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彦回神,他身边的谈客却仿佛没听见这声音一样,依旧津津有味的嗑着瓜子,津津有味的听着说书,半点反应都欠奉。
他们当然听不到,这人用的传音,这话只说给池彦一个人听。
准确的说不是这“人”,而是神。
池彦扭头看向门口。
来人一撩衣摆跨过门槛,面上含着三分笑意,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子矜骄气,瞧着不像神仙,倒更像一位丰神俊朗的世家公子。
就是手里缺把折扇。
池彦心道。
他认得这位神仙,忱衔,他曾远远跟这位二殿下打过几次照面。
忱衔精准无误的坐到了池彦对面,唇边勾着那么点儿似是而非的笑意,道:“司命大人,久仰了。”
池彦回了声见过二殿下。
既然来者是忱衔,那么……
他敛眸思忖片刻,才看着忱衔的眼睛问道:“二殿下,我冒昧一问,你我之间,可有过节?”
洛桑今日的行径实在古怪,故池彦有此一问。
池彦同别人交谈时,从来都是直视对方的眼睛以示尊重,所以他没有错过忱衔那轻微的惊讶。
而忱衔他挑了挑眉,觉得池彦这话问的有些好笑了。他道:“司命大人,这话,应当是我来问你吧?”
池彦货真价实的疑惑了:“此话何解?”
忱衔看着池彦不似作伪的神情,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道:“司命大人应该是知晓我是历了三世的劫回来的吧?”
池彦点头。
“那,大人对我那三个命格有什么看法吗?”
这话一出,池彦疑惑顿消。他猜到了这位二殿下此番前来的目的——怕是他这次历劫时的命格不太好。
池彦心里有数了,便直言:“殿下可是觉得那命格不太顺遂?所以心有疑惑?”
忱衔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立即回答池彦。
“大人觉得,只是,不太,顺遂?”
池彦处理这种事很有经验。他轻车熟路道:“二殿下,凡人的一辈子就是这样的,有起有落,不可能一直顺风顺水。”
以前还有一个神仙被排了个早夭的命格下凡没几天就回来了,因为这事还专程来谢谢他。
因为命格不好来找池彦的忱衔不是第一个。
这种事,见多了,就不会感到奇怪了。
这也是为数不多的还有神仙来拜访他的时候了。
忱衔皱起眉,看了池彦一眼。
他觉得池彦是把他的命格给忘记了,不然怎么可能会说出他那三个命格是正常的这种鬼话。
命格千千万万,忘了自己排的命格很正常,但是那种一看就是十恶不赦该千刀万剐的人才会分到的命格,池彦也能忘记到底分给谁了,真的,挺让人难以相信的。
而在他印象中,池彦也不是这种不负责任的神仙。
那么,这事儿,有内幕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池彦被他那复杂的一眼看的挑起了一边眉。池彦无论长相还是气度都是清贵的,如今这副神态,更是显得凛然不可侵犯。
忱衔没被池彦的神色影响,他道:“既然大人忘记了,那我就说与你听听。”
“于战乱中出生,还未满月就丢失,被仇家捡到抚养长大,十五岁时,亲生父母将仇人一家害得流放在外;二十岁回京,又将生父生母一族害得家破人亡。小两岁的亲妹妹为复仇嫁给养父为妾,喜欢的姑娘是别国细作。二十七岁得知真相痛苦不堪,疯疯癫癫一刀了却此生。
“生下来不会说话,五岁被劫,在土匪窝滚了一遭,七岁目睹母亲与小叔叔私通,寒窗苦读十年熬出了眼疾,赴考时却从山崖坠落摔断了一条腿,崖下有神医,苦学数年终于医术大成,出山进城时却因为无路引被抓进牢中折磨数日,因战乱得以逃生,颠沛流离三年好不容易回到故地却发现府中人去楼空,亲人都不知所踪,恰逢叛军攻打此城,因屠城被乱箭射死。
“从小顺风顺水,家大业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功名利禄一样不缺,要文能文要武能武,六艺皆通,但,却在成婚前一天坠马而亡,享年,二十岁。”
最后五个字,忱衔放缓了语速。
他每说一个命格,池彦便不自然一分,到最后,池彦脸色木然,仔细看还能看出几分一言难尽。
忱衔一直注意着池彦的反应,见池彦的表情肉眼可见的僵硬,便道:“大人也觉得这些命格个个透着一股古怪之气对吧?那么,就请大人告诉我,这些命格为什么会出现在神仙的身上。”
思及池彦对这些命格的去向没有什么印象,他又补充道:“或者那段时间天府宫有没有什么可疑之人。”
池彦听着忱衔条理分明的对这件事抽丝剥茧,抿了抿唇,觉得事实的真相不太好说出口。
池彦知道忱衔掌过九重天的刑罚,做事一向有条理,出于习惯这事他也下意识的分析。
不过,这件事真的没有他想的那么复杂。
见忱衔还在等他开口,池彦心中浅浅叹了口气,还是看着忱衔的眼睛面无表情开口了,声音清清泠泠:
“二殿下,实不相瞒,天府宫并没有什么可疑之人。至于命格,因为我排命格向来是闭上眼睛乱分,而分好的命格,尤其是神仙的命格,都有专门的仙官看管,是不存在被人动手脚的可能的。所以,你的问题应该是出在运势上”
而运势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一向是最不好掌控的,能对运势施加法术还施的神不知鬼不觉的,个个都是极其厉害的上古神。
而这些古神大部分都隐居,留在九重天的没几个,就算忱衔在九重天名声极差几乎遍地都是对头,这些对头里也不可能包括上古神。
所以,只剩下他那段时间运势不好这一个可能了。
这样的理由,的确令人难以接受。
池彦能想到的问题忱衔当然也能想到,他现在很混乱——这事儿,就真的单纯只是,自己运气不好?
忱衔没出声,池彦也没有说话的意思。
虽然忱衔表情管理的很到位,但池彦觉得,就忱衔方才分析的认真劲儿,想接受这个真相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过忱衔不愧是忱衔,他没用多长时间就冷静下来了。他注意到了另一个问题——
“大人你说,你排命格,是随便分的?”
池彦轻嗯了一声。
看池彦这一副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的样子,忱衔又沉默了。
他现在理解了为什么他父君那么希望自己能来认识一下池彦。
他自认也是九重天的奇葩一枚,但是,池彦,比他更甚。
忱衔觉得,面对池彦,就像在面对一道闪避不开的山洪——只能被动承受那股洪流。在池彦之前,能给他这种无力感的,只有他父君青帝。
池彦像是想起来什么东西,状似无意的开口:“其实一般命格不会像你那样,这三个命格是月老用赌注要求我写的,不然你应该遇不到这样的。”
既然洛桑那么用心的瞒他,那他卖一下洛桑也不是不可以吧?
毕竟忱衔也不像传闻中的那么手段凌厉,人还挺不错的。
忱衔闻此哽了一下,在心底呼出了一口气,才道:“感谢大人告知。我才回九重天还有诸多事情需要处理,先行告辞,见谅。”
池彦点头:“二殿下请便。”
话音刚落,对面的忱衔已然没了踪影。
池彦慢悠悠的给自己剥了一粒花生吃,下一刻人也消失不见了。
茶楼内说书的仍旧说书,叫好的仍在叫好,仿佛这离奇的一幕不曾出现。
——
忱衔直接回了东帝府,穿过修建的恢宏的庭院,径直朝青帝的寝宫走去。
站在门外,忱衔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敲了敲门,气定神闲道:“父君,在吗?”
莫名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唔,进。”门内传来模糊的声音。
忱衔便推门而入,他一眼就看到青帝正坐在美人靠上有一搭没一搭拨着香炉。
青帝瞥了忱衔一眼,懒懒放下手中的香匙。
忱衔的表情青帝不可谓不熟悉——是来算账的。青帝推测自家儿子估计是见过池彦了。
青帝在心里乐,但青帝面上很稳得住,还跟忱衔客套了句:“找到池彦小朋友了?这么早回来?”
忱衔心想我不回来还留在那里给自己添堵吗?
忱衔看着他父君的眼睛,压低了嗓音幽幽道:
“谢父君关心,找到了。儿臣问过司命后发现,儿臣之所以会被排到那三个命格是因为在那段时间有人夺了儿臣的气运。”
忱衔凉凉道:“依父君之见,哪个神仙能瞒天过海做到这一点呢?”
池彦的推断过程没有错,他唯一的纰漏就是不够了解青帝这个上古神。池彦不了解,可忱衔却是了解的,他回来的路上就已经猜到了。
青帝终于流露出了些情绪,他眼带讶异的看向忱衔,隐晦地上下打量忱衔一番,有那么点重新认识自家儿子的意味在里头。
他一笑,道:“你居然看出来了?我还在想像你这么迟钝什么时候能明白,那段时间你连喝凉水都塞牙你居然都没有怀疑。”
忱衔:“……”
那段时间他都躺在轮回台了,哪里来的喝凉水?更别提塞牙!
青帝的表情一点都不夸张,他向来做什么事都是从从容容的。可是,他的眼睛太传神了,精准地传达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明知道青帝是故意的,忱衔还是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毕竟这也不是谁都办得到的事嘛。”
忱衔不轻不重刺了他一句。
青帝还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算是承了这句夸奖。
忱衔就料到青帝是这么个反应,他的嗓音更凉了:“所以父君可否解释一下你这么做的理由?”
青帝道:“唔,下凡历劫参爱恨嗔痴不是命运越多舛越好吗?一路顺风顺水你能参到些什么?”
十分理所当然。
从某些方面来说确实没毛病。
青帝又想起来自家儿子的命格好像惨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于是他面带一股淡淡的恍然之色,给人一种他好像明白了自家儿子在不平个什么劲儿的感觉,又在火上浇了把油:
“至于你那三个不一般的命格,可能是你正巧赶上了,命中注定。”
忱衔:“……”
真是好一个命中注定!
忱衔和青帝沉默对视,他能透过青帝滴水不漏的神色看出青帝潜藏的笑意。
然后忱衔觉得自己憋屈得很没道理——他父君现在很快乐不是吗?他一个人生气平白给他父君看笑话。
于是忱衔不打算继续和青帝拉扯这个问题,他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父君,那我的气运转到了谁的身上?”
青帝道:“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一半你大哥一半。”
忱衔顿了顿,才道:“…大哥,也掺和进来了?”
“哦,你大哥还不知道这事。”
忱衔:我是不是该感到高兴?
青帝支着脑袋好整以暇,道:“你问完了吗?你问完了到我问了。”
忱衔:“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想到用这个法子的?”
青帝轻飘飘道:“我混进天府宫看了看,发现没有比这个更好用的法子了。”
忱衔只觉精疲力尽,熟悉的无力感又漫上来了。
“…问完了。”
青帝看着自家儿子木然的表情,终于轻笑出声,见忱衔的神情隐隐有扭曲的趋势,他手指轻扣桌面,下巴朝另一把椅子的方向抬了抬,道:“坐。”
忱衔轻轻吐出一口气,整了整情绪和表情坐下了。
命格这事算翻篇了。
青帝以前就跟他说过,他们当神仙的没什么机会沾这些红尘中事,下凡历劫算是个机会,经历的多了才能通透些。
他大哥算是跟他父君一起从上古纷争时期走过来的,下凡对他大哥来说没什么意义;但对于他这个生在各族统一的年代的神仙来说,下凡是最直接的方法。
不然他也不会平白无故下凡走一遭。
惨就惨些吧,他又不是受不住。
青帝给他倒了杯茶,才问道:“觉得池彦小朋友怎么样?”
忱衔端着茶杯,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青帝帮他回答了:“是不是觉得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忱衔:……
青帝:“我预感你们不会打起来,现下看果然如此。”他话锋一转:“所以,你和池彦都聊了些什么有趣的东西?”
青帝这看热闹说风凉话的意味太明显,忱衔今天忍不下去了。他放下茶盏,起身道:“父君,儿臣历劫归来比较疲乏,先退下了。”
青帝没拦他:“那你好好休息。”
忱衔应了声。
他推门,下了台阶,踩着一路淡淡的树影,无声无息的掠过身旁的种种陈设,衣袖上的暗纹在日光的照耀下微微泛着华光。
今日无风,庭院内的花草树木也寂静无声。他平视前方,眼中却什么也没有,幽深如深潭,只有点点微光。
他一面朝自己的院子走,一面在心底轻声道:
别说这事本来就跟池彦没关系,就算真的是他故意做的,就冲着他当年把衡靖那厮打得半个月出不了寝房,他也决不会跟池彦计较。
司命大人久仰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