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风流·第五节】

金凌一手捏诀，另一只手把一张黄符按在树上。他迅速后退几步，稍待片刻，黄符自燃，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棵也不是。他烦躁地甩甩手，在树干上画下一个×，继续走向下一棵树。

所谓山鬼化身，亦或山神化身，最初诞生之时，一定是由山上的一样生物孕育而生的。成长之后，他的存在将无处不在。如果要杀死山鬼，唯一的方法也只能是找出化身，一刀两断。

而山神堕落为鬼之后，他的怨气便能够被黄符所捕捉，如若符纸燃尽后这个生物出现了异动，那么他也就一定是山鬼化身了。

但云萍山生灵众多，如若一个一个找下去，犹如大海捞针，不知到何时才能结束。

“那种小树苗就先算了。”魏无羡按住金凌的肩膀，“山鬼诞生有几百年了，你们只管找那些比你们还粗好多倍的树就够了。”

至于天生寿命短暂的动物，就更没有寻找的必要了。

魏无羡转过身，慢慢扫视周围。要说最快的方法，无需多言，自然是他调动鬼类的眼睛，直接找出山神所在。

但既然局已破，山民也无事，在没有幻境作怪的情况下也不会缺食少粮，那么让这些孩子多磨练磨练，也不是坏事。

虽说搜寻的对象有限，但毕竟是一座山，需要完全找完所需的时间简直无法计量。蓝思追擦擦额头上的汗，伸手到乾坤袖中去摸符纸，突的发现自己的符纸已寥寥无几。

如果他快要耗尽的话，那么其他人大概也即将告罄了。蓝思追掏出一张符纸，看看脚下，又看看山头。

山神会在哪里诞生呢？他又是如何拥有那样正直而悲天悯人的本性的？

自山头涌下一阵风，蓝思追按着抹额，顺着风下意识向下看去，山风过处，树叶也跟着层层叠叠地摇晃。此时太阳已经渐渐升起，眼前的一切都好像镀上金边一般博大而壮阔。

蓝思追心猛地一跳。他收起黄符，拔出佩剑，直奔云萍山的顶峰。

那是山顶上最为粗壮的一棵大树。枝干粗大而稳固，甚至如石柱般矗立在山间，树冠似大伞一般张开，沙沙作响的叶下，是串串尚且翠绿的果实与低垂的藤蔓。

注视着符纸渐渐燃尽，蓝思追后退几步，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跳动一下，接着又是一下，下一刻，原本垂在树下，温驯无比的藤蔓，突兀的变换了形状。

蓝思追一惊，立刻倒转方向，抬手放出信号烟花，然而放出的瞬间带来的延迟就已经足够致命，他整个人被弯曲的藤蔓撕扯着拉向枝干，四肢几乎要断裂一般疼痛，他强撑着召唤自己的佩剑，指挥它砍掉撕扯自己的藤蔓，接着立刻又是一个回身，然而他尚未行动，便僵直在了原地。

他转过身的瞬间，一根藤蔓已经伸到了他的面前。就在与他眼睛不到一寸的位置，微微颤抖着。

判断失误了。他应该先退开再发信号烟花的。他现在只有一只手是可以活动的，撒不出符咒，灵力也完全跟不上，但山鬼为什么没有杀死他？

来不及多想，蓝思追咬着牙，挥手砍掉眼前的藤蔓，解放自己的左手，巨树剧烈的抖动起来，挥动着枝丫将他猛地甩了出去。

要再御剑已经来不及了，蓝思追极力把自己缩成一团，本以为会狠狠的摔到山坡上翻滚许久，后背撞上的却是个柔软之物。

“你是来赶着送死的吗？！”金凌在他耳边怒骂，蓝思追肩膀耸动两下，终于笑出了声。

远处被激怒的山鬼仍然挥舞着藤蔓，连带着树梢上的果实也一起抖动着簌簌地落下来，魏无羡从银铃里显出身形，确认蓝思追仅仅扭伤了右臂后，皱着眉看向山鬼。

山鬼被砍断的三条藤蔓如同受伤的幼儿般缩在树干的一侧，畏惧地抖动着，尾部滴落些许碧绿的汁液。

他像在委屈撒娇一样，可同时又不受控制地想要伤害他们。

魏无羡盯着杂乱无章的触角般的藤蔓，在巨树身上寻找突破。杀鬼一向要找弱点，对付树为原型的山鬼，一般而言就是将树干腰斩。但眼前这棵树太过庞大，恐怕要另寻他方。

他猛地搭上金凌的肩膀，道：“如兰！”

金凌吓了一跳，硬着头皮道：“干、干什么？”

“等会儿我会给你一个靶子。就在那个玩意儿上。”他指着山鬼，“我要你把附了灵力的箭射进去，能做到吗？”

“这有什么难的？”金凌动动手腕，眼睛发亮，“来！”

魏无羡微微一笑，示意此刻跟上来的其他人一起后退，接着，他抽出一直放在腰间的一杆通体漆黑的笛子，深吸一口气，搭上了陈情的笛孔。

笛声清越，音若飞鸟，笛声所到之处，地面微微作响。白骨死尸带着令人作呕的恶臭，自地狱而来。魏无羡微微偏头示意，走尸皆发出慑人的吼叫，前仆后继地冲上来，紧紧抱住了纷飞的藤蔓。

但在高处的几条，凭借走尸的跳跃能力是不行的。起码也要温宁在才做得到。

魏无羡把陈情向腰间一插，随便随之出鞘。他翻身上剑，飞跃至半空之中，整个人柔软无比地自剑上跃下，右手召回随便，只一刀，便巧妙地切断了所有空中之藤。

云梦江氏剑法以轻灵见长，而魏无羡的身体更是柔韧至极，这番行动之后，他在空中翻滚三圈，也平安无事地落了地。接着，他举着随便，左手打了一个响指，自他身后一具无头白骨舞动着四肢，猛地跳了出来。

让我好找。他挑眉一笑，那具白骨摇摇晃晃地冲过去，停留在走尸的中央。他的身后，另一具白骨冲过来，举起双手，像握着什么东西一样，在空中停留片刻——

接着，狠狠地劈下来！

山鬼发出一声嘶厉的像尖叫般的声音，一条藤蔓如有神力相助一般摆脱了走尸的制约向白骨而去，魏无羡的手忽的挥下，两具方才还自相残杀的白骨，猛地齐心协力，一起把那条藤蔓抱在手中。

“金凌！！”魏无羡扭头吼道。

金凌偏头瞄准那根发疯的藤蔓，咬着牙，却无论如何也放不开弓弦。

他怎么能看不出这是什么意图？

这两具白骨，分明是使山神堕落为鬼的两具。魏无羡在这里重演这一幕，也是在赌山神的执念。

赌他，仍然会想要救下那个人。会把自己的魂魄集中在一条藤蔓上，去挣脱束缚。

可是他赌赢了，山神的执念并没有完全消散，哪怕变做鬼，他也还在挣扎，挣扎着不伤害思追，挣扎着想去救人。

这样的山鬼，要他怎么下得去手？

金凌双手发酸，腕部发抖，那两具白骨仍然死死按着藤蔓，但想来坚持的时间也不会长久。他闭起双眼，低吼一声，未等箭射出，眼泪便先一步涌了出来。

下一刻，他的箭毫无预兆地飞了出去。金凌一愣，才发觉是自己手腕绷紧的时间太长，已经自动脱力了。

离弦之箭带着金色的纹路，飞快地射入了藤蔓之中。山顶顿时地动山摇，巨树的藤蔓如同发疯般无差别攻击，魏无羡挡在金凌面前，挥手就是几百黄符，紧贴在藤蔓上的将其封印，穿过藤蔓到树干上的就地自燃。

半个时辰后，他的暴动结束了。在这里存活了百年，又花了百年才终于堕落为鬼的山神，终于慢慢的失去了生命。

他的本体矗立在最高的峰上。如同守护神般看着云萍山的一切，守护着远方的云萍城。山神应当是常开不败的，但神死去之时，他的化身也会一起死去。

魏无羡把随便收回剑鞘中，喘息几下，回身拍拍金凌的肩膀。

金凌拍开他的手，用力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水，想要发作，却又感到一阵无力。

他能说什么？山鬼不该杀吗？神已经堕落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如果他完全堕落为鬼，那么整座城的人都要遭殃。现在杀死他，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他为什么必须要死呢？

“他明明什么都还没做……他什么也没做错……”

魏无羡一阵发抖。他重新把手搭上金凌的肩膀，轻声道：“走吧，金凌，回家了。”

这种无力感，魏无羡已经不是第一次体会到了。

他在噩梦里徘徊了十年，一次次的重复着相同的命运，他要勉强，他偏不听从命运，但命运永远会弃他而去。

魏无羡回身，在断掉的那条藤蔓前俯下身，他挥挥手，抹去藤蔓上徘徊不散的怨气，怨气顺着他的手臂深入他的体内，藤蔓内里有破碎的灵气，虽然很微弱，但仍然存在。

也许再过百年，山神还会再次出现在云萍山上。

“行了。”魏无羡放下衣摆，遮住青筋暴起的手臂，“找到那些乡民，我们下山了。”

“前辈……”蓝思追用力摇摇头，甩去不相干的思绪，“我知道了。”

无论如何，他还是在除祟。纵使知道自己并没做错，蓝思追还是一阵难过。

金凌跟在魏无羡身后，眼圈仍然是红的。他盯着魏无羡的衣摆，看着他腰间的随便。方才这个人以一己之力制住山鬼的一幕还历历在目。如果没有随后的冲击，他应当会对此感到很好奇。

这个人真的很奇怪。实力比他的父亲还要强大，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安心。但他的灵魂里好像有更加深不见底的东西，裹挟着巨大的悲伤，他背负着这些，却又从未让人觉得艰难。

魏无羡，好像天生不知道疼一样。

行走过半，魏无羡脚下似乎是绊了一下，身形微微一晃，紧接着又恢复原样。金凌突的听到一声轻微的脆响，他看看脚下，并没有踩断的树枝。

那是什么？

衣服破了吗？

他在自己全身上下看了一遍，整个人猛的一抖，难以置信地聚集了目光。

那个在他腰间过了十二年仍然完好无缺，只是穗子变旧的银铃的正中央，出现了一道刺眼而醒目的裂痕。

方才他听到的咔嚓声，是银铃破碎的声音。

金凌慢慢地抬起头，茫然地看向魏无羡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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