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怀桑看了好一会儿,也没能继续说出话来,他把手中的折扇啪的一收,急急忙忙围了上来。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戳了戳魏无羡的脸,一脸惊异地说:“当真是你?不是幻象?可你不是……不是……”
魏无羡一把挥开聂怀桑的手,接道:“我不是什么?怀桑兄啊,你看我现在完好无损地坐在这儿,还有什么吃惊的?”
聂怀桑绕着他又转了两圈,用扇子小心翼翼地挑起魏无羡的衣摆去看他有没有腿,魏无羡抬腿在他小腿上半真半假地踹了一脚,聂怀桑一边哎呦哎呦地惨叫着,一边放心大胆地坐了下来。
他拍了拍魏无羡的肩膀,整个人都跟着靠了过去,道:“魏兄啊魏兄,你可真不愧是夷陵老祖、魔道祖师,死人都能让你给整活了,枉我当年在你的葬礼上哭的那么惨,回去还叫我大哥骂了一顿呢……”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感觉到一阵发凉。聂怀桑下意识抬头看过去,只见蓝忘机的目光集中在他搭在魏无羡身上的那只手上,分明波澜不惊冷若冰霜的一张脸,硬是透出几分不悦。
聂怀桑莫名心虚,轻咳两声,放开了手,规规矩矩地拱手行礼:“含光君。”
蓝忘机回礼:“聂宗主。”
赤峰尊在金麟台爆血而亡一事,魏无羡早在江澄处有所耳闻。此刻见聂怀桑被尊称聂宗主,还是忍不住一阵违和。
过去十二年了,什么事不能发生。真是年纪大了多见怪。魏无羡半是好笑地摇摇头,接着道:“你们当时还给我办了葬礼?”
“我以为就随便找块儿地埋了就算完事呢。”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别说我们家了,就是你们江家也不会连个体面点的送行也不给你啊。而且当年……含光君也一直坚持呢,你死了好几年,他都还在为你悼念。”
魏无羡这下是真的吃惊了。他和蓝忘机当年的关系,说差不差,但要说好,那也绝对称不上。射日之争中他俩不知道打了多少架,不欢而散的次数也决计少不了,他死之后蓝忘机肯为他伤心,甚至为他哀悼几年,简直称得上奇闻了。
魏无羡忍不住仔仔细细把蓝忘机由头至尾地看了一遍,道:“蓝湛,你当真干过这事儿?看不出来啊。”
蓝忘机耳垂微微发红,点头道:“本当如此。”
魏无羡笑出声来,垂头摇摇酒杯,道:“含光君……真是公私分明。不管多招你讨厌的人,都能公正对待。”
蓝忘机道:“没有。”
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魏婴,我没有讨厌过你。”
这两句话,蓝忘机说的郑重又认真,魏无羡只觉得周身一阵酥麻,如同过电一般将他激的双腿发软。
明明不是什么稀奇话语,他愣是觉出了几分琢磨不清的感觉。
魏无羡仰头喝下一杯酒,闷闷地笑了两声:“蓝湛,你这个人啊……”
蓝忘机神色疑惑,魏无羡摆摆手,笑道:“没事!挺好的,我很开心,蓝湛,谢谢你。”
闻言,蓝忘机神色一僵,聂怀桑却听不下去了,道:“你们能不能不要谈这种话题了,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他拽过一只酒杯,喊道:“小二!再拿两壶酒来!”
聂怀桑一面动作娴熟地为自己斟酒,一面啧啧称奇:“魏兄,也就是你,我还能信这不是骗人。要是换那个谁……金……那什么,那玩意儿回来了,我早就让我家门生一刀砍过去了。”
他端起酒杯,送到魏无羡面前,道:“来!魏兄,干了这杯,祝你成功归来!”
两人对碰后,魏无羡一饮而尽,聂怀桑皱着眉勉强喝完,苦着脸道:“魏兄,你选的这酒,也太辣了。”
魏无羡道:“是你酒量不行了吧?连含光君都不如,这酒,蓝湛都能眼都不眨地喝下去的。”
聂怀桑道:“魏兄,你又来胡说八道。含光君家训在,他从来不喝酒的。”
魏无羡道:“谁说的?我就亲眼见过他喝酒呢。当初他从街上直接跳到我的雅间内,为的就是一壶酒。”
聂怀桑越听,脸色越古怪。蓝忘机坐在对面,本是一片波澜不惊,此时也抬头看了魏无羡一眼。
“这都是些什么,魏兄你当着含光君的面也敢败坏他的名声,含光君什么时候从大街往楼里跳过,魏兄你瞎说也要有个底线。”
聂怀桑把扇面翻了个面,正要继续说下去,突的一阵惊奇:“魏兄,你这个银铃怎么裂了?江宗主这么小气,给你个坏的?”
魏无羡下意识把银铃包在手心里,摩挲几下,笑道:“怎么说话的,小心江澄听见拿紫电抽你。是我自己不小心摔裂的,为了这么点小事专门去换也不值,凑活着用呗。”
聂怀桑扇着扇子凑上来,道:“哎呀魏兄啊,今时不同往日,以前你将就用那些次品,现在你也算是回归江氏了吧?那自然是要注意仪表了。”
他边说,边伸出扇子去敲了敲魏无羡腰间的银铃,魏无羡身形一僵,反手把聂怀桑推到一边。
他道:“我向来不注意这些繁文缛节,你不记得了?”
聂怀桑用扇骨敲敲手心,还想再说什么,蓝忘机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的钱袋,拿出银两放在桌边。
魏无羡心领神会,一边整着衣摆站起身,边道:“怀桑兄,我和蓝湛还有要事,改日事情解决了,再找你把酒言欢,咱们不醉不归!”
聂怀桑摆手道:“言欢可以,把酒就饶了我吧,我可不敢跟你拼酒。”
魏无羡一笑,拍了拍聂怀桑的肩膀,与蓝忘机一同行礼,并肩走出客栈。
聂怀桑拱手回礼,站在原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手中折扇轻轻摇晃。片刻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抵达云深不知处时已经接近黄昏了。
魏无羡注视着云深不知处门前的家训石碑,十二年过去,蓝家的家训又多了近千条,此刻密密麻麻地刻在石壁上,竟有一种十足的压迫感。
蓝忘机停在他身边,与他一同仰头望去。
“蓝湛,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蓝忘机道:“何事?”
魏无羡斟酌片刻,道:“你叔父若是再看见我,恐怕……”
他话未尽,蓝忘机沉默片刻,道:“无妨。”
“我在,无妨。”
魏无羡愣了一瞬,低低地笑起来。再相逢后,蓝忘机总会说一些类似的话,“我在”、“别怕”、“有我”。就好像……
好像魏无羡什么都不用在意,只需把自己交给他,全心全意地相信他就可以。
魏无羡止住笑,唇角依旧是上勾的,他拉住蓝忘机的手,引着他把手心翻出,另一手伸到自己腰间,轻巧地解下了那枚银铃。
他把银铃放在蓝忘机的手心,拢住他的手指,慢慢地收紧,直到银铃被完整地包住,珍重地放好。
“不用你多费心跟你叔父作对。”魏无羡笑意盈盈,“我藏在你手心里就好。”
他眨眨眼,略带嗔意道:“含光君,我这可是把自己的命都交给你了,这条命来之不易,你可要给我看好了呀。”
蓝忘机看看他,又看看自己虚攥成拳的手。
其实哪有什么好看的,他们是去云深不知处,又不是去什么危险的地方。况且魏无羡并非不能自保,不如说,他根本不需要旁人保护。
蓝忘机的目光停留在魏无羡笑弯的眼睛边,道:“好。”
蓝忘机把银铃收进怀中,原本是贴着左胸的,但他的手刚刚收进去,便想起什么似的,把银铃又更换了位置。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了。距离云深不知处休息的时间所差不远,蓝忘机沿着林路前行,一路与擦肩的门生点头致礼。魏无羡缩在蓝忘机的怀里,银铃被蓝忘机的体温温得暖暖的,又被淡淡的檀香所包围,连带着他灵魂的感知也变得舒适起来。
蓝家的门生见了含光君,都是一副又敬又畏的模样,虽说蓝忘机从小就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但如今长大成人,魏无羡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愈发生人勿近起来。
活像死了老婆。魏无羡腹诽。
蓝忘机顿住了脚步。
到藏书阁了?魏无羡疑惑,但他现下在蓝忘机怀里,除了声音之外什么也感知不到,只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仔细去听。
“忘机。”
蓝忘机拱手行礼:“兄长。”
原来是泽芜君。难怪蓝忘机要停下来了。
蓝曦臣多看了蓝忘机几眼,笑道:“好久不见你这么高兴,今天是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高兴?魏无羡忍不住回想蓝忘机那张脸,那张脸也能有高兴的模样?蓝忘机会笑吗?
他越想越好奇,恨不能立刻从银铃里出去看看蓝忘机现在的神情才好,可蓝曦臣还在,他是断不能做这种事的。
“……嗯。”蓝忘机点头,淡若琉璃的眸中似有微光闪烁,“是很好的事。”
“是吗。”蓝曦臣笑,“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顿了顿,道:“今日阿瑶与我传书,告诉我一件事。”
他说:“既然有客人来,那便不要怠慢了人家。”
蓝忘机回身深鞠一礼,道:“忘机明白。”
银铃在他怀中轻快地响了两声,像一句问好,又像几声促狭的笑。
蓝曦臣愣了一瞬,旋即又笑起来,缓缓离去了。
走到无人之处,蓝忘机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那枚银铃。
魏无羡在蓝忘机怀里待的舒适无比,几乎舍不得出来了。但毕竟正事要紧,他赖在银铃里多感受了几分蓝忘机身上的檀香,便伴着银光现了原型。
身侧是开的正好的玉兰花树,树梢系着一条鲜红的长绳,年代有些久远,经历了太多风雨,已经有些旧了。
魏无羡摸着下巴,笑道:“蓝湛,这是你们家重建的时候移过来的吧?我记得曾经,这里也有过一棵玉兰花树。”
蓝忘机见他一切安好,也转头去看簇簇盛放的玉兰花,道:“嗯。”
魏无羡道:“那你记不记得,我还送过你两只兔子?他们后来怎么样了?这么多年了,恐怕早就不在了吧?”
蓝忘机道:“他们不在了。”他停顿片刻,“但兔子,还是有的。”
“兔子?云深不知处养兔子了?”魏无羡惊道,“在哪?谁养的?”
蓝忘机并未回答,只说:“你若是想看,我带你去。”
魏无羡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道:“算了算了。正事要紧,看兔子不急于一时。”
“下次来姑苏,再看不迟。”
蓝忘机神色微动,点头道:“好。”
藏书阁就在玉兰花树的一侧,被烧毁后新建不过十余年,但大抵是有蓝家书香底蕴熏陶在,竟也有种历史的厚重感。
蓝忘机走到藏书阁前,指尖灵光闪烁,解开了藏书阁的禁制。
魏无羡最后看了一眼树上系的红色长绳,只觉得一阵莫名熟悉,但藏书阁已经开放,他不再细想,跟在蓝忘机身后进了门。
甫一进门,魏无羡便觉得哪哪都透出熟悉之感。说蓝家迂腐,不如说是守旧严谨,陈设多年不变,魏无羡环顾四下,只觉得藏书阁与十几年前他在蓝氏求学时并无二致,连桌上花瓶里插的雪白的花也一如往昔。
他一时恍惚,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几年前。当真亲切。
魏无羡顺着阶梯走上二层,眼前一亮,道:“蓝湛,你记得这儿吗?当年我就是在这里把那两只兔子送给你的。”
他指着一扇闭合的百叶窗,窗外是簇簇开的正好的玉兰花,那根红色的长绳正随风飘扬。
蓝忘机点头道:“嗯。”
魏无羡一边回忆,一边坐到蓝忘机当时坐过的位置,美滋滋道:“当年我看见你坐在这儿,腰板笔直,一本正经的别提多别扭了,忍不住就想干点儿什么逗逗你,哈哈。”
蓝忘机无奈地摇摇头。
魏无羡哈哈一笑,道:“你不是很喜欢那两只兔子吗?你别看那两只兔子小,我在后山抓了好久呢,两只还非得一起走,我抓了特别闹的那只,另一只说什么也要跟上来。”
他一边回想,一边觉得有趣。其实当时也没有想那么多,说是赔礼,也不过是想找个理由招惹蓝忘机。
魏无羡看着两只兔子依依不舍地一定要共患难,只觉得一阵新奇。接着,就情不自禁的去想,如果蓝忘机看到了会有什么反应。
他想把自己遇见的有趣的事,也分享到蓝忘机的生活里去。
蓝忘机道:“那两只兔子,后来也是在同一天去世的。”
魏无羡挑眉道:“哦?那还真是感情深厚,难得难得。”
他维持了一会儿端坐,此刻又不老实起来,整个人向后仰去,长长的发与鲜红的发带一同垂下去,又是一个不成体统的坐姿。
“我在这里罚抄的时候,我们还差点在那儿打起来过。”
魏无羡故作可惜地摇摇头:“可叹含光君动了那么大的火气,最后我却跑了,没处撒气,蓝湛,你是不是憋坏了?”
蓝忘机道:“是你不守规矩,我并非动气。”
魏无羡笑道:“是啦!要我好好的守规矩,那真是比登天还难了。”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对蓝忘机道:“不过,含光君,你也犯过禁的吧?”
蓝忘机身形一僵。
魏无羡道:“没有?不可能吧?”
蓝忘机道:“有。”
魏无羡笑道:“这才对嘛,你们家那么多条家规,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一条都没犯过。我还记得当年就在这个窗口,你还偷偷看过我呢。”
他撑起身子,盘起腿,道:“这么关注我,你是不是……”
蓝忘机的目光凝滞了:“什么?”
魏无羡道:“是不是很早就想跟我交朋友啦?”
蓝忘机一愣。
魏无羡却以为他是默认了,笑道:“这有什么不敢说的,我也很想跟你做朋友的,就是每次凑上去,你都要给我一张冷脸,说话都要以不字开头,让我好一阵伤心呢。”
蓝忘机道:“以后不会了。”
魏无羡道:“我就随口一说,你那么认真干什么呀?好嘛,我知道你没有恶意的,不守家规的是我,你看不惯也很正常。”
蓝忘机还想再说什么,魏无羡却已经把目光投注到一侧的书架之上。
“时间不多,我们开始吧。”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向一卷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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