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风流·第四节】

金凌心猛地一跳，伸手去拉他的衣摆，蓝思追却先一步拽住了他的左臂，金凌身形一滞，进而才发现魏无羡并未彻底离开地面，而只是伸出一条腿，试探般的探了探脚下的深渊。。

无需多想，必然是一脚踩空的。他向下又试探几分，确认脚下并无土地后，才收回右足。

魏无羡试着移动位置，再次探出去确认深渊是否属实，周而复始。几位少年面面相觑，不知道他究竟有何打算。

“你到底在干什么？转来转去的。”蓝景仪问道。

魏无羡只是对他笑笑，接着闭起眼睛。他停留片刻，又一次迈出了步。

这一次，他的右足停留在了半空中。又停留了约有半柱香的时间，魏无羡却没有收回探出去的足，而是连带停在地面上的那只脚，也跟着迈了出来。

金凌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一声呼喊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下一刻他却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魏无羡一身玄衣，稳稳立于深渊之上。

他来回走了几圈，闭着双眼，每一步都走在虚无之上。直到最后一步走回原地，才终于睁开眼，蓝思追注意到他的额头已经渗出点点细汗。

“魏前辈，这是……”蓝思追试探性地问道。

魏无羡擦擦头上的汗，并不直接回答，笑道：“你看得见深渊，就走不上去。闭起眼睛，就能在深渊上行走。思追，你想想是什么原因？”

他又看向其他的小辈，道：“你们也别闲着，一起想想，为什么？”

众小辈俱是一愣。几个蓝家的少年面面相觑，冥思苦想一阵，一个少年犹豫道：“……障眼法？”

魏无羡笑了一声，并不直说对错，道：“你们也都是这么想的？”

他看向金凌，挑眉道：“金凌，你怎么想的？”

“我认为不是障眼法。”金凌道。

魏无羡看向蓝思追，道：“阿苑，你呢？”

蓝思追道：“晚辈也认为并非障眼法。”

魏无羡背过身走了两步，道：“为什么？”

“障眼法只是欺骗双眼，并不会使真实的事物因为是否看到而变化。”蓝思追说，“如果这是障眼法，不管我是否看得到深渊，我都应该能在上面行走。我以为，这可能是某种在山内突破境界的妖，或是什么人欲行不轨也不一定。”

魏无羡看看金凌，金凌哼了一声，点点头。

魏无羡这才开口说：“思追说得对。我也认为这并非障眼法。”

“这更像一种精神的投射，一种完整的欺骗。”他说，“我相信我脚下是深渊，那么它就真的是深渊。我相信我脚下是平地，那么它就真的是平地。”

“真正被欺骗的不是眼睛，是这儿。”他用右手在左胸处轻敲两下，“你们看到乱石，便觉得这里是迷宫，所以永远走不出这里。所以……”

金凌接着他的话说：“如果我们自己认为这里是能走出去的，那我们就真的能走出去。”

魏无羡满意地点点头。

“那还等什么？”蓝景仪道，“我们快些出去，那些村民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

解决方法说起来简单，真正尝试时，才发现令自己改变对现实的观感并不容易。半个时辰后，他们终于与第二队少年重遇，又是大半个时辰后，他们才摆脱这片幻境。

此时的天色，已经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蓝景仪睁开眼睛，长舒一口气，环顾四周，突然叫出声来：“前辈！魏前辈！”

魏无羡看过来：“怎么了？”

蓝景仪指着远方的山间寺庙，道：“我们方才就是在那里看到村民的！”

“你确定不是幻象？”金凌质疑道。

“我和他们有过对话。”蓝景仪答。

“总之先去看看吧。”蓝思追说着，抬腿欲向寺庙走去，魏无羡伸手拦在他面前，示意他们稍等片刻。

他俯下身，用手在地面上空虚无的画了一个圈，半晌，地下微微响动，一只只剩白骨的手如花绽放般打开，魏无羡握住那只手，低声喃喃几句，又侧耳微笑着听了片刻，才放开手站起身来。

“没什么危险。”他说，“去吧。”

众少年俱是目瞪口呆。现在的小辈，对鬼道的了解多半来自藏书馆的书页间，这样直白的看到有人使得如此出神入化，却是真真的第一次。

见没有人行动，魏无羡顿了顿脚步，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众人这才如梦忽醒，连忙跟上前去。

寺庙已经相当破旧了。想来这里并不是一贯上山的通道，故而这间寺庙也鲜有人至，更遑论有人修缮了。

推开门时，大门发出一声尖利的吱呀声，但却并未落下簌簌的尘土。魏无羡盯着木门的一侧看了会儿，抬腿迈进了门。蓝思追与金凌对视一眼，跟在魏无羡身后，一左一右看着两侧。

寺庙并不算大，正对门的位置挂着一幅牌匾，祭拜的似乎是当地的山神。魏无羡绕着墙边走了一会儿，便看到一群挤做一团的人群。他们身后分明有更大的空间，却不知为何一定要挤在墙根，惹得彼此间紧紧相依。

看来是走失的乡民。

但他们为何做出如此反常的行为？

魏无羡看看一侧的地面，注意到一块地面的颜色并不正常，他又迈出几步，才发现那块土地松软，似乎刚挖开不久。魏无羡俯下身，右手打了一个响指，一具尸体猛地坐起来，抖落了一身泥土。

是个死去不久之人。

几个小辈看的新奇，金凌走在前，并未看到这一幕，他向前迈出几步，正欲开口，却猛地立在了原地。

他张了张嘴，只发出了残破的呼声。

“金凌？你怎么了？”蓝思追急忙跟过来，顺着金凌的目光看过去，也跟着一愣。

“你们两个怎么了？”蓝景仪伸手去拍他们的肩膀，“看见什……”

魏无羡收回目光，站起身走上前来，也忍不住颤了一下。

距离乡民不远处，卧着两个人。一个躺在地上，另一个跨坐在他的身上，正举起一把生锈的斧子，一下一下地砸在身下人的头上。

而此刻，这个人的头颅已经被砸成了一滩烂泥，崩出的眼球杂着**鲜血，混着地面上肮脏的泥土，整个烂作一团。

“你做什么！”金凌回过神来，当即怒从火烧，伸手挥出佩剑，然而那剑却并未击中举斧之人，只是从他身上穿了过去，又回到金凌手中。

又是幻象？

“没用的……”一个乡民颤颤巍巍地说，“我们试过了……这是鬼……是鬼！”

魏无羡俯下身来拍拍他的肩膀，道：“我们就是专门杀鬼的，不用担心，这不是什么厉害的东西。”

那乡民身形颤抖，双目布满血丝，抬头看他，魏无羡不偏不倚与他对视，许久，那乡民移开视线，深呼吸几下，又缩回了原地。

魏无羡打量剩余的乡民，皆是一副精疲力竭的惊惧模样，想来是吓得不轻，才会在这里挤成一团，给彼此些安慰。

幻象中的人终于停止了捶打。那人大口喘息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穷凶恶极之事，慌忙站起来跑出几步，又犹豫片刻，折回去在地上人的腰间翻找片刻，掏出一块翠绿剔透的玉石。

这玉石刻成腰牌的模样，雕工精美，玉石本身更是浑然天成的巴掌大的一块，哪怕并非行家，也能一眼看出这块玉石必然价值连城。那人并未细看这块玉石，而是拿着他跑出门，在门口处逗留片刻，将玉石嵌入了门间的一个看似破损的缺口。

地面突兀地沉下去，形成几节台阶。阶下尘土散去后，是堆积如山的金石财宝。

原来那李二说自己找到了财宝，竟是真的！

幻象戛然而止。片刻后，一切重新开始，两个人冲进寺院，其中陌生的那个想来就是被砸碎脑袋的真正财主，而另一个，则是不知如何得知消息，尾随他至此的恶棍。

魏无羡移开目光，没有再看下去。

这里的幻境彼此相连，想来皆是出自同一人，亦或同一物之手。

想要把这些乡民带出去并不难，但要彻底解决云萍山上的问题，却是一头乱麻。

“魏前辈！”一个小辈在门外喊道。

方才他让这些小辈四处转转，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难道真有什么特别之处？

魏无羡跟过去，在寺庙的背后发现一具骷髅。白骨身上还穿着衣袍，衣内满满的全是黄金珠宝，魏无羡在他腰间翻了两下，掏出一块翠绿的玉牌。

那么这个人的身份，也就可以确认了。

魏无羡直起身来，对一侧的蓝家小辈说：“你们谁会问灵？”

一位少年道：“我会。”

魏无羡道：“问问他，因何而死，为何在此。”

那少年于是从乾坤袖中抽出古琴，几个来回后，答道：“迷失山间，筋疲力尽而死。”

魏无羡盯着那具白骨又看了一会儿，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涌上心头，他转头道：“再问问他，为谁所杀。”

那少年一愣，道：“此人乃力尽而死，并非受人杀害。这个问题怕是没有答案。”

魏无羡道：“我知。你只管问问便是。”

少年于是拨动琴弦，此次问题发出后，许久未能接到回答。就在魏无羡以为自己猜错了方向之时，琴弦缓慢而坚定地拨动两声。

“他说什么？”

那少年愣在原地，像是没想到真的能得到回答，一脸困惑地说：“他说……山神。”

“是山神杀了他。”

听完回答，魏无羡无言的笑了一阵，拍拍少年的肩膀，道：“好小子，琴修的不错。”

“魏前辈，这是怎么回事？”那少年收起琴跟过来，“他是在撒谎吧……山神怎么会杀人？山神不能……”

“神不能害人。是吧。”魏无羡道。

少年点点头。

说是山神，实际是乡民的一厢情愿。有些地方人杰地灵，天生便会孕育出有意识的灵物，民间所称的山神，其实正是其中一种产物。“山神”由天地灵气孕育而生，气息纯净，只能救人，不能杀人。如若犯禁，便会堕落为鬼。这是公认的法则。

而他们眼前这座山，非但没有拯救这些迷途的乡民，反而将他们吞入山中，不许离去。

魏无羡拍拍少年的头，示意他去叫其他人到寺庙内集合，自己一掀衣摆，跨入门内，他在地面上随手捡起一个土块，在地面画下两个小人，犹豫片刻，又加上一个新的小人。

见人群集中过来，他才开口，简单介绍了刚刚问灵的情况，接着道：“云萍山上有山神，传言能引领迷途之人找到方向。”他在小人上空画下一座山，金凌皱皱眉，觉得这幅画笔法随性至极，丑的人神共愤。

“看着寺庙的破旧情况，这座神诞生起码已有数百年。百年成长，足够这位山神生出不小的灵智，去理解更加复杂的情况。”

“据我们上山以来的经历，这位山神法力不高，引人出山大抵是靠幻象，而没有直接影响活人的能力。神与人共同相处数百年，直到这两个人上了山。”

他指指众人身后又在重演的杀人夺宝场景，伸手在两个小人身上画了个圈。

“这个人被恶棍所杀，山神却无力干预。他只知道另一个人绝非善类，于是将他困在了山间。方才，我们发现了他的遗体。”

遗体就在附近，想来这个人也是拼命地向四处奔逃，却永远会回到这间他唯恐避之不及的寺庙。并在寺庙里，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他们二人闯进来的身影，他所做的一切，他犯下的恶果。

金凌一阵颤栗，轻声道：“山神杀了他。”

眼睁睁看着自己要保护的人被人残忍杀害，山神选择用自己的方式为他的子民复仇，同时避免这个人继续祸害四方。

但山神是不能杀人的。神杀人，是犯下大忌，自此，他就再也不能是神了。

“困住我们的，是堕落的神，是这座山的山鬼。”

是因为救人而堕落的神，在黑暗漩涡里挣扎数年，直到自己害死的人都化作白骨仍然苦苦挣扎，却终于因为这里的财宝又一次被人发现，也许又一次有人丧命于此，才终于彻底堕落成鬼，丧失了最后的清明。

接着，杀人犯带着新的人走上了山。

山鬼凭着本能，将他们一口吞下。

魏无羡叹出一口气，挥手擦掉了地面上的涂鸦，道：“你们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吗？”

众少年面色肃穆，几个少年面露不忍，但均点点头。

一切的起因是山鬼，那么他们要做的就是除祟。

他们需要消灭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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