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负着手,大摇大摆的在街上游荡。
蓝家的小辈与他们仍有一段并行之路,蓝景仪称他们追着一块名牌而来,途径云萍山,便顺势除祟。不想遇到的并非一般的邪祟,不慎之下落入陷阱。
金凌的精神有些恍惚。他压着成百上千个问题等着询问魏无羡,却碍于蓝家人尚未离去而不得。蓝思追察觉他的心情不对劲,但却尚未知晓原因。
一只手伸到他的面前,蓝思追惊得一愣,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只做工精美的竹蝴蝶。
魏无羡得意的对他摆摆手,道:“思追呀,还想要这个么?”
蓝思追哭笑不得,道:“谢谢前辈,但再怎么说我也已经十几岁了……”
魏无羡不由分说,把蝴蝶塞到他怀里,道:“拿着。当年那个是蓝湛给你买的,这个就当是我补上了。”
蓝思追噗嗤一笑,只得把那只蝴蝶收进怀中。
含光君倒是毫不吝啬给他买任何事物。只是看着他那张脸,便不由自主的不敢放肆撒娇了。
思及此,他才突然想起来,蓝忘机对魏无羡回归一事还一无所知。
一股辛辣的气息顺着长街从不远处飘来。魏无羡眼前一亮,三步并作两步,果不其然是一家湘菜馆。云萍城地近云梦,云梦人好辣,于是湘菜馆总是生意兴隆。魏无羡眯起眼看了两眼牌子,满意的点点头,扭头对他们道:
“要不要来尝尝地道的云梦菜?”
“你怎么知道这就是地道的?”蓝景仪忍不住咳嗽两声,道。
“闻闻这味儿,没跑了。”魏无羡道,“你们蓝家人,一天到晚吃苦掉渣的草根树皮,好不容易外出一次,不试试别的地方的美味?”
几个少年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魏无羡干脆利落,推着他们的肩膀把他们赶进屋,一面娴熟地招呼小二开出一间靠窗的雅室来。
待大家都认命之后,魏无羡斜靠在美人榻上,一手懒散地提着菜单,却并未看一眼便连珠炮般的报出一串菜名,最后似是要照顾他们这些不常吃辣的人的胃一般,特别关照两个不辣的素菜。
“有个对比,你们就知道自己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了。”他解释道。
“前辈很了解姑苏菜吗?”一个少年问道。
魏无羡打了个寒战,摆手道:“十几年前我在你们姑苏求过学,当时应该还没有你。”他想起什么似的,“你们蓝家当时的药膳就要人命,我这辈子也不会再去吃你们家的药膳了。”
在姑苏求过学?蓝景仪疑惑道:“你是哪家的公子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金凌心一紧,正欲解释,就听到魏无羡信口胡诌:“当然。只不过前辈我最讨厌那些繁文缛节这宴会那庆典,常年在外游猎,做好事不留名,我出门的时候,你怕是还在吃奶呢。”
他转转眼睛,笑眯眯地说:“说不定,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蓝景仪出生的时候魏无羡早就人人喊打,姑苏蓝氏更是不可能请他来自家做客,蓝景仪的父母也断不会让一个传闻会用婴儿血行邪法的魔头去碰自己的孩子。
蓝景仪不知道这些,被魏无羡几句话堵的面红耳赤。
等到魏无羡所谓“山珍海味”端上桌后,果不其然是一片红红火火。罕见的几个白花花的菜摆在一角,不起眼极了。魏无羡看的一阵欢喜,带头拿起筷子先扫荡一阵,才对他们眨眨眼睛,怂恿他们下手试试。
“你们蓝家对饭食都有讲究,什么不可饭过三碗啦不可留食啦,今天在外面,在你前辈我面前,什么规矩也没有,不放纵一次试试?”
他一边说,一边笑着把一盘红火的菜向前推推。
蓝景仪提着筷子,犹豫片刻,颤颤巍巍的下手去夹菜。等到终于放入口中,不过数秒的时间,便一脸纠结地想吐又碍于家教不能,想咽下去又实在缺乏勇气,最终只得在蓝思追的救助下借着一口白米饭生吞下去。
“你是怎么吃下去的??”蓝景仪捧着凉茶猛灌,“这个也太辣了吧?!”
魏无羡面不改色,摇头道:“这个哪里辣了?你是没试过我做的饭,那个才是辣到感天动地,一般人都吃不到。”
“就是你请我吃,我也不想吃!”蓝景仪喷道。
魏无羡在他头上弹了一下,笑道:“没大没小。”他说着端起酒杯,一口下去就见了碗底,想起蓝家似乎连酒也禁,从来也没人见过蓝家人醉酒是个什么模样,魏无羡就感觉心里一阵瘙痒,他挑挑眉,勾着唇角看向四周。
蓝思追立刻反应过来什么,忙道:“前辈,酒是真的不能喝的!”
魏无羡道:“哦?为什么?”
蓝思追打了一个寒战,压低嗓门道:“您不会想看见的。魏前辈,我敢拿仙剑担保,您今天哄我们喝酒,日后一定会后悔的。”
这句话一出,魏无羡更好奇了。但考虑到今天只有他一个大人,如果这群小伙子酒量真的菜到只有天上有地上无的地步,他一个人断断是对付不了这么多喝醉酒的血气方刚的男孩子的。
于是他抬手,只给金凌斟了一杯,道:“好吧。那便改日再试。”
他斜靠在美人榻上,从窗口往下看。街上人生攘攘,远处山峰连绵,这种景致,他年轻的时候常常见得,十几年后再见,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不,不对。魏无羡突然反应过来,是真的隔世了。
腰间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魏无羡低头看了一眼,意识到是陈情的位置有些歪了。他索性把笛子抽出来,端在手指间把玩片刻,蓝景仪忆起这支笛子方才有多神奇,不禁道:“前辈,你这支笛子……是仿的夷陵老祖的鬼笛陈情吗?”
魏无羡一僵,旋即反应过来,道:“你为什么不猜,这——就是鬼笛陈情呢?”
蓝景仪不屑道:“谁不知道陈情在云梦江氏江宗主手里,宝贝的跟什么似的?他怎么可能把这种法器借给你?”
魏无羡不禁失笑。随便是入了名剑谱的剑,一般修士都是熟知的,故而他在随便剑鞘上裹了一层黑布,但陈情却大摇大摆的显出来,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来自于此。
学夷陵老祖吹笛驭尸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这样通体乌黑,坠着红穗的竹笛,也早就多的数不胜数,根本无需再去遮掩了。
他于是点头,故作正经道:“说的有理。不错,我这支正是仿制陈情,怎么样,看着也很不错吧?”
“看着是不错……不过比起真正的鬼笛来,怕还是差远了!”
金凌没忍住,还是笑了出来。魏无羡见他终于不是一脸的苦大仇深,也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摇着陈情问道:“你们想不想听曲子?”
一位少年道:“前辈你来吹?”
魏无羡点头道:“正是。怎么样,这种机会不常有哦?”
那位少年道:“这怎么行?怎么能让前辈给我们吹曲子?”
魏无羡摆摆手,道:“那么多规矩干什么。”
他说着,唇便已经靠近了吹孔。
此曲悠扬,曲调柔和。与方才召唤厉鬼的曲子的尖利不同,是相当温柔的曲风。一群少年绷了几十个时辰的精神,此刻终于舒缓了些许。
金凌靠着墙,抱着双臂闭眼听魏无羡吹曲。无可否认,魏无羡当得起世家公子榜第四的称誉。六艺俱全,才貌双得,此时吹起笛子也是无可指摘的动听。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说是请客,魏无羡点了一桌的菜,蓝家的小辈大多还是指着那几盘素菜过活。尽管几个少年冒死尝试了魏无羡的特辣推荐,多数还是苦不堪言地宣告投降了。无奈之下,魏无羡只好又追加了几个素菜,这桌宴才算有惊无险的结束了。
饭后,蓝家小辈回家报告,蓝思追跟着他们与魏无羡告别,金凌则被魏无羡拉着坐了回去,撤了餐桌,品酒喝茶。
“说吧。”魏无羡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说什么?”金凌扭头道。
“你都快把我看成筛子了,还说自己没什么想说的?骗鬼呢。”
金凌咬住下嘴唇,手指揪紧了衣摆,半晌才说:“……你今天,为什么绊了一下?”
魏无羡一愣,道:“你就想问这个?”
“好吧好吧,我好歹也十几年没运动过了,一下子这么消耗,实在是累了,这个理由值得信服吧?”
骗人的。金凌只觉得一阵无名火混杂着无力感烧到心里,他猛地抬起头,看着魏无羡的眼睛,脱口而出:
“你以前也是这么骗舅舅的吗?”
“……啊?”
“十几年前,你也是这么骗舅舅相信你自己没问题,让他公开与你决裂的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魏无羡心跳如鼓。他死后,难保温情和温宁会说出什么,也难保会被发现什么不该公诸于世的秘密。
金凌咬着牙,一把拽下腰间的银铃,攥着穗子把它举到魏无羡面前,颤抖着道:“你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为什么银铃裂开了?为什么??”
魏无羡张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单手撑住额头,无言地笑了两声,泄气般地说:“我现在说只是意外……你大概也不会信吧。”
“金凌。”他正视金凌的眼睛,“我这条命是偷回来的,我是已死之人。你们早就应该向前看了,所以,哪怕我回来了,陪你夜猎过,也不代表我会一直活下去。”
他指指那只银铃,道:“我的魂魄在里面沉睡了十年。我之所以醒来,是因为你们家地处灵穴,灵力积累所致。”
“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几天前拥有这副躯体吗?”
倘若灵力积累十年才让他恢复意识,那要恢复实体,理应需要更久的时间。
为什么这个过程仅仅花了两年的时间?
金凌茫然地摇摇头。
魏无羡道:“几天前,你接触了那个半魔人的丈夫。”
那个,被无数人的心脏救活,又无数次丧失行动力的人。
金凌周身一颤,眼前略过几幅画面,瞪大了眼睛。
“那些心脏……那些心脏里的阳气……”
怨气消散后,留存在身体里的那些看似无用的阳气。
“对。当你触碰他时,那些阳气本能的寻找到我这个寄居体。我是因此而拥有了躯体,这是彻头彻尾的意外。”
“而最开始我为你打造这只银铃,也绝不是为了做这样的事才造的。”魏无羡接着说,“银铃只是普通的银铃,是上好的材质不假,但也绝不是能承担那样多的灵气,能让我永远存活下去的。”
他用手点着银铃,道:“这个银铃破碎的时候,我也就消散了。”
金凌张张嘴,慌张而杂乱地喘了几口气,道:“……疼吗?”
魏无羡一愣:“什么?”
金凌道:“银铃裂开的时候,你晃了一下。那疼吗?”
魏无羡的心瞬间揪了起来。他本能的想起几日前,江厌离对他说过的,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也许是错觉,金凌那张酷似金子轩的脸上,也跟着有了江厌离的影子。
魏无羡笑道:“有什么疼的?就是身体有点发虚而已,你不说,我都没察觉到什么。”
“你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不肯现身。”金凌喃喃道。
魏无羡看着他,安静地点点头。
“有什么解决办法吗?”金凌猛地抬起头,“你是夷陵老祖,你有移山倒海之能,你能造出这只银铃,当然也能造出下一只,如果不停地转换载体,你能一直活下去吗?”
魏无羡被他连珠炮的发问炸的一怔,旋即无奈的摸摸他的头,道:“你们把我想的也太神了,我哪里知道怎么把人的灵魂转换载体,哪有那么容易。”
“但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金凌。”魏无羡认真地说,“我既然活着,就不会想要死去。我一定会仔细研究怎么活下去,不会再让你的父母和舅舅难过,也不会让你伤心的。”
“所以,这件事就先保密吧。”魏无羡对他眨眨眼,“我还没有把握的时候,告诉他们只是平添烦恼,对这种事,他们也无能为力。”
金凌慢慢攥紧了拳头。是啊,就算魏无羡说了,他们又能怎么办?连夷陵老祖都不知道如何是好的事,他们除去平添烦恼,还能做什么?
这么想,魏无羡选择不露面,选择隐瞒,似乎并没有什么错。
可他就是忍不住的生气,憋不住的愤怒和委屈。
“……我舅舅说你有英雄病。”金凌咬牙道,“果真没错。”
“你总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你对什么也不在乎,你总是把很多东西背在自己身上。之前的山鬼也是,现在的银铃也是,你要求我们去杀山鬼,说那些不得不杀的理由,减轻的是我们的负罪感,把最大的恶人自己背下,你以为我没有看到你除去山鬼身上的怨气吗?”
“现在你又要我帮你隐瞒,你要靠自己去寻找出路,不让我们替你担心,我们只要像个傻子一样为你回归而开心就够了!你什么都自己背着,什么都不告诉我们,你凭什么?”
“魏无羡,你就那么不相信你亲近的人吗??”
明明已经因为逞强死过一次了,为什么他还能这么执迷不悟?
他凭什么……他凭什么一点也不肯改变??
魏无羡沉默着,把金凌一把拥进怀里。
多少年前,江澄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他一向不肯好好讲话,满嘴伤人的刀子里,还要靠他自己去猜江澄真正的意图。
他俯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你这孩子……脾气真是跟你舅舅一个样。”
“我相信你们,但比起我,我更希望你们能好好的。”
他还是为了自己的梦想,为了自己的原则在活。他的梦想即为所爱之人的幸福,是世道永不辜负不当辜负之人,是明知不可而为之。于是,他自己的安危就要往后靠了。
金凌的泪水顺着眼角淌下,很快便打湿了肩膀处的一片。他一把推开魏无羡,哽咽着说:“我答应你。我不告诉我父母,也不告诉舅舅他们。”
“但是如果你开始出现什么异常,我一定会立刻把所有事都告诉他们,绝不会听你半句话!”
魏无羡单手抓着一只黑色酒壶,懒洋洋地靠在窗边。
金凌在那之后就累惨了,倒在客栈里还在昏睡。魏无羡不需要睡眠,于是便又讨了几壶酒,靠在窗边慢慢喝。
他手边有盛开的芍药,摆在桌边,算是几分风雅。
动手乱来的时候,他就料到会出什么事。所谓器灵,本体其实还是寄存的“器”。而他的灵魂太过强大,可寄存的器却太弱小太平凡,自他第一次现身感受到那股被撑破般的压迫力时,他就知道自己不会长久。
更别提后来长时间的在外停留,乱来一样的使用灵力,召唤厉鬼,更是动辄吸收怨气,放任怨气与灵气在他体内彼此撕扯,这些全都是对他的消耗。
但这一切都太匪夷所思,以这种方式死而复生之人,翻遍古籍也未必有几个人,哪怕有记载,恐怕兰陵金氏和云梦江氏的藏书里也不会有多详尽。
答应了金凌要尽力活下去,但魏无羡现在还是一头雾水。
他叹了一口气,没骨头似的靠在美人榻上,抬着眼皮愁的要死,顺着长街往外看,突然精神一振,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怎么老在这附近遇到他?
魏无羡一下子兴奋起来,兴致勃勃的看看四周,毫不犹豫地把几朵芍药全都摘了下来。
他玩心大起,掏出陈情轻吹了几个音符,一阵邪风刮过,带着几朵芍药穿过长街,一个接着一个地撞到那人的发间,牢牢地插在了他的头上。
等到那人终于带着那张波澜不惊的脸走过来时,魏无羡撑着窗边,伸手扔出了最后一朵芍药,稳稳地落在了来人的发顶。
至此,他的头上便多出了一个完整的芍药花环。
魏无羡哈哈一笑,对来人眨眨左眼,笑着叫道:“蓝湛!好久不见!”
蓝忘机伸手拿下头顶上的花,低头看了一眼花,又抬起头,去看抛花的人。
一样的黑衣,一样的带穗子的酒壶,一样的花。
还有从记忆里走出来一般的,那个人。
蓝忘机抱紧了怀里的花,微微俯下身,接着单脚发力,瞬间便跳上了二层的观台。他衣摆凌乱,头上的芍药跟着落下去,连带抹额也有些歪斜了。
他一把抓住魏无羡的手臂,像要确认真实一般攥的紧紧的,用力到几乎要将他的手臂捏碎。
“……魏婴。”他颤抖着说。
魏无羡被他吓了一跳,后退两步,强撑着笑道:“干什么?就算咱俩十二年没见过了,你也不能这样吧?多大的过节都这么多年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也该忘了我了吧?”
蓝忘机定定地看了他几眼,才终于放开手,换而拉住他的衣角。
他端坐下来,但仍然死死地盯着他,好像只要移开一瞬,这个人就要消失一般。
“是我失礼了。”
魏无羡摆摆手,道:“跟我客气什么。”
他指指一边被揪秃的花,道:“你看看你,我为了给你送花,连人家的芍药都揪秃了。原本是想请你上来喝一杯的,没想到还没等到我请,你就自己跳上来了。”
他眨眨眼睛,道:“不用这么着急吧?这么想我?”
魏无羡本意是想戏弄他,看看蓝忘机过了这么多年再遇到这种事,行事会不会有所变化。不想蓝忘机并未恼羞成怒,反而盯着他看了一阵,才点点头。
??这是几个意思?
魏无羡一愣,回想自己方才说了什么。想我?不会吧,那就是急着上来喝酒?
想到这里,他恍然大悟,好你个蓝忘机,十二年过去,都开始馋酒了。
难不成蓝思追不让他灌酒,就是因为看到了蓝忘机喝酒之后的模样?
魏无羡越想越兴奋,越想越好奇,忍不住动手给蓝忘机倒了一杯酒,笑着说:“是我怠慢了,蓝湛,请你来陪我喝酒了。”
这么说,蓝忘机也好有个喝酒的台阶下。魏无羡暗自得意。
蓝忘机又看了他几眼,看的魏无羡都有点后背发毛了,才抬起手端起酒杯,一仰头喝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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