他曾经把自己的一些经历告诉死神。那时，秦朝刚亡，他也刚刚发明大炮。他点燃引线，炮火把死神一惊，之后是赞不绝口，他便顺便把自己的故事说了，说自己这些发明，在他族人面前不值一提。

　　既然死神知道，那天使也肯定知道了。不过那说书的跟死神天使也不熟啊。等等……说到熟……

　　哪位死地管理跟戈牛熟？

　　魂小子呗！

　　魂小子是死地一个很特殊的管理者，本名杨晞，刚满1000岁。因为样貌像一个小孩的灵魂，所以人们都叫他魂小子。现在，他在配合点灯人的工作，点灯人这名号还是他取的，挺有韵味。

　　他这辈子最喜欢的事，便是窥视人的内心，“就像在开一个扭蛋、盲盒！”他在世时就喜欢这样，老是睁着个眼睛去看、去猜身边的大人在想什么。等他差不多都能猜出来时，便就病死了，来到死地。在死地，他无需集中注意便能感受到旁人的心情。阎王也是能判断人的内心感受的，但方法跟他不同。阎王是通过经验，是通过表情动作或者波的样态看出来的，而他是直接感受。

　　除了判别心情之外，他还有个能力，那便是进入人的内心世界。据他所说，那是一个极其美妙的地方。那里有最真挚最纯粹的情感，也有埋在深处的记忆。或许正因他的能力，他比较敏感，乃至有点胆小。

　　他当初乘着小舟来到死地，便已是一个魂灵的状态，不像别人还有类似于肉体的东西包裹。由于众多传说都把死亡之地描述得阴森、黑暗，加上当时正值晚上，于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黄泉还发着诡异的幽光。他四处张望，忽然一眼瞅见一个长着牛头的怪物，登时六神无主，腾空就跑。原本安安稳稳在睡觉的牛头一下子惊醒，见了一个沿河高速飞翔的声影，以为是怨灵，还是没出现过的亚种，立刻提了钢叉穷追不舍，还拿口哨吹响二级警报。于是马面醒了，阎王醒了，又把黑无常、白无常、死神叫醒了。打瞌睡的孟婆也打算丢下铺子看热闹去了。

　　“天使，你放心，我马上回来……”

　　“你闭嘴！老子压根没叫醒他，说屁个说！”

　　他赶到门口，正碰上黑白无常打着嘴仗。

　　“丫的，你丫的快点！”

　　“催你个头！真吵！”

　　他们刚到外头，阎王就对他们说：

　　“回去睡吧，情报是假的。”

　　他们仨异口同声：“什么鬼？”

　　“我们多了位同行。”

　　大概率就是魂小子在某次会议时偷看了他的记忆，还把他告诉给了戈牛。阎王的手指敲击着桌子，他胆子那么大了吗？

　　可另一方面他又很专心的在那听故事，听自己的故事，听自己部族的故事。他无端地渴望着要找回一些记忆的影子，一方面又怨恨戈牛就搁那叭叭些有的没的，在那边否认自己的部族。他的部族多伟大啊！你不能因为最后的失败就全盘否定它。不以成败论英雄。

　　“法官不以为意，冷峻地瞧着他。”

　　他听见了他想听的。是的，在他的部族中，他就是一位法官，这也正是他名字“盐箩”的含义。在他的部族，族人互相之间都以职位相称。

　　可以说，他们都没有名字，不算有名字。只有发明了伟大创造的人，才配拥有一个流芳百世的姓名——那个姓名是发明物本身。人们用到了哪个物品来了，就会意识到这物品有个不灭的名字。人们会死，但留下的发明永恒。

　　阎王现在就好像一个寻宝的人，正探索着自己记忆中的宝藏，说书人是宝藏的探测器。

　　所以那个所谓的叛逆者是谁？怎么在这个故事中被讲成一个英雄式的人物了？他继续听书，很快听到说书人的慷慨激昂。

　　“就赌这江山，会不会倾覆！”

　　一串回忆猛的击中他，是那家伙！

　　他马上切断了戈牛后续的声音传播。他绝不会想让自己的这段经历公之于众……

　　“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嘛。”孟婆走进了他黑漆漆的办公室，哑着嗓子问候道。

　　“我戴着面具，你怎么看出来的？”阎王抬眼。

　　孟婆很温和地笑起来：“因为你眼睛还露在外面呢！”笑容带动她的皱纹深深凹陷。

　　“你要知道，人再怎么封闭，也得暴露在空气。”

　　“你说得对，”阎王说拨弄着一根桌上的辣椒，他的眼睛似在深深凝望着。

　　“吃点锅巴？”他招呼。

　　“行。”

　　一包锅巴便飞到了孟婆手上。孟婆尝了一块，边吃边口齿不清地笑说：“您的口味还是那么火辣呢。”

　　她又嚼嚼：“现代的工业产品终究少了些味儿。”

　　“什么味儿呢？”他追问，手上的动作停下来。

　　“哈哈，我也不知道，硬要说的话，少了些真诚吧。”

　　阎王把一片锅巴飞进嘴里，锅巴发出脆响。他打着斗鸡眼，一副执着的样子。

　　“为什么我只能吃出来它很好吃啊？”

　　他看见孟婆笑意更深——没错，他是看的。每次跟孟婆在一块，他都更习惯用眼睛，而非意识。

　　“好了，老阎头，快点陪我去跳舞吧。10点到了吧？”

　　阎王点点头，十点到十二点是他能收回大部分意识的时间，也是黑白无常暂时给孟婆替班的时间。

　　他们来到舞厅。舞厅内，光影交叠，金灯招展，一支西洋乐队在墙边演奏着舒缓的音乐，婉转的小提琴最是吸耳。人们熟练地舞动，与爱人一同。

　　虽然来了几次，可阎王还是不怎么会跳舞。孟婆说：“没事的，慢慢学，我也我不会。”

　　他们在舞厅的中央，鲜艳的金灯下，牵着彼此的胳膊，随着音乐的节奏，缓慢挪动步子。

　　“这样真的能让我多些情感吗？”阎王不时看看周围舞蹈的人群，但人群看不见他。因为，光线已被他扭曲，他便能保持隐蔽。

　　这样，也没人看得见，他们在舞蹈。

　　“当然啦。你看，你现在已经会踩着节拍了。”孟婆的语气不急不缓。她把阎王往自己的方向拉，也是把阎王的视线往回拉。阎王低下头，局促地踩着碎步，一拍踩成了两半。孟婆对他一笑，皱起一圈鱼尾纹。

　　阎王有时就像一个无措的小孩似的，就像他……

　　可偏偏，死地的担子，都压在他身上。

　　“他们都好陶醉。”阎王的视线再次抛向人群。人群愉快地舞动，在彼此的目光中如痴如醉。彩灯变幻，有情的儿女追随着地上的光点，随着琴声优雅，在他们身旁围成一个变化的圈，行星般的自转、公转。他们在这个华丽的包围圈中，近乎静止。

　　阎王踩到了孟婆的脚。他的目光飘回来。

　　“呃，对不起。”

　　“没事，集中些注意力啊老阎头，会好起来的。”孟婆鼓励道，“你要自信，要去感受、去体悟。你会有所得的。”

　　阎王点点头，视线在孟婆脸上定下。孟婆虽然老了，体态也有点臃肿，可踏出的每个步子都保持着轻盈与灵动，好像心底依然坚信着自己还是个小女孩似的。洋溢的小提琴声变得轻快，她含笑地看了阎王一眼，拉着他，引着轻快的步伐。他们围着彼此转圈，就像双星运动。阎王谨慎地模仿，稍显笨拙。周围的舞客欢欣鼓舞，在音乐的波浪中牵、拥、腾、挪。他们像在溜冰，地板仿佛失去了摩擦阻力，甚至死地似乎都失去了地心引力。

　　他知道自己少了什么。自己缺爱啊！据说爱能逃脱世俗病痛，莫非还能超越法则，摆脱地心引力吗！？

　　他改天要在舞厅底下放一个巨大的秤，精确到毫克！

　　他努力感受，体悟…孟婆的目光带着鼓励，以及一些别的东西，散发出一股超脱于年龄的活力与积极。可阎王深埋内心的壁垒，把他们全都挡住。

　　他突然又有点愧疚。可如果像他这样的如果真的体验到了爱，或许又会感觉一切庸俗。他无奈地看向她的眼睛，她瞧着他。

　　也许，他得积极尝试。

　　“你今天又做梦了吧？”孟婆自然地引出话题。

　　“嗯，还是那个老梦，不过似乎有了新的进展。”

　　“哦？什么进展？”

　　“我看见梦里，似乎一扇门打开了。”

　　“哦，是吗？那很……”

　　阎王拉过她的手，牵过头顶，顺势转了一圈。她看见，一对小情侣正经过她原先站的地方。

　　“唔哦！你今天舞技不错嘛。”

　　然后她看见阎王伸出脚，把经过的小鲜肉一绊。他俩双双“坠入爱河”，阎王和孟婆便在一边坏笑。

　　“凭感觉罢了。”阎王接过话。

　　“那很棒啊，你都会用感觉了。”

　　“我们生来就会用的，不过一直被教导是用理性而已。”

　　“可有时，你就得用感性不是吗？”

　　阎王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嗯，是。”

　　他们到了外头，小提琴传不到。死地的林子热情地欢迎着他们，优雅地抖落几片树叶。树叶近点的话，孟婆会伸出手去捏住他们，当然捏不住也无关紧要。“需要帮忙吗？”阎王见此问道，他可以用意识逮住树叶的。

　　“不，那样，哪还有什么意思啊。”

　　两个“胖子”一起走着。

　　“我似乎还是没什么感觉。”阎王的语气有些懊恼。

　　“没事的，有时没有也很好啊。”孟婆开导他。

　　他们又走了一会儿。孟婆慢下来：“我老了，腿脚不好了。”

　　阎王说：“那我背你。”

　　他背起她，往回走去。空中，两片枯黄的落叶零星落下，落到地上，不知道多久以后，便会埋在土里。

　　她说：“那树叶像我们啊。”

　　阎王应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背着她。他本来想求孟婆去找魂小子问问他的记忆，但后来想想还是算了。知道过去，有什么用吗？

　　“老阎头。”孟婆叫他。他应一声，却看不见，她因回忆深陷的眼窝充斥着怀念。

　　“好久以前，我的老公，也是这么背我……”

　　他这次没有应答，只是脑补出落日夕阳，满天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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