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魏无羡停下了手中的笔,将最后一张图纸扔到一边。
蓝忘机在空中截下图纸,将它放在一边码的整整齐齐的书山旁。七日来,他一直在重复相同的动作,于是难得魏无羡的身边是干净整洁的,查阅的资料,失败的符咒,有所进展的尝试,全都被分门归类放好,堆积成三座小小的山。
写完这最后一张,魏无羡摔下笔,仰头向后倒去,蓝忘机伸手在他后颈处护了一下,故而倒下去并不疼痛。
魏无羡噗嗤一笑,道:“蓝湛你这是做甚,这样你的手倒要被我砸疼了。”
蓝忘机道:“累了就去休息。”
魏无羡道:“不累,我怎么会累?倒是你,一直陪着我,也不去休息,蓝湛,你累了吧?”
蓝忘机道:“正事要紧,无碍。”
魏无羡躺在地上侧过身,歪头去看蓝忘机,道:“那好。现如今正事已经进行的差不多了,接下来……”
蓝忘机接过话尾:“我去找兄长。”
魏无羡道:“不用麻烦泽芜君,我有办法。”
蓝忘机问:“什么办法?”
魏无羡挑着自己的发带转了两圈,笑道:“百凤山围猎。”
蓝忘机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接着明白过来,点点头。
他与魏无羡交换了一个眼神,魏无羡道:“那么,我要抓紧回兰陵了。蓝湛,这几日多谢了,等此事尘埃落定,我们再叙。”
他说着,便从地上坐起来,三两下抹齐稍显凌乱的衣角,便要行礼。
蓝忘机却道:“魏婴。”
魏无羡道:“嗯?”
蓝忘机迟疑片刻,道:“你的事,尚且没有眉目。”
魏无羡笑道:“蓝湛,你这可就说错了,哪里没有眉目了?我们不是查到了些记载吗?这就是很大的进步啦。”
他负着手,又向前走了两步,又道:“再说,没有眉目又如何?我既已重回于世,那么谁也别想让我再死一次。大不了,我再也不用剑,不用灵力,靠着符箓,我也能做天下闻名的侠士!”
蓝忘机的唇颤抖两下,最终还是重重点头,道:“嗯。”
魏无羡笑道:“你也同意?我可不一定是侠士,说不定再过几年,我又是丧心病狂的夷陵老祖了。”
蓝忘机道:“你不是。”
魏无羡道:“早知你会这么回答,蓝湛,你真有这么信我?不怕我损身损心坠入魔道啦?”
蓝忘机走到他面前,道:“魏婴,你不会。”他停顿片刻,“若有不测,让我帮你。”
魏无羡看着他的眼睛,闻言慢慢地笑了起来。
百凤山围猎,乃是仙门百家的一件大事。历来由金家主办,以猎得妖魔鬼怪四类邪祟的数量论位次,小家族想借此扬名,散修欲凭它进入大世家,排在上位的世家之间,彼此也要争个头名。
自从聂明玦在金麟台爆血而亡后,聂家便一落千丈,围猎时勉强挂在四大家族之末,剩余三家彼此间时常更替,倒是没有什么固有的次第。
此次围猎之后,紧接着便要办花宴,于是围猎便愈加重要起来,谁家表现太次,是要在花宴上被人耻笑的。
魏无羡躺在一棵长歪的树上,一条腿支在树干上,另一条腿垂在一侧,微微摇晃。腰间一枚缀着紫色流苏的银铃,挨着一杆通体乌黑,垂着红穗的笛子。
这棵树够高,树冠又繁茂无比,因此将他整个人藏在其中,只露出一星半点的黑色衣角。
他原本是不准备找这么高的树的。只是十几年前,他上一次来百凤山时,在那棵稍矮一些的树上痛失初吻,故地重游,难免有些嘀咕。加之他不欲暴露身份,于是便低调地寻了此处。
远处鼓声闷闷地传过来,围猎即将开始。
百凤山围猎,向来讲究入场抛花、开场射箭、按位次进入猎场的流程,现如今江澄也好金子轩也罢,都早已不是参加围猎的身份,于是都坐在看台上静待来宾。金凌却是今年刚刚达到参加围猎的最低年限,早在一月前便开始准备围猎事宜,只待今日大展身手。
魏无羡数着大鼓敲了七下,便是开场箭要开始了。今年兰陵金氏的开场箭由金凌来射,魏无羡在树上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打了个响指,树下一阵轻微的颤抖,一具白骨从土地里伸出手来,重重地镶进了树干之中。
那白骨顺着树干慢慢的从土里爬出来,一寸寸靠着细瘦的骨头挪到他的身边,魏无羡嘉奖般地摸摸白骨的头,顺势把手放在他的头上,闭起眼睛。
眼睑落下,眼前却并不是一片黑暗。白骨的牙齿咯咯作响,鬼怪的精魂依着魏无羡的意飘到射箭场之上,将开场箭整个收入眼底。
这也是魏无羡回来之后,在研究移魂之法时偶然发现的。肉体与鬼类的躯壳相连,鬼类的魂魄也就受了他的掌控,进而将千里之外的讯息完整地传递给他。
然而此法有一点纰漏,便是传讯之时,他的肉体处于完全无意识的状态,如果鬼类的魂魄不慎破碎,他的魂魄也会一起受到重创。少则昏睡几年,多则灰飞烟灭。
金凌驾着一匹雪白的马,据说是金子轩当年那匹白马诞下的姑娘。左手提着一把雕花弓,右手在身后摸出一支羽箭,虽说距离射箭点还有段距离,金凌便重重地夹住了白马的腹部,整个人顺势跃起来,弯弓搭箭,几乎未经瞄准,箭就已经离弦。
魏无羡在意识里点点头,这一箭射的极佳,拉弓饱满,姿势也漂亮的很。
果然,下一刻,羽箭射入靶心,猎场沉寂一瞬,进而是排山倒海的喝彩声。金凌凌空翻了一圈,稳稳地落在地上,冷哼一声,把弓递给一侧的家仆,三两步走回金家的阵列。
小孩儿真臭屁。魏无羡暗笑。
蓝家的开场箭交给了蓝思追,蓝家人射箭一向求稳,因而蓝思追的动作也并不花哨,弯弓搭箭离弦,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稳健至极,也是甚为漂亮。
真是蓝湛带出来的,连射箭都是一个样子。
开场箭结束,各家按照最终结果依次入场,魏无羡把意识收回,甫一睁眼,立刻抽出腰间的陈情,吹了几个音符,百凤山各处应声冒出几个骷髅手,如同花苞般张开手掌,藏在丛林深处。
魏无羡手里的陈情灵活的打了三个转,又被他插回腰间,他在树上换了个姿势,翘着一条腿,如同熟睡般有一次闭起双眼。
这一次并非是目及千里之外,而是耳听六路之间。虽说魏无羡原本就可以听到鬼怪之声,但这一番延伸之后,他能听到的就又多了一节,即鬼怪所听之声。
这样将四面八方的声音全都收拢一处,无疑对元神的消耗是巨大的。但魏无羡如今并非常人,乃是器灵,元神依托于器,因而较之常人,还是更强大一些。
远方陆陆续续传来马蹄声,进而是修士翻身下马前行的声音,熙熙攘攘的叮嘱声和笑声跟着涌来,混乱至极,琐碎至极。
魏无羡晃着一条小腿,悠哉悠哉地听了一会儿,金凌已经入场,看来是发现了什么,正在几尺空中御剑飞行。
希望这熊孩子今天老实点。魏无羡摇摇头,继续去凝神倾听,一串脚步声却突兀地插了进来。
这声音并非来自鬼怪,而是他真真切切的,用自己的耳朵听到的。
他尚且维持着联系,因而不能睁开双眼。那脚步声渐渐靠近,停在了树下不远处。
不必说,来人多半是发现了他。
魏无羡觉得好奇,撑起身来歪头笑了几声,道:“你是什么人?也是来夜猎的?”
“你在我这儿可猎不到什么东西。”
此话一出,他顿时感觉到一阵诡异的熟悉感,忍不住就回想起上一次在百凤山参加围猎,在那棵稍矮一些的树上,那个扰他清净的人都做了什么。
难不成……魏无羡忍不住嘀咕,接着又好笑地摇摇头 哪有那么巧的事,连续两次都在目不能视的时候遇见同一个人。
来人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魏婴。”
原来是蓝忘机。
魏无羡倒回树上,心里暗骂自己一天到晚就知道瞎想,这次倒好,都揣测到蓝忘机身上去了。
“蓝湛,这么巧。”他道,“你是来参加围猎的?不,你是来帮我的吧?”
蓝忘机如今的身份,哪里还需要参加这种等级的围猎。
蓝忘机道:“是。”
魏无羡笑道:“含光君不愧是有匪君子,言出必行,谢啦蓝湛,帮大忙了!”
蓝忘机的声音有些僵硬:“不必。”
果真还是闷,一棍子打不出几个响。魏无羡在树上换了个姿势,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脑海中的声音里,一面心算时间,差不多到时候了。
百凤山外,观猎台上。金子轩看了一眼立在宴边的沙漏,站起身行下一礼。
“金某突然想起有一要事未了,失陪片刻,诸位宗主请自便,千万不要拘谨。”
在座的宗主家眷连忙回礼,江澄端起酒杯饮下一口,不动声色地将各家打量一遍。
此次宴请也是有讲究的,无论是受邀参加的世家还是他们携带的家眷,都是特意设计过的。
此刻各家宗主正一边稳坐高处观猎,一边推杯送盏,一切都正常无比。
还不到时候。江澄摸着食指上的紫电银戒,手指隐隐发白。
金凌御着佩剑,仰头躲过了一棵巨树的树冠。他运气不错,刚进入围猎场便除掉了三只走尸,紧接着便发现了这只独眼怪。然而独眼怪是会飞的,行动极其迅捷,他错过了一击毙命的机会,只得御剑跟在其后。
又绕过一棵大树,金凌取下身后的弓,一边再一次驱动佩剑加快速度,一边把箭搭在弓上。
待到那只独眼怪转向之时,金凌手中的箭破空而出,这一箭的时机掌握的极佳,正擦着独眼怪而过,恰巧横在它的面前。独眼怪身躯一滞,金凌立刻又是一箭,这一箭实打实地射穿了它的身躯,独眼怪发出一阵尖利的哀嚎,终于慢了下来。
金凌得意地笑了两声,收回弓箭,翻身落地,佩剑随之回到手中,他最后谨慎地观察了一会儿这只独眼怪,准备给他最后一击。
一阵银色的光闪过,金凌一惊,下意识后退几步,警惕地望过去,却见一个人走上前来,来人一身白衣,面容紧绷,伸手把佩剑召了回来。
独眼怪经此一剑,已然奄奄一息。
金凌一阵火大:“你是什么人?没看见这是我的猎物吗?你……你是……”他又仔细看了看那把佩剑,只觉得微妙的熟悉,就连来人这身打扮,也给人诡异的似曾相识之感。
那人道:“金小公子。”
此言一出,金凌立刻反应过来这人究竟像谁,不苟言笑,面色冰冷,一身白衣,身后还背着七弦古琴,可不就是含光君嘛!
既如此,此人身份也就明了了,正是秣陵苏氏宗主,苏悯善。那么这把佩剑的之名也就了然了,自然是号称一品仙器的难平。
金凌哼了一声,别过头去:“苏宗主,你也是来围猎的?”
苏涉道:“兰陵金氏盛邀,岂敢不许。”
金凌道:“既然是来参加围猎的,总也要遵守围猎的规矩,这只独眼怪是我先发现的,苏宗主公然抢去,怕是不妥吧!”
苏涉默默握紧了拳头,道:“金小公子御着剑在场内穿梭,声势这般号大,连别人的猎物也一起惊走了,这又要怎么算?”
金凌气笑了:“怎么算?这也要怪我吗?围猎本就各凭本事,你自己看不住猎物,关我什么事!苏宗主,早听闻你琴艺惊人,难道连个束缚音也弹不出来吗!”
这话说的就放肆了些,多少掺杂了轻视与鄙夷,苏涉听得面上愈发冰冷,恨声道:“金小公子,我是与你就事论事讲道理,你又何必如此折煞旁人!”
他边说,手里的难平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甚至因为被注入了灵力,散发出点点银白的光。
金凌正欲开口,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响。
四面八方传来稀稀疏疏的草叶撞击的声音,夹杂着什么东西移动的声音,正飞速向他们涌来!
那只方才还奄奄一息的独眼怪,此刻像被突然注入了什么力量一般,挣脱了那支箭,一跃而起,向他们露出了满口的獠牙,巨大的独眼里已经布满鲜红的血丝。
金凌握着佩剑,在原地转了几圈,茫然又无措:“怎么回事?”
魏无羡躺在树上,原本是很放松惬意的。下一刻,一阵震耳欲聋的喧嚣声透过鬼怪的耳目传达至他的脑海,几乎要将他震晕过去。
他连忙支起身,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切断联系,他头痛欲裂,额角满是渗出的细汗。
几乎就是刹那间发生的事,他的心脏在瞬间抽紧,一阵熟悉的无力感跟着席卷全身,魏无羡眼前一阵发黑,手肘一软,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软了下去。
此次与上次不同,他人尚在树上,这一软,魏无羡整个人便从树上掉了下去。
听着耳畔传来的轻微的咔嚓声,魏无羡一阵无奈,真是有够倒霉的,偏偏这时候出问题,从树上摔下来可不舒服,特别是这么高的树,肯定是要狠狠疼一下的。
算了,摔就摔吧,他还怕摔这么一下吗。
魏无羡咬咬牙,闭起眼睛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眼冒金星的疼痛感,然而预想中的闷痛并未到来,他落进了一个不算柔软,却足够踏实而稳重的怀抱。
魏无羡惊异地睁开眼睛,才发现接住他的人是蓝忘机。
他一直没有走,就在树下守着他。见魏无羡突然从树上摔下来,蓝忘机便稳稳地将他接住了。
因而这一次,魏无羡摔下来,却并不疼痛。
魏无羡心里漫上一阵说不清的感觉,然而下一刻他便意识到蓝忘机是横着接住了他,而他本人现在躺在蓝忘机的臂弯里,是个不折不扣的抱姑娘才会用的姿势。
他立刻道:“蓝湛,我不小心踩空了……幸亏有你,已经可以了,把我放下吧,这姿势怪难看的。”
蓝忘机听了,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到树边,淡淡道:“很难看吗?”
魏无羡道:“一个大男人还要被这么抱,很好看吗?”
蓝忘机摇摇头,看起来并不认同魏无羡的观点,只是伸出手,撩开了魏无羡的衣角。
那下面藏着金凌的银铃,原本就已有一道裂痕,此刻再看过去,银铃之上,又多出了一道刺眼的伤疤。
蓝忘机盯着那道伤疤看了一会儿,又抬头控诉般地看着魏无羡。
魏无羡一阵心虚,躲闪道:“蓝湛,不是我故意隐瞒,这不也是没办法的事嘛,我也没想到真做起来消耗这么大……”
蓝忘机道:“你可知银铃受损,你会如何?”
魏无羡道:“最坏不过再死一次。”
蓝忘机愠道:“既知如此,为何还要莽撞?”
魏无羡道:“何为莽撞?我做的每一件事,会有什么后果,我心里清楚。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蓝湛,你信我。”
蓝忘机还想再说什么,魏无羡却突然一拍大腿,叫道:“坏了!刚才看见异象的方位是金凌那边,蓝湛,此事我们之后再说,快走!”
他一边说,一边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来,随便出鞘,蓝忘机却拔出避尘,把随便拨到一侧。
“不要随意动用灵力。”他道,“我来。”
魏无羡毫不犹豫地把随便收回,一把按住蓝忘机的肩膀,挤上了避尘。
二人对视一眼,魏无羡道:“东南方向二百里处,蓝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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