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化碑前,一排一排的孩童望着上面的字,在大声的晨读,约莫有四五十人,里面有男童也有女童,有富人家的孩子,也有穷人家的孩子。大一点的孩童站在前面领读,小一点的孩童在后面跟读。当大一点的孩子年长一些,便可以“毕业”了,小一点孩子便会前进一步进行领读,会有更小的一批孩子到后面来跟读。教化碑上只有几百个字,都是非常简单的常用字,基本满足平民的识字需要。
这是已经实行了两千多年的启蒙制度,是“赵纲”的一条延伸解释;当人口达到一定密度,官府就必须建造教化碑,否则别人就可以用一条“民无教化”来罢黜官员。而对百姓而言,如果不识字,还要面临一笔不菲的教化税。在这一制度下,基本上所有的百姓都识得一些字,能够进行一些简单的阅读和书写。在世人的眼光下,不识字是一种中等程度的残疾,可以和耳聋和跛脚之类的相提并论。
教化碑旁边坐着一位教书先生,看起来四十多岁,发际线已经节节败退,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慵懒,像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
晨读结束后,孩童们大多一哄而散,那教书先生也准备起身离开,却有几个好学的孩童围了上去请教先生,教书先生虽然看起来有点不耐烦,但也是尽量完备的教他们。
待教完他们,教书先生刚要离开。
“先生……”一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女童,即害羞又紧张的说,身体甚至有点发抖。
“怎么了?”教书先生偏头看她。
那女童从包里拿出一条猪肉干,呈在手上,嘴唇抿着,想要说话却有不敢。
“审校是吧?”教书先生一下明白了女童的意思,接过了猪肉干,从包里拿出了教鞭。
“审校”算是启蒙的毕业仪式,孩童把束脩交给老师,老师考核学生的学习成果,通过了就不用在来教化碑了。束脩按照传统,就是一条猪肉干。
女童点点头,还是非常紧张。
“好,那我来考考你。”教书先生说,“第一个字。”
“元。”女童的声音非常小。
“最后一个字,声音大一点。”
“完。”声音稍微大了一点,但还是很小。
教书先生没有因为她的声音再去为难她,说,“第四排,第七个。”
“安。”
……
连续考了二十几个字,女童基本没有出错,教书先生说:“在教化碑上找到你的名字。”
女童顿住了,埋着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微微传出了抽泣声,眼泪滴了下来。
“很难吗?”教书先生问道。
“我…我……的名字不在上面。”
教书先生蹲下来,问:“那你会写你的名字吗?”
女童用手抹了抹眼泪,摇了摇头,嘴巴还咧着,似乎随时快要大声哭出来。
“那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教你写。”
“程珮。”女童说得有点模糊,大抵是这样发音的。
“程珮……”教书先生想了一下,写下了“程珮”两个字,交给女童,说:“你以后可以不用来了。”
女童接过字,鞠了一躬,然后屁颠屁颠的跑掉了。
“回家睡觉去!”教书先生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先生。”
“你也要审校吗?”教书先生一回头就看到了徐清流,“你应该不是来审校的吧!”
“我是来请教经学的。”
“啊?你到这里来向我请教经学的?你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我就一启蒙先生。”教书先生指了一下教化碑。
“家父一向对黄先生的经学水平特别推崇。”
“认识我的?”黄先生也不装了,问,“你父亲是谁?”
“薙州裴瑱。”
“薙州裴瑱?”黄先生想了一下,说,“哦!是那个赔钱货啊!好吧!束脩带来了吗?”
“呃…”徐清流尴尬了起来,说,“您要是真的要,我给您牵头猪来?”
“如果你不介意和它一起学的话……”
“呃……挺介意的。”
“下次补上,下次我可不要猪肉干。跟我回书院吧!”黄先生转身离开。
徐清流跟了上去,问:“老师,你是怎么猜出那孩子的名字的?”
“天底下有几个‘chen(g)’姓啊?无非就是,陈设陈,成功成,行程程,前两个教化碑上面都有的,那就只有行程程了。”
“那第二个‘珮’字呢?”
“你会觉得是那个‘pei’呢?”
“充沛的沛,良配的配,泽霈的霈,还有…”
“还有你这赔钱货的‘裴’……”黄先生打断的说,“你这样穷举下去,可太多了,我就觉得‘环佩’的珮字好。”
“若是那孩子的父母发现你给他们的孩子乱写名字,怕不是明天来找你。”
“不怕,我也就守一旬的教化碑,明天是最后一天,我找个人来代我就是了。”黄先生忽然看到了徐清流,说,“就你了!你明天代我去守教化碑。就这么决定了。”
徐清流瞬间觉得这个人……难以言表,无法描述。
“我才读了几年书?去教别人,不是误人子弟吗?”
“教化碑上的字,你不会不认识吧!”
“当然认识了。”徐清流七岁过了蒙学,又后续的学了几年,虽然最后走的武学,但也是能够识得近万字的,考得上秀才。当然,和标准的书院先生比起来,那是天差地别。
“喏!给你拿回去吃吧!”黄先生把那孩子给的束脩扔给了徐清流。
徐清流接到了猪肉干,问:“不是说,教书先生收到了束脩,视为瑰宝,不舍食用,堆积成仓,最后不可避免的烂掉吗?你就这么给我了?”
“那是骗小孩的。”
徐清流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想到了他小时候,审校那时送的那条猪肉干。
听薛菡说,教书先生一般是不吃束脩的,会好好保存,为了让教书先生好好保存,徐清流特地在里面放了石灰……徐清流听说,他审校之后,那个教书先生就退休了,会不会和那条石灰猪肉干有关。
他不敢再想了,他觉得自己一定要找机会去薙州,向那教书先生道歉,也不知道那个教书先生还在不在。
“对了,老师,我一直没有没有请教过老师的大名。”
“我啊!你爹没跟你说吗?我叫黄玊。”黄师傅挺起胸膛,特别自傲的说。
徐清流一听,看到这样的黄先生,便以为是‘严肃’的‘肃’。
“自号无暇,黄无暇。”
徐清流瞬间知道黄先生的“su”是那个“su”了,玊,有瑕疵的玉,算是一个生僻字。
“那我父亲一般怎样称呼你呢?”
“你少问!”
黄先生带徐清流往书院走去,碰到了归来的出殡队伍。
“出殡菅家独子的队伍?”徐清流驻足看了一下。
“走了,不该看的别看,到了菅州,别淌菅家的浑水。”黄先生瞥了他一眼。
徐清流点了点头。
到了书院,徐清流又看到了那个守门的中年文士和壮汉。
“黄洞洞,守碑回来了?”那个中年文士显然认识黄先生,便调侃道。
徐清流终于知道裴瑱是怎么称呼黄先生的了,“黄洞洞”,这称呼一言难尽。
“于贱人,我守碑怎么了?总比你看门好。”黄先生吵吵嚷嚷的看样子要招呼上去。
“哟!这又是你从那里骗来的学生,别误人子弟,教坏了可不好。”中年文士看到了徐清流,便说。
“守你的门去,要你多管闲事,他是赔钱货的儿子。”
“赔钱货?”中年文士一时没想起来“赔钱货”是谁。
“薙州那个,姓裴的。”黄先生提醒了一下。
“哦!是裴瑱啊!”中年文士一下想起来了,对徐清流问,“小辈啊!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裴玟。”徐清流行了一礼。
“好好跟你老师学,你老师的人品虽然比茅坑里发酵了几十年的屎还臭,但他的经学到时不错。还有,他的臭毛病你也别学。”
“我的学生要你管。”黄先生指着中年文士说。
“谨遵教诲。”徐清流对中年文士说。
“你还和他搭上了是吧!”黄先生又转回来看徐清流。
这时,旁边那个壮汉说:“黄洞洞,你家夫人问我前天,你有没有跟我们在一起。”
黄先生瞬间哑火了,拉着徐清流就走:“走!走!走!不和他们聊了。”
徐清流被拉着走了,同时也对这个老师有了更加一步的了解:学术有成,品行不堪。说“不堪”稍微过分了那么一点,但是说出“品行不端”,有显得过轻了。
黄先生是住在书院里面的,他作为书院的一位先生,被分配了一套院子,整个院子由他自己、他夫人和一个儿子一起住。
进院子的时候看到了黄先生的夫人,她是一位稍微有点发福的中年妇女,看起来还是比较热切;至于黄先生的儿子,大的已经学成远游了,小的才十四岁,还在书院里面读书,目前还看不到。
说是回来睡觉,其实黄先生并没有打算去睡觉,而后是带徐清流去看他平常的工作地点——宁赣书库,宁赣书院最大的瑰宝,里面藏有十万余本书籍,其中含有不少孤本。
这里有不少高手守卫,甚至有毫不掩饰的第八境。这里不对外开放,但徐清流因为是黄先生的学生,轻易了进来了。
整个书库没有一点火苗,光线却非常充足。
徐清流在想,要是在这里放一把火,整个书院怕是要疯掉。他赶紧摇了摇头,摒除了这个邪念。
“过来洗手!”黄先生带徐清流到一个角落,洗好手擦干。
然后带他到了一个桌子上,说:“今天陪我一起工作吧!这些书,我这几天要抄完。”
两人各找了一个椅子坐下,开始抄书。
徐清流随便拿起桌子上的一本书,看了一下上面的日期:思仁十三年。徐清流历史不是很好,但是他也知道现在是共和二百一十三年,也就是说,这本书至少有两百年的历史。
“你小心点,这些都是孤本…至少这几天还是孤本。”黄先生说。
“几天后回怎样?”
“我们抄完之后,会进行三遍校检,确认无误后,我们收录抄本,把你手上的那个卖给一个冤大头。”
“收录抄本,出售原本?”徐清流有点难以理解,宁赣书院这么缺钱吗?
“你要知道,对于我们来说,值钱的不是这本书,而是上面的字。不要舍本逐末,学识既要传承,也要共享。就算用的是太兮时代的纸也没有上面的字珍贵。”
“我明白了。”
“那就抄呗!”
徐清流便准备抄写,先了一个时间,原创:思仁十三年,抄录:共和二百一十三年。
“我记得赔钱货的书法很好看的,为什么你的字那么难看?”
徐清流有点尴尬,小时候字写得非常糟糕,后来和裴玟向裴瑱学了不少时间,没有向以前那么难看了,但是离好看还有非常大的差距。不过因为就是向裴瑱学的,还是有那么一点裴瑱的影子的。
“算了,你写得还算工整,能够辨认就可以了。后世,那来那么多的破要求。”黄先生摆了摆手,“你写慢一点,就当练字,同时好好阅读书里的内容,慢慢消化,会对你大有裨益。”
“老师,你确定?”徐清流出示了书的封面,上面有“寻柳记”三个大字,书的里面甚至还有插画。
黄先生尴尬的咳嗽了一下,说:“成为孤本不是没有理由的,你把这本书给我,你换一本抄。”
黑潮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