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下肚,蓝忘机的手落在桌上,魏无羡抬手欲给他再倒一杯,一面笑着自己也跟着喝下一杯,含在嘴里的酒还没有咽下,他耳边便传来咚的一声巨响。
魏无羡吓得一口酒呛在了喉咙里,他一面用衣袖擦着溢出的酒水一面咳着直起身来,而刚刚饮下一杯酒的蓝忘机,此时已经一头倒在了桌上。
一杯倒?
魏无羡目瞪口呆。蓝忘机的一只手还在桌上,看来是试图用手撑住自己再睡,结果倒下的时候没能如愿落在手上,才会一头砸在矮桌上。
魏无羡捂着脸,憋笑憋得发抖,蓝湛是个一杯倒,喝醉了昏睡过去还一头砸到桌上了,这种事他能拿出来侃一年。
“不过蓝湛真不愧是蓝湛。”他托着下巴,“醉了就睡,酒品都这么好。”
蓝忘机还维持着端坐的姿势。此刻头压下来,身体却还是端坐着的,看起来要多别扭有多别扭,魏无羡情不自禁地抖了抖肩膀,决定亲自上手给蓝忘机摆个舒服点的姿势。
他在侧面观察几眼,伸手把蓝忘机扶直,押开双腿,托着他的后背缓缓往下放,那条长长的抹额被扯了一下,在头顶上岌岌可危地歪着。
魏无羡下意识伸手给他整理,手指刚刚触及到抹额,便被另一只手擒住了手腕。
他低头看去,正与蓝忘机那双琉璃色双眼碰个正着。
魏无羡:“……”
他立刻松开手,道:“蓝湛,我是看你抹额歪了才碰的,真的不是趁你喝醉酒想捉弄你。”
蓝忘机不说话。魏无羡眯起眼仔细看了一会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对蓝忘机伸出一根手指,停顿片刻,向右侧划去,蓝忘机的目光也跟着向右摇晃,他摆正手指,果然蓝忘机的目光也跟着正了过来。
“……蓝湛,你……不会是醉了吧?”
蓝忘机道:“没有。”
醉酒的人都不会承认自己喝醉的。魏无羡状似严肃地点点头,伸手把蓝忘机又推回坐姿,看看自己被蓝忘机死死攥住的手腕,一时间有些发愁。
“蓝湛,你抹额歪了。”他道,“你看,要不你先把我放开,正好了抹额再说?”
他伸出三指发誓:“我保证不跑,行不行?”
蓝忘机盯着他,慢慢歪过头,露出疑惑的神情。
没听懂吗?魏无羡愁。
“咳。”他清清喉咙,指着自己的手腕,道:“这个,松开。”
说罢,他指着蓝忘机的额头,道:“抹额。”
蓝忘机眨眨眼,终于慢慢伸出手,摘下了头上那条抹额。
就在魏无羡大喜过望的时候,蓝忘机手一抖,甩出那条抹额,将他和魏无羡的手腕绑在了一起,单手颇为灵巧的打了一个结,思索片刻,又打了一个结,直到抹额的长度终于不允许他继续打下去为止。
“不是!我是让你松开,没让你抓的更紧!”魏无羡无奈,“蓝湛,你喝醉了怎么这样,跟你平常差距也太大了吧。”
他晃了晃那条与蓝忘机死死捆在一起的手臂,叹了一口气,伸出另一只手够来酒坛,灌了没几口,就觉得蓝忘机的目光实在是明晃晃的无法忽视。
好像他一不注意,魏无羡就能跑了似的。
魏无羡放下酒坛,伸手摸了摸蓝忘机的额头,叹道:“蓝二公子,你老看我干什么呀?我脸上好看吗?”
蓝忘机点点头。
魏无羡:?
他摸着下巴,原来蓝湛喜欢我这种脸?
不对。说不准他就是客观评价而已,蓝忘机这种人,哪来的什么喜欢不喜欢。
想到这儿,他玩心大起,托着腮勾着唇角对蓝忘机眨眨左眼,笑道:“那你觉得你哥哥好看不好看?”
蓝忘机点点头。
果然。长得好看的他都说好看。
“你自己呢?”
蓝忘机不答。垂眸看着魏无羡,道:“你?”
“我?”魏无羡指着自己,“什么意思?”
蓝忘机不说话。
这难不成……是问他觉得蓝忘机好看不好看的意思?
魏无羡一惊,十二年后,蓝忘机都开始问人这种问题了?
他又是一阵憋笑。半晌,他严肃地点点头,道:“嗯,我觉得蓝二公子如泽世明珠,光风霁月清风俊朗,漂亮的很。”
蓝忘机把头别了过去。
这是怎么啦?魏无羡歪头看他,不喜欢听别人说他漂亮?
魏无羡伸出一只手,轻轻拽着他的发尾,笑道:“忘机兄……那你觉得金子轩怎么样啊?”
蓝忘机转过头:“哼。”
?不喜欢这样的?
“江澄如何?”
蓝忘机摇头。
魏无羡单手捂着嘴,险些笑出声。哈哈哈这下江澄可算彻底输给我了吧!
他伸手在蓝忘机的额头轻轻弹了一下,蓝忘机捂着自己的额头抬头看他,始作俑者丝毫不愧疚,反而笑嘻嘻的看着他,道:“嗯,答得好,天底下就含光君和夷陵老祖最好看,还有跟含光君长得一模一样的泽芜君,哈哈哈哈……”
他笑的太猖狂,太持久,蓝忘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向后一扯那条绑在一起的手,魏无羡猝不及防,被拉倒在地,鼻子狠狠撞上了蓝忘机的胸膛,顿时酸出了泪水。
他撑着地板想从蓝忘机身上爬起来,顾不得眼角还有泪水往下淌,突然听见身后的门被人拉开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
“……含光君???”
靠。魏无羡生无可恋地倒了回去,有气无力道:“金凌别怕,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二人合力,总算是把魏无羡和蓝忘机的手解放出来。蓝忘机从把魏无羡拉下之后就变得安分得很,乖乖地看他解开抹额,捋平,再重新给蓝忘机戴上,看他一时半会没有清醒的意思,魏无羡索性给客栈又续一晚,把蓝忘机拉直了按在床上,留下一张龙飞凤舞的字条。才算是放心的拉着金凌走人。
等出了客栈,他才发现已经到了夜晚。
难怪蓝湛那么老实。怕是亥时将至,困了。
魏无羡揉揉自己酸麻的手腕,忍不住问道:“金凌,他们蓝家人醉酒都这么吓人吗?”
金凌也是一脸古怪,道:“别人我不知道,思追不是蓝家人,他酒量还不错的……蓝景仪喝醉也挺可怕,但……”没一个喝醉了要解自己抹额的。
“喔。”那就是正常现象了。
魏无羡回忆了一会儿,还是嘟囔道:“那蓝湛还是别喝酒了,让别人看见含光君的名声往哪搁啊。”
金凌更加纠结了:“含光君……从不喝酒的。”
“怎么可能?”魏无羡道,“他今天就是想喝酒才跳上来的。”
金凌还想说什么,余光却瞥见一个人。
他转过身,一脸震惊。
魏无羡跟着看过去,诧异道:“温宁?”
“你怎么在这儿?”
岐山温氏剩下的人,应该都在不夜天岐山旧址。收缴一切仙器,安分守己地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活着。
温宁一脸风尘仆仆,看来是一路狂奔着赶来的,此时有些窘迫,努力的扯起两边的肌肉想笑,最后还是放弃了。
“我、我听见魏公子的笛声……”他道,“然后……然后我姐姐就催我过、过来了。”
他急切道:“魏公子,你,你回来啦。”
魏无羡上下打量他。虽然穿的简朴了点,但看起来一切都好。
他道:“意外意外,我也没想到。”
江厌离对他讲过温情温宁的后来。在他走后,乱葬岗上的人彻底失去了保护伞,温宁白衣被他的血染成红色,在他的命令下一路冲回乱葬岗,等到最后的任务执行结束后,温宁彻底失去了行动的力量源泉。
温情坐在乱葬岗上不眠不休三天三夜,最终穿上家袍,带着温宁,一脸决绝地走上了金麟台。
江厌离说,那位温姑娘,一身风尘,满面风霜,腰背却是笔直的。她站在金麟台上仰视他们,眼睛里却有不熄灭的如太阳般的火,她指天指地指心,把在场几乎所有人都骂到无地自容。
她说,魏无羡做过什么?欺压弱小家族?铲除异己?他不过是袒护了四十余个无家可归之人,便要被如此恶意揣度。可在座那么多人,有曾经的我的同僚,也有曾经帮助温家灭族之人,现在却在这里对一个死者满口恶言,难道不觉得讽刺吗?
“我有罪,是因为我姓温,却不是因为我曾经杀过什么无辜的生命。魏无羡有罪,是因为他强大,因为他和你们都不一样。”温情说,“你看看金麟台上他的血,尸骨未寒,你们不觉得羞耻吗。”
此番大闹之后,场面彻底失控。温情带着温宁,举着阴虎符慢慢走下金麟台,回了乱葬岗。
再后来,在几家商议之下,最终还是决定留下他们的性命。全体迁往不夜天旧址。
“姐姐……姐姐会很高兴的。”温宁说。
魏无羡看了他一眼,道:“我还是……暂时不去见她了。知道你们都很好,这就够了。”
温宁敏锐的感觉到什么,道:“魏公子,是不是……”
魏无羡耸耸肩,道:“跟你们没关系。只是我不能离开这小子多远,况且……都那么久了,也许我回去露面,并不是一件好事。”
“离开我,你们也过得很不错啊。”他笑道。
温宁道:“但大家都很想你。”
魏无羡一愣。
温宁说:“魏公子,如果有什么理由不便回去,那就不回。如果哪天你想回去……”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夜天上,现在还会种土豆的。”
魏无羡眨眨眼,捏了捏温宁的肩膀,轻轻点头。
三人并行一段,等到拐向金陵,温宁就主动离去了。魏无羡缩回银铃里,跟着金凌御剑回到金麟台。而此时天色已经开始发亮了。
“你的作息这两天算是彻底乱了……”魏无羡叹了一口气,“你们家藏宝阁在哪?”
“你找我们家藏宝阁干什么?”金凌问,伸手给他指了方向。
“我去找点东西,不是答应你了吗。”他揉揉金凌的头发,笑着说,“行了,回去歇着吧,就算睡不着也要歇一会儿,等天亮了再去找你爹吧。”
金凌拦下他的手,扭头切了一声,别别扭扭的点点头。
魏无羡也不恼,抬起双臂伸了一个懒腰,摇摇晃晃地朝藏宝阁走去。
金凌本以为自己不可能再睡过去了。可真正躺在榻上时,几日的奔波劳累,精神上的紧张和痛苦,还有数次的愤怒带来的损耗,还是让他立刻坠入了梦乡。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这一次没有江厌离守在一侧,但榻边的矮桌上,确实摆着一碗还温热的汤。金凌揉着眼睛坐起来,只觉得全身上下,哪里都酸痛的不得了。
这次真的算是做了很大的一件事了吧。
他喝了汤,更衣,在额前点下朱砂,碰到那枚被他刻意收到盒子里的银铃时,忽的颤抖一下。纠结片刻,他拿出另外一只银铃,将两枚银铃的穗子交换,把新的那只配在腰间,旧的放回盒中,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在铜镜前转了几圈后,总算确定自己没有什么破绽了,金凌这才推开门,一侧的小室里已经码着整整齐齐的“金麟台少主夜猎凯旋”的贺礼,想来是他昨晚回归的消息传播飞快,早有准备的旁系,想要攀附的门生,都想趁此机会留下几分印象。
金凌却是非常厌恶这些东西的。
他贵为金麟台少主,是独子,出身尊贵,是注定会成为家主的。金子轩见过江厌离生产金凌时的痛苦后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得新子,金凌就成了唯一的希望。这给他无数的簇拥和众星捧月的宠爱的同时,也带来了孤独。
他的朋友并不一定是因为他是“金凌”而来,而是因为他是“金麟台少主”而来。
他们选择忍受他的脾气,却不知道正是这副仿佛被折辱的态度才是金凌愤怒的真正来源。久而久之,金麟台内有愿意与他交好的人,愿意帮他打架的人,却没有交心之人。
直到与蓝愿相遇的那一天为止。
仙子被他勒令待在家中,趴在门前无精打采地等了数日,好容易等回了主人,却仍然不许靠近。现下金凌身边终于没了那个讨厌的黑衣男人,仙子凑过来绕着金凌的腿转了几圈,在喉咙里发出愉悦的咕噜声。
金凌拍拍他的头,疏松了几分紧皱的眉。
“好歹你还算是一心一意。”金凌摸着仙子的后背。
仙子在他身上嗅了几圈,对着他那只银铃忽的低吠起来,金凌一愣,才反应过来这是新的银铃,仙子恐怕并不熟悉这个味道。
“叫什么叫。”他用两只手去捏仙子的脸,“以后永远也不能对着银铃叫,懂了吗?”
仙子摇摇尾巴,发出如婴儿般的呜呜声。
忽的,金凌突然发觉自己身后出现一个人影。
“做什么呢?”那人问。
“爹。”金凌站起来,“我正准备去找你。”
金子轩把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才点头道:“这次夜猎的情况我已经在信里大体了解过了,你再来汇报一遍也好,正好我检查一下你反省的能力。”
反省。金凌扭过头,道:“夜猎报告又不全是反省。”
“很能说嘛。”金子轩冷笑一声,“才刚第二次自己出去夜猎,就敢说这种话了?”
金凌一阵委屈,正欲开口,又听见金子轩补充道:“不过这次……做的不错。”
他的手在空中犹豫了一瞬,最终落在金凌的肩膀上。
这一下力道并不重,轻描淡写的如同友人见面的招呼一般,只落了一下便离开了。金凌却觉得,这比金子轩曾经无数次紧紧握着他的肩膀,都要真实。
“……哼。”他张嘴想说什么,最终也不知从何开口。
一地狼藉。血红的朱砂绘制的符文自黄符上一直蔓延到地板上,墨水晕染进了昂贵的木头,屋里到处都是怪异的甚至有些发臭的味道。
七零八落的零件,绘上复杂纹路又被重重抹去的丝绸,如同垃圾般被堆在一侧的玉石,还有另一边已经宣告彻底被糟蹋的破碎的珠宝。
最后加上室内正中央的披头散发,把袖子撸起来扎在手臂上,脸上混杂着黑色与红色的染料,又被汗水晕染成一团乱的,浑身都散发着疲劳和生人勿进气息的黑衣人,就是这间房的全部了。
金凌汇报夜猎结束,推开魏无羡的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你在干什么啊?”金凌忍不住后退几步,“你到这里不是才刚半天吗?”
魏无羡这才有所反应,从满地狼藉垃圾中抬起头,茫然地眨眨眼,道:“有那么久了吗?我以为才半个时辰。”
“你们家藏宝阁是真的厉害,连上古法器都有。但是藏书阁也太寒碜了,不比姑苏蓝氏,就连我们莲花坞都能甩开你们几条街。”魏无羡一面吐槽,一面把一幅旗子扔到一边。
“有本事你别看啊……”金凌咬牙,捡起那面旗子,对着纹路看了片刻,犹豫道:“招阴旗?你画错了吧?”
“小心点那个挺危险的……是改良版。”魏无羡拿起一块圆形的磁石,漫不经心道,“你们十二年都没人试试能不能改进一下吗,以前那个旗子那么粗糙。”
……太嚣张了想骂他。金凌咬牙切齿。
“……你手里那个是什么?”
魏无羡用朱砂在磁石正反两面画下纹路,小心的把它嵌进一块木头中,一边用刻刀雕出刻度,一边说:“风邪盘。以前那个精度不够,我之前就想试试改良,一直没有机会。”
“你不应该在研究怎么转移魂魄吗??”金凌怒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怎么能是乱七八糟呢?”魏无羡终于放下手中的工作,义正辞严道,“这都是仙门百家的财富啊,有了这些,夜猎能省多少事?”
“年轻人不要总想着搞个大事情,先从小的开始,总会慢慢成功的。况且……”
“况且什么?”
“我已经试过了。”他无奈,指着一侧七零八落的玉石碎片,“本来玉石应该是最佳选择,但你们家的玉,都撑不住我的魂魄。再把符文精细下去,稍微一不小心就完蛋,我大概浪费了……谁知道多少银子,人总要学会战略性放弃,不要跟个愣头青一样,知道是南墙还老往上撞。懂吗小朋友?”
他说完,又拿起风邪盘,继续用刻刀修补细节。
“你……”金凌气的说不出话,“随便你好了!谁想来看你这狗窝!”
他转身就走,又顿住脚步,回身道:“我娘喊你参加今晚的家宴,敢迟到你就完了!”
“师姐叫的?”魏无羡眼睛一亮,“保证到场!”他一激动,手下也跟着一滑,虽然没有影响到纹路,却结结实实的在拇指上划出一道口子。
他像是无知觉一样看了一眼那道伤口,随手在伤口上吮了一下止住血,就又继续拿起了刻刀。
这个动作太随性,又太熟练。好像他已经无数次的这样做过一般。金凌心忽的漏了一拍,觉得眼前这一幕莫名的……帅气。分明汗水与血水,还有各式奇奇怪怪的东西全部杂乱无章,可放在魏无羡手下,却又都乱的恰到好处,透出别样的潇洒与才气。
我想什么呢?金凌在额头拍了一下,冷哼一声,大步离去。
答应的倒爽快。他不爽,上一次也满口答应,结果叫他等了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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