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神篇》4、酒中仙

大乾六十年的第一场大雪在一片凛冽深寒中降临，洋洋洒洒，铺天盖地，状若鹅毛棉絮，一片片，一团团，落在大地上，厚重又苍茫。

外面清寂苦寒，滴水成冰，深山幽谷的狐狸洞却是笼着火盆，安静又和暖。

洪易正坐在石室前读书。来到幽谷好几日，除了给几只小狐狸例行讲课，他几乎沉迷在那数万册典籍当中。

在洪易旁边，小殊、小桑、小菲三只小白狐正围绕着一个大陶罐炖鸡。鸡是吃松子长大的上好山鸡，连炖出的香味儿带着松子的清香。这是狐狸们趁着下雪在山里逮到的野鸡，说是给洪易小先生加餐。

在谷中住了几天，洪易却是发现，这群狐狸已经彻底脱离了茹毛饮血的禽兽生活，不但读书习字，还学人说话，学人种植，做饭，吃油盐，睡床铺，并且每天打扫、洗澡，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让洪易都颇感惊叹。

一片安宁中，忽有犬吠声隐隐从远处传来，将洪易惊得从书本中抬起头来。三只小白狐比洪易更敏感，已是跳了起来，唧唧乱叫，满是慌乱。

“是獒犬！有猎人进山了！”

洪易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獒犬这种东西，个头足有牛犊大小，极为凶猛，能生撕虎豹，且天生灵性，能看到无形鬼物，是看家护院的神物。洪易忖度着神魂巡游在外的涂老恐非獒犬的对手，于是他起身走出石室，循着越来越近的犬吠寻了过去——被几只小狐狸亲热地喊着哥哥，他早已在相处中对这窝纯狐充满了好感，拼着暴露一身修行多年的武道修为，也绝不会坐看狐狸们陷入劫难。

山谷外一个林木密布的小山坡，洪易居高临下，远远地看着小路尽头那十几只狂吠的獒犬。一群衣着华贵的年轻人骑马奔行在后面，正是成亲王世子杨桐、小理国公景雨行、荣亲王府的永春郡主和洪易的异母姐姐洪雪娇。他们趁着雪天外出打猎，刚好发现了纯狐窝，便循着气息找了过来。

眼看着那些獒犬就要扑倒近前，洪易的眸光暗了暗，已经做了出手的准备，却见那獒犬猛地停了下来，似是遇到强烈的威胁。几个贵族年轻人若有所觉，随行护卫也上前一步，谨慎警戒。

只听风雪中远远地传来一阵歌声，伴随着隐隐约约的酒香。

“好酒……好酒出自咱的手……

喝了咱的酒，上下通气不咳嗽……

喝了咱的酒，滋阴壮阳嘴不臭……

喝了咱的酒，一人敢走青杀口……

喝了咱的酒，见了皇帝不磕头……”

歌声里满满的豪气干云，带着铺天盖地的气势。

“别担心，已经无碍了。”

这时，洪易的心神间响起宸音的传音，少年立时放下心来。多年相伴，他对宸音有着无与伦比的信赖，自是不会去怀疑对方的判断。

果然，场下异变陡生，一只最大的獒犬竟返身噬主，显然是被鬼仙强者附了体。双方缠斗了几个回合，几个贵族年轻人便面色大变地退走了。

洪易回到幽谷石室时，见到了那个解了危局的鬼仙。那是个一身白袍的少年，长发结成垂髫散落鬓角，身边放了一个两尺多长的紫色酒葫芦，背负一口长剑，眸光柔和如同温玉，气息出尘，仙风道骨。

“先生请坐，元妃提过你的。这是我几十年陈酿猴儿酒。能活通气血，延年益寿，喝上一口吧。”那白袍少年哈哈一笑，招呼洪易坐下，将随身的酒葫芦递了过去。

“白子岳？天下八大妖仙之一？”

洪易接过葫芦，一口酒才入胃中，便有暖流升腾而起，似是全身毛孔都透着清香，令得他喟然慨叹一声“好酒”，脱口成诗相赠：

“长剑横九野，高冠拂玄穹，独步圣明世，四海称英雄。”

得了这诗，白子岳全身一震，只觉豪气无边，当下一立而起，大笑三声好：“喝酒，喝酒，就冲你这首诗，深得我心，可谓天涯相见遇知音。”

说着，又把酒葫芦递了过来，两人竟就着这诗，你一口我一口地畅饮起来。

酒酣耳热间，闲聊的两人也逐渐熟络起来。据白子岳所说，他本异类，山中苦修六十年方成鬼仙，附体转生于人类胎儿身上，如今已有一十五载，武圣已成，可谓仙武同习、性命双/修。奈何前路未明，不得超脱，此次来到玉京城，他便意在寻找大禅寺破灭后遗落的三卷无上经文，探明超脱之路。

白子岳直截了当地道明此行目标，却是将洪易吓了一跳，感慨其“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荡心胸之余，倒也生出几分亲切。不过他却没有生出将手中新得的《过去弥陀经》立时赠予对方一观的想法。一者二人不过初识，虽然彼此互有好感，却还不到交付全部信任的程度，自是不好拿着无上经文考验对方的心性；二者白子岳所求的答案非集齐过去、现在二经不可，仅一部过去经却是帮助不大，因此洪易以为不若留待日后，若他日后有缘寻得《现在如来经》，而长久的相处也验证了对方确是值得倾心相交之辈，他自是不会吝啬于两部经文的赠予。

心下有了决定，洪易的心态也恢复了平静，一番交流之下，二人的相处更为融洽。

一连三五天，大雪初晴。

山林幽谷被大雪映着阳光，一片明亮，几乎不见半点晦暗。一青衫一白袍的两个少年人在雪地中交手，乒乒乓乓，一招一式地比划着拳脚，半晌才分立两侧。

白袍少年摘下身侧的酒葫芦，仰头灌下一口酒水，又扔给对面的青衫少年，口中呵呵轻笑：“不错，进步很快！”

青衫少年熟练地双手接过酒葫芦，喝了几口，只觉满口清香，全身舒爽，又将酒葫芦抛回，口中道：“还要多谢子岳你做我的陪练，否则我哪能进步如斯！”

在武温侯府的时候，他连最基本的练武都要偷偷摸摸不敢给人发现，哪有真正练手的机会，数年下来虽成了先天武师，却毫无对战经验，战力更是有限。亏得这些天来白子岳日日陪练，才补上了他的短板，磨砺出了自身先天武师层次的战力。

白子岳轻笑一声：“那也是因为你基础打得好，资质也是顶尖的，不是每个人和我打几天就能够有这么大的进步的。可惜，咱们数日相聚，终有一别。”一时间神情竟有些萧索。

“你要走了？”洪易一愣，与白子岳相处几日，大感投缘，乍一听闻离别，心中滋味颇有几分难言。

这时，三只纯白小狐也蹦跶着来到这里，她们也是告别来了。原来经了前几日那一遭，此地已经被发现，为安全计，她们只得搬家了。

洪易心中越发不舍，相处虽短，但这些狐狸的淳朴、可爱，却深深印入他的心里。

“你们要搬到哪里去？石室里面那么多的书，还有很多东西，你们怎么运出去？”洪易蹙眉问道。

“有白先生帮我们，没有问题的。”小殊开口说道。小家伙日前喉骨脱开，已经会说人话了。

原来白子岳虽是妖仙，此生却也是北方元突王朝中颇有势力的白家之人，掩护纯狐们搬走不过区区小事。

小狐狸眼睛里露出忧伤，很是舍不得这个教她们读书的温柔小哥哥。然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她们终究要离开了，只能在临走前奉上一套书籍和一份财帛，算是多日来的束脩。

洪易却是摇头不受，他与纯狐族相聚一场，得小狐狸哥哥相称，又怎会收她们的钱呢？

还是白子岳温声劝说，他才将东西收下，却也回赠了一份礼物。那是一枚蕴含着一大片灰蒙蒙空间的戒指，是宸音送给他装些散碎之物的储物之器，此番碰上纯狐族搬家，他干脆将储物戒指赠予对方，也好储存搬运石室中的书籍和各种杂物。

得了洪易赠礼的小狐狸颇为好奇地观察着那枚碧绿的戒子，想要看出这么小的东西是怎样做到洪易口中的储物之效的，连白子岳都瞪大了眼睛，啧啧惊叹：“看不出来啊，洪易你身上还有这么珍贵的东西！要知道这世上拥有储物之能的物品从来不多，据我所知，昔年大禅寺便拥有一方乾坤布袋，随着寺院的破灭消失无踪。你这碧玉戒子虽然不比乾坤布袋内部自成一方小世界，却也是难得的大容量储物之器。你就这样送给小狐狸，真的没有关系吗？”

洪易轻笑着摆了摆手：“这不算什么，小殊她们比我更需要它，我这做哥哥的又何惜一赠？”

小狐狸一步一回头地跟着白子岳离去了，洪易挥着手目送他们远去，直到他们没入山林，方才转过身，悄悄地抹了抹眼角。

“他们都是很不错的朋友，对吧，宸姐姐？”

“嗯。”

“我跟他们总有机会重逢的，是吧？”

“嗯。”

“我也该回侯府了，为新年的科举做准备。”

“嗯。”

……

一道修长的青色身影一步步远去，绵延出一串长长的脚印，逐渐化作一个墨点，最后淡去在苍茫的雪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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