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十三章（一）

嘉德丽雅跟在米米恩身后，从左门走进了会议室。

一眼就能确认的是，联军里勤快的几名高阶将领已经到了，他们三三两两的凑成一堆，聊着各自的事情。

尼尼薇和莲娜·摩特主教各自抱着一摞莎草纸和羊皮纸，安静地仔细翻看着。从开战的第一天一直到现在，尼尼薇和摩特主教几乎负责了整个联军的后勤和医疗工作，每天要经过她们手上的单据——只就嘉德丽雅所知的，就有几本之多。

精灵游侠将军阿塔里安，兽人圣骑士“执行官”塔穆赫·坦，在后来加入的兽人集团军将军莫曼达·门艾和矮人支援舰队的陆战队指挥官瓦西里·列昂季耶夫站在房间正中央巨大的沙盘桌前对着中部岛屿附近的群岛低声讨论着战局和策略；

而沙盘桌的另一侧，海军和空军指挥官们：象牙塔舰队的最高指挥官，大法师德恩斯特·冯·柯兰，骑士团“海军上将”乔治·威廉·海恩杜姆以及龙族派遣援军的龙骑兵团长克里·达夫松则聚在一起将舰船棋子按照当前的部署位置仔细地摆放在沙盘上。

不一会儿，精灵海军元帅米米恩也向着威廉王一伙儿走了过去；而嘉德丽雅则独自坐到了会议室墙边的椅子上。

沙哈还没来。其实这个状况并不让她感到多意外，从三个月的预备期开始，再到攻下中部岛屿前的六个月，再到攻下了中部主岛后三个月的现在，整个战争的筹备和执行已经快一年了。然而，在这一年的几十次会议上，就好像是刻意避免提早出席一般，沙哈几乎每次都是最后几个到场的人之一。

但她也并非不理解自己未婚夫的行为——无论是因为他的性格还是因为他的处事习惯，沙哈总会是那个会让人觉得“可以找他抱怨”的一个人。这种状况从象牙塔就开始持续，直到现在也没有停止过。

可是，嘉德丽雅知道——她非常清楚，沙哈本人对这种事情是特别——极其无奈的。她的未婚夫——从很长时间之前就如此——很难在一件事情上保持专注了。他经常会走神，在研究时是这样，上课时是这样，在生活里是这样，甚至在打仗的时候也是这样。而此时，任何其他人的麻烦往往就成了压在他注意力的天秤上的又一个砝码。而且这些砝码已经极其严重地影响到了沙哈的生活了。

因为这个，无论在什么场合之下，他都会极力地降低自己的出席率。如果这个场合是他不得不出席的，沙哈则往往会选择在最后一刻到场，以避免其他人向他无谓地抱怨。

但这和她想见沙哈并不冲突。从自己上一次见沙哈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两周了，嘉德丽雅根本不想也不需要否认，自己就是很想念自己的未婚夫。

自从加入了米米恩的海军骑兵，自己的巡逻、训练和防御战任务就一直一个接一个地挤过来，能供她自行支配的时间则是少之又少。尽管她并不想整日缠着沙哈，像是一个除了恋爱其他什么都可以无所谓的白痴一样，可她还是会想念自己的恋人——无论是对什么种族或者什么身份而言，嘉德丽雅觉得，这都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她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挽着自己的发梢，时间一秒秒地过去，联军的指挥官们还在一个接一个地抵达。先来的是精灵的黑暗守护者艾文和她的学生，费列克斯·斯莱恩·克罗齐纳伊亲王。紧接着，就像是与他们一道而来似的，骑士团第四圣殿的代管者，“北极星”妮可莱·克莉欧·阿玛黛伊走进了大厅。她随手把浅金色的头发束在了脑后，垂搭在绣着金线百合的纯白兜帽斗篷外。

“北极星”身披一套米索利秘银轻板甲，左边的肩甲塑成颇有骑士团风格的展翅的鹰首，右肩的薄铠上则镶嵌着由七颗排成极光星团形状的蓝宝石；在腰线拆分开的胸甲上，一个象征着骑士团的圣辉十字纹饰高高地缀在了她的领口，宣示着她第四圣殿继承者的身份。

她银白的臂甲镌刻着精灵工匠们用纯净的魔法能量绘制的暗纹符文，用以强化她的法力和保持施法的稳定性。嘉德丽雅低头瞧了瞧自己皮甲护臂上的符文，并毫不意外地发现这两幅装甲上的附魔矩阵是完全相同的。

穿在那件轻板甲里面的则是一条一直垂到膝盖上方的长袖纯白真丝衬裙，裙子的下围和遮着手背的袖口上都缀着一圈法赖托锡银丝线所织成的蕾丝花纹——嘉德丽雅非常确定，这是为了加强魔法传导而准备的特别设计，否则，即便是富贵如骑士团来的小姐，法赖托锡银丝也不是人类能够轻易得到的东西。

然而，非常引人注意的是：与其他女骑士的裙型下铠不同，妮可莱的衬裙之外只有两侧薄薄的裙铠防护着大腿的外侧，即便是在小腿上，能称得上是防御装备的也只有一双高跟秘银长靴。

嘉德丽雅悄悄地翻了个白眼：人类的这种毫不实用的设计已经害死了不知道多少代的女骑士，然而至今仍然还是有一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军中少女，总是喜欢拆掉自己腰带上挂着的裙甲，以为靠着自己的衬裙和里面的白色丝袜就可以挡住敌人的真刀真枪。

“对于人类这种短命的生物来说，她们还真是毫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啊……”嘉德丽雅小声地嘟囔着。

年轻——不，年幼的女骑士和那个看上去与她年纪相仿的，艾文的学徒坐在了房间另一侧的一条长椅上。嘉德丽雅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人举止暧昧地交头接耳，窃窃嬉笑。和大多数恋爱中的人类一样，面前的这一对儿孩子毫不擅长隐藏他们之间的关系而且傻得可爱，有的时候，他们的表情和举止甚至让嘉德丽雅想起了沙哈。

这么说起来，沙哈——在很多时候——也的确是显得傻得可爱。

她的嘴角浮起了一阵笑意，“对，很多时候都是这样的。”

再下一批到达的是最近才加入的，中部大陆那些克利切人的作战人偶们。这些身着华丽的真丝套裙或者阔袖衬衫加短裤的上古文明造物们在乍看之下仿佛是一群长得过于漂亮的人类。但是比起他们的人类战友们，人偶——正如他们的名字一样，更加沉默且不苟言笑，并对一切被其他认作是“常理”的人之常情毫无所知。

但是，即便是这些神情冷漠的人造人们在战场上也发挥着极其明显的作用。

举例来说，嘉德丽雅曾经在一次岛屿作战之中骑乘翼骐掩护过人偶的抢滩登陆，那场战斗给自己留下的最深的印象是，整场作战的掩护方和被掩护方几乎完全调换了位置：自人偶们在一百多码的高空从精灵海军骑士所骑乘的翼骐后方一跃而下开始，他们先是飞速地扫荡了海滩的魔族对空防御设施，又一路深入，在驻岛魔族主力军队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就配合着精灵海军骑兵们一举打下了魔族的通讯塔和指挥部。

如果说得更确切一些，精灵的海军骑兵几乎是在完成了运输和空投任务之后就全程参观了人偶们突袭并且彻底击溃了驻岛恶魔军团的行动。以嘉德丽雅本人而言，她只来得及在坐在自己背后的人偶μ7小姐下落之前射出三支箭，在她跳下之后又射出了一支箭；此外她就再也没有找到过任何一个值得自己搭弓的目标了。

他们的剑术和身体素质——尤其是比较起他们的体型而言——好得令人惊讶。作为一个游侠的立场上看，唯一一个能让嘉德丽雅安心的情况恐怕就只有这些人偶不会飞这个事实了；出于对于身体的保养（她们在谈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好像是在谈保养自己的武器一般地自然和置身事外）目的，她们也很少接触海水。

理由，据当时坐在自己身后的μ7小姐介绍，是因为她们的身体造价太高，而且即便是现有的量也远远不够满足整个人偶种族的需求。

“你可以认为，我们是在使用那些还没有机会激活的同胞的身体作战，嘉德丽雅小姐。”当时，她是这样和自己说的。

可嘉德丽雅想不通，也没法儿开口去问的是，为什么她们即便这样也要出来参加一场和自己毫无关联的战争呢？

如果说精灵发起这场战争和骑士团对这场战争的竭力配合是因为对他们伊娃和众神的绝对忠诚和支持，矮人、龙族和兽人的加入是为了为自己赢得或是经济上，或是世界认同度上的利益，那么这些人偶的参战动机就太奇怪了——她们既不信仰众神，也没有任何与这场战争的相关利益。甚至是在这场战争过后，她们对于这场战争的私人记忆都会被直接抹掉。

对，就像字面上所说的那样，被直接抹掉。她们根本不会记得自己曾经在迷糊海域战斗过，也不会有任何荣誉，就像是这件事情从来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能，在自己所不知道的时候——在那些人偶们现在也不知道的时候——他们也曾经这样打过很多场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仗，不过在当前，无论是那时候坐在她身后的μ7小姐还是她的战友们，除了知道自己应该完成的任务之外，连多余的一点点过往都没有。

她并不会——她也不觉得自己有任何立场——为这些作战人偶感到伤心或者什么其他。至少，她们自己没有，可能因为很多的原因，她们也不会这么觉得。在被问起抹掉记忆的原因时，μ7只是淡淡地回答说，“这样能够为中枢神经组织释放出更多的空间来，替身体机能节约能量消耗”而已，那语气就好像她并不是被删掉自己所经历过的所有事情，而只是长得太长，以至于自己每次洗澡都要擦好久才能干的头发一样。

嘉德丽雅看着三个作战人偶指挥官（用她们的话说，“指挥单位”）安静地站在窗口，一动不动地闭着双眼，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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