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的天光向来明亮,因为它立在云海之上,不像尘世,与着天幕还隔着一层云雾。正值晌午,金色的光芒毫无遮挡的照在层层叠叠的琉璃瓦上,远望像是一颗颗明珠在房顶上跳动,耀眼而璀璨。
整个九重天,也就只有司命池彦的府邸瞧着与众不同,因为池彦不爱这种亮的几近晃眼的风格,他的府邸朱墙彩绘,瓦片选的是颜色接近陶片的黛瓦。比之其他的看一眼就给人一种凌然于尘世之上感觉的宫殿,司命的府邸更像人间的园林。不过,天上都道:在这凡尘味最浓的地方,住了天上最孤拐的神仙。
此时,就在这凡尘味最浓的府邸内,这位天上最孤拐的神仙池彦正躺在院中的长榻上,闭着眼,不知是不是睡着了,眼睫黑如鸦羽,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日光照在他冷白的皮肤上,却没为他添上一丝暖意,周身仍旧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凉意。
院内是错落的林木花草,还有一座秀气的亭子立在池塘边。风过,不远处树藤的影子掠过散乱的石子与摇动的青草扫过他深色的衣袍。池彦手边的书卷也被风吹的翻动起来,发出轻微的声响。
“啪”的一声,书页翻动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压在书卷上的瘦削的手,冷白的肤色与深色的衣袍形成鲜明的对比。
池彦在压住书卷后,一时没有什么别的动作,他只是微微蹙起眉,掀了掀眼皮,狭长的眼睛眯起,盯着虚无的一个点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他手腕一转,抓着那卷书,抬手就直接扣在了自己的脸上,又没了声息。
肉眼可见的烦躁。
池彦平素都在四海八荒晃悠,如现下这般百无聊赖又烦躁的不行的样子,委实少见。池彦为三件事烦,第一件事,此次去南海,池彦差点碰到了一个他这辈子都不想见的人,极其败兴。第二件事,因为这个人,池彦完全没了继续游玩的兴致,直接回了九重天,导致他这次什么灵感都没找到,新话本仍旧迟迟无法动笔。第三件事,他的好友月老洛桑和兔儿神南枝近日十分反常,总是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反应,池彦虽然没那个心思去揣度他们是怎么回事,但也能看出来他们是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可以说是不好的事都堆到一块儿了。
是的,司命池彦,最大的爱好,就是写话本。在九重天,司命在旁的方面没什么八卦可聊,但关于话本,池彦能拿来说道说道的可太多了。
司命在九重天的名声十分微妙,众神对他又爱又恨。因为他的话本杂书爱他,也因为他的话本杂书恨他。
你若问九重天的神仙:什么东西在神族流传的最快?十个神仙里有九个都会告诉你,是司命的话本。司命的话本写的极好,好看且真实,不浮于表面,众神都很喜欢。
但是,池彦这个人,他为写话本无所不用其极!他笔下的东西为什么真实?为什么不浮于表面?因为,他动笔的所有灵感,都来自他的所见所闻所感。
池彦喜欢四海八荒的到处转悠就是为了写他的书。
于是,众神会惊恐的发现——这个人物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为什么这么眼熟?书里说的这件蠢事,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它好像取材于我?
那么你话本子写得再好我再喜欢都不行了!
绝对不行!
但是人家一没指名道姓,二没写啥不能写的,旁人有甚资格对司命的爱好戳戳点点?
诸神:……惹不起我躲还不行吗?
是以,天上公认,还是跟司命保持距离为好。
司命很清楚这些,然而司命依旧我行我素,毕竟他喜欢不是。
于是,池彦发现他在九重天找不到灵感了——诸神见了他恨不得绕道走。
还送他一个怪胎的名号。
池彦觉得挺没意思的,败兴。
池彦还躺在长榻上没什么动静,这边一个小仙童穿过布局考究的林木,垂首远远向池彦行了一礼,道:“大人,月下仙人请您去他府上下棋。”
池彦挪开盖在脸上的书,眨了眨眼,缓慢支起身,侧首避了避稍显刺眼的阳光,抬手草草捋了一下长发,道:“现在?”
小仙童应了声是。
池彦面无表情的想:洛桑这奇奇怪怪的举动又来了。
不久之前,月老的府邸。
正厅旁边的耳房里,靠墙的木质架子上放了各种摆件,窗户也开了一面透光,洛桑和南枝坐在一面圆桌两侧,桌上是一壶茶与两具茶杯。南枝绞着自己的一缕头发,只差把头往桌子上磕了,她吐出一口气,已经有些崩溃了:“不是,我就想不明白了,这事儿池彦他凭什么不知道啊?九重天都快传疯了!”
洛桑也很无奈,他摊了摊手,道:“但确实就是这样,这两天我们也明里暗里观察过了,池彦他就是不知道。”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他如果真知道,这次的事还有我的一份,毕竟那三个命格是我让他写的,就冲这,你觉得他会跟平常一样给我好脸色?”
南枝被噎了一下,但显然洛桑的话还不足以说服南枝,南枝紧接着又甩出一个问题:“那他手底下的那些仙官呢?就算他之前不在九重天,他不听八卦,他手底下的那些仙官总知道吧?他们对池彦向来敬重,就不跟他说一声吗?不可能!”
面对南枝的反驳,洛桑一点也不慌,他甚至还呵了一声:“你指望姜庆他们?他们致力于把工作做好不给池彦添麻烦,就差在身上挂个牌子写司命说的都是对的。你指望他们插手池彦的私事?你还不如指望忱衔这次安安静静的什么都不做。”很明显洛桑比南枝更了解天府宫的那群仙官是个什么德行。
南枝张了张口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没话说,仔细想想,确实如洛桑所说的那样。池彦究竟对那件事持什么样的态度这个问题困扰了南枝好几天,她一直不相信池彦对这事儿一无所知——命格是池彦亲手排出来的,如果他都不知道自己给人排了什么命格还有谁知道?但现在,被洛桑这么一说,南枝才终于接受了这个看似不可能的事实。
看着南枝一言不发表情复杂的模样,洛桑给她倒了杯茶。南枝端起还在冒热气的茶,却没有喝,她幽幽盯着洛桑,洛桑被她看的眉头一挑,直觉南枝接下来不会说什么好话。南枝道:“既然池彦不知道,那我们还是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他吧,不然,身为朋友,也太过没良心了。”
但洛桑却神色一敛,刚倒的茶也不喝了,放回桌上发出哒的一声响,平静的吐出两个字:“不行。”
南枝愣了一下,她没想到洛桑会是这样的反应,不可思议道:“不行?”她一副‘我认识的那个不是假的洛桑的吧’的表情,道:“为什么不行?虽然池彦知道了后肯定得晾你几天,但他也就这样不痛不痒的折腾你一下就完了。可是,忱衔,那能一样吗?你不告诉他,忱衔若是直接上门堵池彦,怎么办?”
忱衔,东帝府二殿下。九重天公认的一个魔星,甭管是谁,只要讨了他的嫌,他都照削不误。
他曾经在九重天掌过一段时间的罚,那真是九重天最人心惶惶的日子,因为犯到他手里的神仙,没一个能全身而退,都或多或少脱了一层皮或者更多,完全没有情面可言。
提这次他被排了那样三个命格,怎么看都像是暗箱操作,他能不追究?不可能!
洛桑却笑了笑,那模样像是在说你是第一天认识池彦吗?他慢条斯理道:“告诉他有什么用?真是他干的他肯定早就料到这一天了,就等人家上门了;不是他干的就更简单了,事跟他又没关系他肯定该干嘛干嘛。”
洛桑看着南枝反问她:“所以他知道与否有区别吗?”
南枝;“……”无法反驳。
虽然她没办法从洛桑的话听起来挺对还挑出错处,但她还是觉得洛桑的做法不妥。
“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好……”
洛桑想了想,道:“我也觉得啥都不做有些不妥。”南枝看着他,等他的下文。“所以,我们可以暗示池彦,如果这样他还是想不起来的话,就诓他下凡吧,正好忱衔回来了,躲一躲。”
南枝思忖片刻,认为可行。于是洛桑召来了仙侍去请池彦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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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哒”的一声,刚被池彦拿起的黑子,转手就又被他扔了回去。池彦抬头静静看着洛桑,无波无澜的问他:“你喊我下棋是来浪费我时间的吗?”
两人坐在庭院中,旁边是一颗生得古拙的矮树,没有叶子,只有一条又一条红绸在树上随风飘动。洛桑这院子布置的精细,却俱是围绕着这棵树来的。
洛桑闻言回神,低头看了看棋局,发现自己这局又输得惨烈无比。
一个时辰不到输了三局棋,不怪池彦不耐烦。
洛桑琢磨着差不多可以开始了,再拖池彦估计就没那个耐心听他说了,便斟酌着开口:“池彦啊,你晓得东帝府的二殿下吗?”
池彦半点多余的表情都欠奉,只是手指轻轻敲了敲石质的桌面,平常道:“忱衔?略有耳闻。”
洛桑手里捏着白子,觉得这也不像暗示成功的样子,便又道:“那他今天下凡历劫回来你知道吧?”
此时阳光愈发炽烈,投在地上的影子色泽渐深,无风,红绸静静从黑色的枝丫上垂下,静止中,这抹红显得极为鲜亮。
池彦没有说话,手上动作也停了,一时院子里没了声音。洛桑对于突然奇怪的氛围感到茫然,却见池彦定坐片刻,抬眸对上洛桑的眼睛,冷淡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池彦长相本就偏冷,嗓音也偏冷,一贯面无表情,此时直直看着洛桑,很平静的发问。而池彦的眼神向来是越纯粹、越不掺情绪越能刺进人心里,没有多余的气势,也不凌厉,偏偏就能把人看得心底发毛。洛桑一对上池彦的眼睛就知道暗示这条路怕是要黄。
他低头掩饰的咳了一声,才道:“我记得冥山出了个新鲜玩意儿你不若去看看?”池彦没应他,只是挑了挑眉,问道:“我是不是,不知不觉惹了什么祸,还惹的是忱衔?你才急着把我诓出九重天?”
猝不及防听到真相,洛桑僵了僵,不过他没露出什么端倪。只是,洛桑回过神却发现,池彦自己都把这事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为什么还是想不起来忱衔那三个命格?就这么健忘?
他只能扯出一个笑,道:“怎么会,你若是和忱衔有交集你自己会不知道吗?”可问题是池彦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池彦能不能听出自己言语间的有气无力。
池彦盯着面带笑意的洛桑,盯的洛桑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笑,才收回视线。虽然他感觉洛桑没有说什么实话,但他那句话说对了,自己要是招惹了忱衔,自己能不知道?又瞧了洛桑一眼,池彦起身,整了整衣袖,道:“没什么事我走了。”
洛桑觉得自己没什么拦的必要了,他手肘抵在石桌上,手撑着额,连棋局都懒得收拾。
待池彦走的没影了,南枝才从正厅的拐角处走了出来,她坐在了池彦的位置上,问:“如何?成了?”
这次洛桑连动作都没变,语调中是显而易见的有气无力:“一言难尽,我不知道怎么说。”
南枝:?
而池彦离开后,却没有回自己的府邸,他这两天在九重天待烦了,于是,步子一转,直接下了九重天。
与此同时,池彦府邸的门被扣响了。大门从里面开了一条缝,守门的仙童从里面挤出来,看着面前气质矜骄仿佛人间贵公子的男子,行了一礼。
“请问仙君所为何事?”
眼前人手指卷了一缕黑发,神色似笑非笑,天生上挑的眼尾更是添了几分迫人之感,闻此,眼中那难测的笑意更深了。
他道:“唔,你去告诉司命大人一声,东帝府忱衔来访。”
声音同他周身的气质并无二致,矜贵如醇酒。
仙童却听得手一抖,腰弯的更很了,低着头不敢看忱衔,结结巴巴道:
“司、司命大人,他、他现下在月下仙人府上,还没、还没回府。”
忱衔挑了挑眉梢,漫不经心道:“啊,不在啊。”
仙童身子抖了抖,冷汗都快冒出来了。
忱衔也没想过要欺负一个小仙童,摆摆手道:“那算了。”
言罢,真的转身走了。
直到忱衔都走的没影了,仙童才松了口气,站在府门前看了看忱衔消失的拐角,再三确认忱衔是真的不会回来了,这才回身关上门,直接跑向月老的府邸。
到了地方仙童直接拍门,边拍边喊:“司命大人!司命大人!”
正巧这时南枝正在往正门走打算离开,还未行至大门处便听到了这一声声叫喊,忙上前把门打开。
门一开仙童就想往府内冲,南枝眼疾手快拉住他,道:“司命不在这儿,到底出什么事了?”
仙童一愣,“不在这儿?”
洛桑也被这动静惊动了,从错落的树木后来到了门口,问小仙童:“你急着找司命做什么?”
小仙童简直要急哭了:“刚刚东帝府二殿下来找司命大人了,听说大人不在,扔下句‘算了’就走了。二位大人,司命大人呢?”
南枝和洛桑也是一惊,两人面面相觑。
南枝喃喃道:“还真被我说中了。”
洛桑没搭理南枝的自言自语,他问小仙童:“司命他没回去吗?他刚走没多久。”
小仙童傻了:“我来的时候没看到大人啊。”
三人都傻了。
洛桑扶额,艰难道:“我看他不是在天府宫排命格,就是又跑到什么犄角旮旯里想他的话本要怎么写了。”
三人去天府宫一问,池彦不在。
南枝自我安慰:“不在九重天也好,免得被忱衔堵个正着。”
可这话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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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最大茶楼中,说书人在台上讲的激情澎湃,座下尽是叫好声。而池彦支着脑袋窝在木椅中,听台上的醒木一声拍得比一声响,脑中已经游神天外。
他近日在思考两块“冰坨子”放一块儿能不能产生一些奇妙的反应。
然而,很可惜,他和这类神仙不怎么熟,他不知道怎么下笔。
池彦在脑中乱糟糟的琢磨这事,直接捏了个诀隔绝了四周的吵吵嚷嚷。
“司命大人果真神龙见首不见尾,教在下一通好找。”
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传入耳中,似乎还含着点真情实意的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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