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缠绵,下了又停,停了又下,足足两日才彻底歇下来,把干燥的土地都浸透了。
一大早,天色尚且漆黑一团,很多人都还在睡梦之中,洪易就已经起床收拾东西了。
无他,今天是科考的日子。
也是洪易真正跨出侯府,然后能否逍遥自在,做“举人老爷”的一个最重要晋升途径。
然而他此刻的心情却非常平静。
这次考试,考官的一些心理他已摸透,对于试卷上的文字功夫,也自觉没有什么问题。他自信只要不出意外,中举是必然的。他现在起床收拾东西,也是为了在考试后搬离侯府做准备。
将重要物品打包进宸音重新给他备下的储物戒里,洪易提起盛装笔墨砚的竹篮子便出门去了。
此时大街上人潮涌动,到处都是应试的秀才,贡院前更是人山人海。两排持枪挎刀的士兵溜直笔挺地立在贡院门前,个个威武雄壮,庄严肃穆,维持着此地的秩序。
在主考官和几个士兵的暗自赞许中,洪易镇定自若地过了搜身程序,进入了贡院考场内部。
只见几位上古圣人学问家被供奉在正中央,个个高冠长衣,脸色平和而刚毅,还带点木衲,久久观看,却能够了解到他们为世间立道德,礼法,使人同禽兽彻底区别开来的那种大仁义、大胸襟。
心神一动,洪易悄悄运聚神魂,就感觉到一种充塞天地的浩然大刚之气,滚滚压迫而来,正是来自那几尊圣人像。
“这是泥塑的木偶,却有这样可怕的压迫!宸姐姐,莫非他们受了香火,已经成神?”洪易心中骇然。
“你再仔细看看。”宸音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告知他自己探寻。
洪易眸光微闪,神魂再动,没有在神像中感应到任何的念头,心头蓦然明悟:“这些圣贤并没有成神,他们身上的阳刚正气,只是历朝历代的读书人无数次膜拜加持上去的,久而久之,才积累起了这样浩然如日月的神力。”
真心诚意地对着神像,以及神像上那无尽的浩然阳光深深三拜,洪易起身来到了自己的考场号子里,把笔墨砚放好,卷起袖子,磨好墨之后,试卷就发了下来。
“‘盘之居深山之中’?”
洪易对着卷子上的经义题目挑了挑眉。
盘是上古帝皇,圣德泽遍天下,古往今来,无数读书人都在赞美这位皇帝。此次考题,就是解读此句经义,阐述治国的道理。
沉思片刻,洪易大笔一挥,便写上了破题“圣帝之心,唯虚而能通也。”
随后便洋洋洒洒,大谈当今天下李式学派之中“去形骸”“无心即无私”“天下万物为一体”的学问。李式学派讲究心诚则意达,故又称“心学”,却是不同于洪玄机讲究纲常,严格礼法的理学。
不到两个时辰,午时初至,洪易便交了卷,而此时四周的秀才都还在咬笔杆子。
……
贡院主考房内,当朝名臣、礼部尚书、本次乡试主考李神光正对着一份考卷击节赞叹:“好,好一个唯虚能通,我辈读书,先要诚心,心诚无私,自然礼法通,万物一体。”作为李氏心学大家,这篇文章简直写到了他的心里。
四周的副考见此纷纷好奇地凑上来,初见那字迹便暗赞不已。只见那试卷上的书法轻盈舒畅,灵动如飞,刚柔并济,充满活力,已经独有一派气象。
察其履历,此考生正是武温侯洪玄机之子洪易。李神光微微皱眉,犹豫了下,还是开口提议将之列为头名。
不料此时新任太师之职的洪玄机受皇帝之命前来巡考,见得洪易的卷子之后,竟是当场批驳得一无是处,随手打入落卷当中,气得李神光当堂拍桌子咆哮对峙。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是单纯的乡试头名之争,而是心学与理学两大学派的争锋。只是洪玄机看着李神光那倔强耿直的模样几乎怒极,却不愿因着区区一个举人名分与他闹上金銮殿,当即不再争执,拂袖而去。
……
主考官房间里面发生的一切,洪易自然不知道。交卷以后,他就坐在原位,闭目冥思,想着搬出侯府以后,日子该如何安排,还时不时地以心念同宸音念叨几句,商量一下,很快就将时间拖到了天黑,科考终结的时刻。
在人流的簇拥下出得贡院,洪易转到对面街上吃了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随后便漫无目的地漫步街头。这场考试的完结释放了他此前的所有压力,此刻只觉身心舒畅,连素来喧嚷的街道落在眼中也煞是可亲。在天桥处资助了三个身带武功的卖艺人后,少年才回转了侯府。
第三天一大早,洪易刚刚起来,就听到侯府外面敲锣打鼓,鞭炮炸得震天响,有丫鬟来报,却是他中了解元。
侯府正门口,鞭炮轰鸣声中已经拥了一大群报喜的衙役,以及周围看热闹的人,还有侯府内一大群奴仆、护院、婢女、老妈子等。
接了喜报,散完打赏,洪易气定神闲地应对好这热闹场面,又出门与一些同年应酬了一番,直到下午才归来。
没有直接回侯府,洪易转到了临街的铺面,见了见日前资助的三个流浪艺人。相询之下,这才晓得三人中的老头与壮汉是来自中州沈家沟的普通村民,早年是大禅寺的佃户,手头也很有一番功夫;后来大禅寺被剿,田地便被分到他们手上,只是赋税却是年年加重;几年前南方很是闹了大灾,沈家沟不但没得到上头调拨的赈灾钱粮,反遭诬陷民变,全村一千三百多口被屠,只剩他们父子幸运逃脱。二人行走江湖时捡到了被云蒙国追杀的小丫头,怜惜之下便带在身边了,当作嫡亲孙女来养。他们此行玉京便有意告御状,为沈家沟冤死之人求个公道。
洪易听闻后大怒,半晌才压下心头激愤,劝告沈家父子当小心行事,从长计议,同时主动提出将三人收入门下,补办户籍,保证他们的安全。他虽然心知三人是个隐患,但对方要复血仇,是天公地道;能助人复仇,也是大义所在,义不容辞。
三人自是愿意投在这位恩主门下,很快便同洪易定下了主仆关系。
此时天色已晚,洪易应下次日为他们办理户籍,便转身回了侯府。
回到侯府之后,洪易难得又收到了父亲洪玄机的传唤,除了得了顿“不可得意忘形”的敲打,还有他最关注的搬离侯府的许可。唯一令他不适的是,洪玄机派了个名叫赵寒的阴鸷男子跟在他身边,且行事颇为强势又无礼,半点不曾将他放在眼里。
洪易看着男人跋扈轻慢的姿态,眸子里划过深深的寒意。于是在次日清早沈家父子的临街铺面里,洪易捏了那赵寒的痛脚,先发制人,以“刁奴欺主”的罪名将其拿下,在镇南公主神风国洛云的帮助下将之办了大罪,打个半死,投进大牢;顺便又帮沈家三人入籍落户,备了案底。
可以说,洪易快刀斩乱麻地将自己周边现存的危险和障碍清理一新,可谓非常成功。然而洪易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只因他从赵寒的口中得知了一个令他燃起滔天忿怒与仇恨的真相——他的母亲,从来都不是什么贱籍女子,而是天下圣地太上道当年最杰出的圣女梦冰云;只因倾心洪玄机,破了“太上忘情”的心境,失了道行实力,被太上道教主兄长梦神机和夫君洪玄机同时背弃,沦为侯府低贱妾侍,最后在洪玄机的默许下,被正室赵夫人投服剧毒,熬干气血,生生痛死!
“害母之仇,不共戴天!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寂静清寒的深夜之中,自幼相伴的女子面前,洪易卸下了白日里所有的伪装与心防,满目血红地哭倒在地。
暂时化出形体现身外界的宸音沉默地陪在他身边,低眉敛目地听他诉说满心的冰寒和悲愤,轻抚他愤恨到颤抖的脊背,给他无声的安慰和倚靠。
这春寒料峭的一夜,就在洪易喑哑的倾诉与宸音温柔的陪伴中过去了。
随着熹微的曙光丝丝缕缕地照亮了半边天际,一轮金红的旭日缓缓升上高天,在人间大地投下无尽明光,放任了自己一整夜的洪易终于整理好了破碎的心情,重新恢复了如玉如风的姿态。
少年推开窗,沐着明媚和煦的阳光,深吸了一口清新却也寒凉的晨间空气,又长长地呼出,慨然一叹:“天亮了,倒是个好天气!”
“是啊,虽尚有春寒乍起,却难掩融融暖阳。”宸音看着少年眸中逐渐亮起的明光,在他的身后清浅一笑,灿如春华,“到底已是春天了呢!”
“嗯,春天终是到了。”
洪易的眸子泛起浅浅的涟漪,明亮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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