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可怜女人

这艘商船的船主是个身形微胖，小眼睛的中年人，他早已等的不耐烦了，船上的其他商客、旅人也都在催促着他开船，他只能硬着头皮来到登船口，向众人赔笑道：“请几位赶快上船吧，我们该起锚了，若耽误时辰起了风浪便不好了。”

轩明知道再闹下去也是无用，恨恨望了一眼身后的种子岛，愤然上船，其余武士背上行囊随之而来。

船上的旅客极多，几乎都是来自九州岛和四国岛的商人，他们常年来往与各个商港之间买卖、走私，有些也承担着某些家族打探消息的任务，成为间谍。当轩明上船的那一刻，各种不同的目光都向他投去，惊奇、诧异、欣赏。

虽说时尧已派人仔细检查过这艘船，但龙蛇混杂始终存在风险，与右卫门小心翼翼的说道：“先生，大概明日此时我们才会到达萨摩，为了您的安全，请移驾到预先准备好的客舱中去吧。”

轩明的火气依然没有消退，喝道：“不必，我就待在这。”向船舷处一靠，看着商船起锚离岗。

与右卫门叹了口气，示意其他人将行囊放到客舱中，自己则陪在了轩明身边守护。

其他商客不知轩明的身份，见他怒气冲冲，为了避免麻烦，各自压低了笠帽，有些躲得远远的倚栏而坐，有些则躲入了船舱里。然而却有一人不但不躲，反而向轩明靠近。

“你干什么，请退后。”与右卫门向他呵斥道。

轩明见此人的打扮并非商客，瞧样子也不像是个平民，压得极低的笠帽下双眼闪烁着野兽的精光，他上身衣衫半敞，袒露着坚实的胸膛及茂盛的体毛。更令人骇异的是，他的身高竟有一米七五的样子，只比轩明矮了半个头。

虽然受到呵斥，但他并不止步，依然缓缓靠近。与右卫门感受到了威胁，本想拔刀可见到对方双手和腰里都没携带什么武器，便不好意思先动手了。

轩明对他也产生了兴趣，主动迎了上去，问道：“请问有什么事？”

那人在离他大概还有五步的距离时停止，晶亮的双眼上下一瞟，随即转身离开了。

与右卫门吁出一口气，道：“真是个古怪的人。”

轩明望着他的背影，琢磨到：“在这个时代的日本，竟然有如此身高，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刚想到这里，那男人微一侧头，兴奋而充满杀意的眼神直冲而来。他，竟然笑了。

轩明心中一紧，双眼发花，险些摔倒。再定睛一瞧，那男人已不知去了哪里。

“先生，你怎么了？”与右卫门紧张道。

轩明将他推开，跑到了甲板正中，寻找着那人的身影。

他是谁，他要干什么？

没有一点踪迹，像是从来不曾出现过。

“先生，请去客舱吧！”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轩明烦躁的走向船尾，与右卫门只能远远跟随。

此时，商船已经极为缓慢的驶离港口，慢的甚至都不像在动，直到进入较深的水域后，船帆放下吃饱了风，这才破浪而去。

轩明步行至船尾，眼见种子岛越来越小，不禁又是一阵感慨，说是如梦一场也丝毫不为过。

“您还在生领主的气吗？”与右卫门问道，见轩明不答只是不断冷笑，不由得感到胆寒。他左右环顾一圈，确认没有其他武士跟随，悄声道：“先生可知，这次想出此办法的并非领主，也不是老太爷。”

轩明“唔”得一声，奇道：“那是何人？”

与右卫门叹道：“是......是薰小姐啊。”

“什么，怎么会是她？”

“之前先生去辞行，领主思索再三，虽然不舍但碍于颜面已准备好要放行。可薰小姐得知此事后哭闹了整整三日，滴水不进。领主最疼爱这个妹妹，无奈之下只能躲了起来不见您。这次萨摩守来信，领主不得不从，薰小姐怕再也见不到您，便设计将阿沧骗了出来带走，又将您曾吩咐过好生保存的衣物也藏了起来，为得就是希望您能再回来啊。”

轩明恍然大悟，算计自己的竟会是个小丫头，这是他没有想到的。这个年纪的女孩最是率性而为，她们对“情爱”并不明了，浑浑噩噩中妒意却是最盛的时候，往往一件小事便会引发极大的醋意。阿薰作为武家之女，对他又动了真情，会做出这样的事也在情理之中。

轩明无奈的摇摇头，他本来一肚子邪火，想要借岛津之手找种子岛家的麻烦，可如今看来一切都是自己自讨苦吃，想起阿薰那张阳光俏皮的脸，恨意瞬间消散了。

与右卫门道：“先生，领主也是左右为难，请您别再记恨了。”

轩明望着大海出神，良久之后他才叹气道：“算了，带我去客舱吧！”

两人往船舱入口走去，刚来到左舷就见一个少女抱着一包东西，左右寻找着什么。轩明以为是自己又看花了眼睛，揉了几遍才确认，站在那里的的确是阿沧无疑。

“阿沧？!”他惊叫道。

阿沧回过头来，欣喜的笑着，跑到他跟前。

一旁的与右卫门也愣住了，难以置信的指着她道：“你......你......你不是被薰小姐关起来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阿沧眼神飘忽，低下头，闭口不谈。

轩明知道此事蹊跷，将与右卫门支了开去，拉住阿沧来到空旷的船尾甲板。

俩人依靠着围栏坐下，轩明惊喜的问道：“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是阿柊姐姐，是她放我出来的。”

阿沧缓缓道来，当日她被阿薰骗出了居馆，随即便被人押到了某座小屋中关了起来。直到昨天深夜阿柊突然出现，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让看守将阿沧放了。之后，阿柊又将她带到商船躲藏，告知她轩明也会在第二天来船上与她汇合。

听到这里，轩明怔怔的说不出话。她怎么说通看守的，难道是用自己的......不，不会的。

轩明低下头，只见阿沧怀中抱着的正是自己昨夜整理好了的包袱。

“这是从哪来的？”他问道。

“是阿柊刚才给我的。”

“那么说她也在船上了？”此时的他不知为何特别想见到这个女人。

阿沧抿着嘴，摇头道：“起航前她就下船了，她说‘如果自己也离开，父亲会有麻烦的’。阿柊让我等待船开远了后再出来找您，这样与右卫门他们便无法把我送回去了。”

“她为何这么做，为什么？”轩明怅然若失的喃喃道。

“她还把这个送了给我，说只有我才配戴这个东西。”阿沧从怀中掏出一物，却是那枚金钗，尾端凤与凰始终缠绵在一起，“阿柊还有句话要我转达给先生。她说，小倩并不可怜，她是幸福的。”

“什么？”轩明一时难以理解。

“阿柊说，小倩能自己做主，去爱自己喜欢的人，为他生为他死。虽然最终未能和他结成眷属，但那个人的心会一直在小倩的身上，对吗？”

猛然间，轩明的脑子“嗡”得一声，想起了见到她们三个的第一天，便讲了一个《倩女幽魂》的故事。当时，阿沧和阿薰都在轩室内，阿柊却待在走廊上，原来她把整个故事都听了去。那么当时她进屋后眼角仍然挂着泪痕，并非自怨自怜而是因为小倩了。

同样一个故事，阿薰觉得小倩可怜，阿柊却觉得她是幸福的。

“我在岛上待了一个多月，为你和阿薰都讲了许多的故事，唯独阿柊我没有再给她讲过一个故事。她......她把那唯一的故事，记到了现在。”

好痛，轩明突然觉得心好痛，痛的想哭，痛的想怒嚎。他望向阿沧，恍惚中她的身影竟化作了阿柊。

她还在那样微笑着，但妩媚中却流露出自己之前从未发现的悲苦，她一直都是身不由己，直到昨夜——

“先生，能为阿柊戴上这支金钗吗？”

轩明一把抓住金钗，猛地站起，望向已然瞧不见的种子岛大喊着阿柊的名字。他恨自己，为什么竟没发现这个女人的好，为什么不救她脱离生命中注定的悲剧，明明昨夜有机会带她一起走的，或许她只是在等自己一句话而已。

一年后她就将被送给洋人，后半生再无消息，历史上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会留下。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女人。

对于这样可怜的女人，自己竟然说出了“我有洁癖”这样的话。

此时，这句话犹如魔咒开始在轩明耳畔回响，像一击击重拳捶打着他愧疚的内心，将他打得跪倒在地，怔怔流泪。

“阿沧，对不起。恐怕我要回种子岛一趟，我......我要带阿柊出来，我要把她救出来。”

阿沧没有回答，她微笑着将温暖的手轻轻的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不管他做什么，她都会默默陪伴着的。

“嘭~”

商船右侧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随之开始微微摇晃，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不多时，船头传来了焦急的呼声：“敌袭，是敌袭，海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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