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年有庆 第八章

范闲一身便衣坐在殿中，今日是鸿胪寺和礼部的宴会，听闻鸿胪寺与各国使者谈判获得大胜，陛下特赐夜宴。此次谈判庄墨韩并未出现，范闲原以为躲过一劫，可陈萍萍推测庄墨韩必定会出现在夜宴上。

庄墨韩是一代文学大家，自然不可能参与外交中的唇枪舌剑，但被有心之人挑唆必定会在此宴会上让庆国颜面扫地。

他图什么啊！连路都走不稳了也不怕晚节不保。庄墨韩坐在范闲的右前方，靠近尊位，可想而知他的地位已经不能用这个时代的制度来衡量了。他已有七十岁高龄，这种年纪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恐怕有什么难言之隐。秉着尊老爱幼的传统，范闲只不停的喝酒，脑子里一遍又一遍的思量着今日的逆天计划。

范闲只是个凑数，毫无压力。范建已经分析过，庄墨韩七十二岁怎么可能与他这个年方十七的小儿一般见识，再者输给他根本一点都不丢人，也许还能成为一桩美谈。

各国使者倒是没什么，让他不自在的反而是太子和李承泽的灼灼目光，他们二人一副老母亲欣慰的样子，让范闲头皮发麻。

对了，还有个让他更发麻的是坐在庄墨韩旁边的四顾剑首徒云之澜，他的剑就搁在案上，随便扫一眼似乎就能听见那剑中的峥峥鸣吟。若是以往打起来，范闲还能拼命一搏。可现在真气被封，真打起来，只有嗝屁的份。

“生死有命。”范闲又喝了一壶酒，面上浮现一层薄红，眼神清亮而涣散。

满朝落座，庆帝端坐于上首，他不吃没人敢动，唯有范闲桌案上的盘子空了一半，叮叮当当恍若无人。

大家皆以为范闲醉了。

“陛下，范闲殿前失仪，若以往无伤大雅，可现在各国使者皆在其中，未免丢了庆国的脸面。”礼部尚书郭攸之先冒出来参了一本。

范闲觉得好笑，这次宴会实际上就是走个过场，只需礼部和鸿胪寺的人到场即可。可现在太子来了，二皇子来了，陛下也来了，就连那传说中未婚妻林婉儿的生母长公主也来了。这么多重要人物来这种小宴会，不发生点什么他都不相信。

“哼！也不知道给陛下灌了什么你迷魂汤！”

范闲醉眼朦胧望去，又是郭保坤，他们二人素来不睦，好多人都等着看戏。

“范闲，你看你，像什么样子！”郭保坤吞了吞口水，被他盯得忐忑不安。

范闲微微一笑：“哟，这个猪头是谁？”

“你说什么猪头？！”郭保坤气急，他前日里一大清早睡梦中被揍的找不着北，这两日稍微动动就疼的他脑子直抽，连说话都费劲，此刻更是牵扯到了嘴角的伤口，他龇牙咧嘴倒抽一声，那表情颇为可怖，转头道，“陛下！范闲目中无人！请陛下圣裁。”

“我目中无人！？”范闲无辜道，“你脑子里就那点龌龊事。自进殿以来，你说的话都指往一个方向，坦白点，直爽点！”他拍拍郭保坤的狗头，“你想说，陛下如此偏袒我，必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比如……以色侍君？”

郭保坤脸色大变，噗通一声跪倒：“陛下，不要听范闲胡说！臣没有那个意思！”

庆帝板着脸看不出喜怒：“下去。”

范闲哈哈大笑，怜悯的看了太子一眼，哎呀最可怕的就是猪队友啊！饶是你再英明都没有用。

“庄先生乃全天下读书人的标榜，不知可曾听过我们小范大人的那首七言绝句？”长公主李云睿阻止这场闹剧，走到庄墨韩跟前盈盈一礼，美艳柔弱不可方物。

范闲踉踉跄跄又坐回位置上，喝着酸酸甜甜的古代黄酒，在旁人眼中如牛饮，已然醉得不轻。只是庄墨韩看似要发动了，这小范大人神智不清醒，该怎么办？朝中的大学士有些坐不住了，低声提醒他少喝些。

“那首七言绝句当真天下第一。”庄墨韩满眼赞赏之色，复忽可惜道，“这前四句是极好，可这后四句……”

“后四句才是精华所在，先生这是什么意思？”李云睿道。

范闲心中冷笑，这就开始了，再等黄花菜都凉了！

他想过十几种庄墨韩打他脸的方法，却没料到庄墨韩信誓旦旦的说他抄袭！还拿了一张做旧的书法出来，上面赫然是杜甫登高的后四句。

范闲实在是忍不住，这情景特别滑稽，一代文豪说杜甫的诗是他师傅所做，并未流传于世间，质问范闲从何处抄来。

这……是碰瓷吧！

“其实早就可以看出端倪，这诗绝不可能是范大人这种风华年少之人作出来的，这诗里的心境，范大人怎么可能经历过？”庄墨韩言之凿凿。

范闲却道：“经历过方才懂？若今日庄老先生的师傅又活了过来，先生必定高兴不已。”

“那当然。”庄墨韩叹息，“可惜，家师已是一堆白骨。”

“那就是了，家师复活这事你没经历过吧？但若真复活了你也知道高兴。未经历过的事情不代表不能共情。庄先生，你老了，已经没有我等想象丰富，你的思维早就被困在那一卷卷的书里，游荡其中固守一方。”范闲拎着酒壶在各案之间游荡，不着痕迹的摸了一把云之澜的剑，当真是好剑。

“狡辩！”礼部尚书郭攸之又站出来，“你说的这话简直荒谬，庄先生是我辈读书人之楷模，天下读书人趋之若鹜的典范，怎么可能诬陷你抄袭？！再者庄先生说的话句句在礼，你信口雌黄就想揭过此事？丢庆国的脸！范闲，我劝你一句，若你爽快些承认抄袭，还不至于这么难看。”

“哟！郭大人，你真棒！”范闲悠悠道，“这诗确是我抄的，只不过是一位杜先生而写。庄先生的老师又不姓杜，我不知庄先生为何要替老师欺世盗名，只知道这诗与庄先生半点关系也没有。”范闲晃晃荡荡戏谑的看向那个老人，叹道，“晚节不保晚节不保啊！”

庄墨韩不愧是一代大家，依旧沉稳：“你口中所说的杜先生乃是何许人也？”

“诗圣杜甫，没听过吧？”

“确没听过，诗圣？”庄墨韩道，“哪朝哪代？可曾青史留名？”

范闲孩子气的摆手：“史书上没他！”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庄墨韩又道，“这几句的的确确是家师所做。范公子抄便抄了，少年嘛，总是强说愁，只是这诗抄的不符合公子本身，总是违和。时间一长，我即便不说，也会有人拆穿，到那个时候，范公子声名狼藉就更加不好了。”

“我抄的这首‘登高’是不错，你喜欢尽管拿去。”范闲呵呵道，他酒气熏天，看上去已有些癫狂，“我这还有一些诗啊词的，你还要不要了？我背给你听！”

庄墨韩只道：“范公子醉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范闲手里的酒壶换成了酒坛，另一只手抓空，“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放在庄墨韩案前，煞有其事道，“拿去拿去，不用客气！”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范闲又背出一首，“拿去拿去！”

本来呆立在庆帝身边的候公公忙急匆匆找了纸笔来，哎哟喂这做诗也不提前告知，有几句却是记不清了！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少年不识愁滋味……”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

记忆里的诗句倾卸而出，感谢九年制义务教育，想当年阅读理解做到吐！范闲穿梭于众人之间，一句一句的绝句从他嘴中说出来，一个一个字拼凑起来浑然天成，众人都傻了。

范闲得意的笑，状若疯癫，但是此刻众人已有粉丝滤镜，只觉得小范大人是如此的与众不同潇潇洒洒。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西北望，射天狼……”

“东风夜放花千树……”

“杨柳岸晓风残月……”

范闲一边背一边笑，他这是真心实意想笑，傻了吧，你们是算的很周全，只可惜小爷是穿越的，诶！他又怅然，老妈若是还活着，囋，理科女博士，正所谓文理在手，天下我有。

“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相逢易，离别苦，他日回首情何处……”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这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到最后越背越伤心，范闲看着这烛火通明，满座皆惊的群臣，心中一叹，热闹终究不是自己的。

“过百了吗？”

殿中誊诗的太监由候公公一人变成了七八人，饶是如此不少大学士亲自动手才堪堪将这么多佳句一一写下来，只待小范大人亲眼看看有没有错句之类的。

“范公子！早就过百了！”候公公放下毛笔，松了一口气。

范闲嘿嘿一笑：“那就这样吧。”他打着酒嗝趴在庄墨韩身前的案上，笑道，“注经释文，我不如你。背诗，你不如我。……做文坛大家，我不行。做人，你，不行。”他留下不屑而又张狂的笑声，想要找自己的位置，可眼中全是重影，一时之间跌跌撞撞找不着北，还是鸿胪寺的最佳辩手辛其物看不下去，小心的搀扶他坐下。

身后忽然一片嘈杂，老人家禁不起激，庄墨韩竟是吐血了！范闲看着众人七手八脚把这个老人家抬了下去，庄墨韩一朝英名尽丧，在场人也少了那种追星的脑热，他一离去，反而自在不少。

“范公子做了约有三百首诗！”只听候公公道。

范闲趴在桌上昏昏欲睡，闻言抬起头来，眼中波光粼粼，合着案边的烛火，越加的赏心悦目：“三百首？我看看？”他想要站起来，腿却酸软。

候公公忙把摘抄的纸给他看。

范闲一张一张看过去，忽的皱紧眉头：“不对不对，错了！”

候公公忙道：“哪里错了？马上改！”

“拿笔来！”范闲伸手。

众人都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范闲校对过更绝佳的诗句。

却见守在他身边的候公公突然大叫：“使不得使不得啊！范公子可不敢糟践您自己的诗啊！”

几个大学士按耐不住奔过去。

只见工整的诗句被范闲划掉，旁边歪歪扭扭添了几个丑绝的字。

“在天愿作比翼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大漠孤烟直，自挂东南枝。”

“衣带渐宽终不悔，不如自挂东南枝。”

“明月别枝惊鹊，自挂东南枝。”

……

到最后，几乎每一张都被他糟蹋，惨不忍睹的丑字‘自挂东南枝’五个字成了所有人的心理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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