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放晴,京城的喧哗悄悄攀上了天边的云彩,然后顺着飘散的阴云四下远去,伴着早冬时节温暖的阳光唤醒了整座长安。
早朝刚过,兵部尚书文居之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丹凤门外。通过了禁卫军的检查,这名已过古稀之年的老者迈着沉稳的步伐径直向着侍从们歇息的井泉驿走去,一阵风般刮进了驿馆的大门。不多一会儿又见尚书大人赶着自家驾车的小侍女匆匆忙忙的上了马车,那名梳着长辫的小姑娘满眼的泪花,想来应是被着急吃下去的汤面烫着了。
“老爷,您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呀?是不是上次给小小姐提亲的媒人又来了?”小姑娘驾着马车驶上丹凤街,有一句没一句的问,文居之坐在车内有一声没一声的答;身后的丹凤门渐行渐远,待上了街市,身边很快就变得嘈杂了起来,主仆二人的对答也就告于了段落。
石板路的颠簸顺着宽大的轮辐传到文居之的眉梢,记录着路途的起伏,带得两抹花白的眉毛无风自动。今晨御书房里的一幕幕就踩着这样的节奏,不断地在他的脑海里反复沉浮。
川阳郡异变,兵部派出去的探子尚未归京,拜托礼部同僚的调查也无下文。陛下的耳目远胜他们这些阁臣,应该已有定论,若是信不过他定不会允诺给他一个答复,他现在要去的地方就是最好的证明。
现在想来,陛下召他入宫时并未料到亲王殿下的出现,前来知会他的长陵卫手脚也很干净,那唯一的解释就是亲王殿下布置的眼线一直在关注他的动向。
既然这样亲王殿下为什么不在事后单独唤见他,反倒要当着陛下的面探听,这不是故意惹陛下生气嘛?
把亲王的行为归咎于是为了试探陛下的虚实,文居之尽量让自己将那个看上去很不靠谱的女孩的行为正当化...
譬如她不是单纯的想以血亲的身份从妹妹那里探问一些国家大事...
“所以陛下并不希望让殿下知道...”老人喃喃自语,眉头促成了一团。无论川阳郡发生了什么,北疆都不会再太平。陛下亲政未久,就已经想要避开殿下在这种大方向有所动作,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这样想着他不由一阵恶寒,早晨在御书房里他差一点就被亲王殿下牵着走了。
这可不是站队...
文居之想要这样告诉自己,却末了只能发出一声感叹。
“人小鬼大啊...”
至于要帮某个人求情的事,早被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老爷,您在说什么呀?”赶车的丫鬟听见文居之在车里嘟囔,转头问道。“您该不会是想给小小姐找个瓷娃娃少爷吧?”
“梦儿,不要胡言。小小姐的事有夫人操心就够了。老爷我这是在想着宫里的事情。”
梦儿自觉无趣,答应了一声驾着车马转进一条小道。她可没忘记老爷说过回去之前要先去一趟东市。
......
乾德堂坐落于原先长安东市的坊市内。前朝国策重农抑商,长安城内除了东西坊市便不允许商家私设店铺,乾德堂仗着有户部的特批,纵使百般作弄也仍旧能赚得个些许银钱;可是到了本朝,先帝时期废除井市,商业凋敝的长安城一下就成了天下人通商互市的宝地,乾德堂的日子也就一落千丈,以至现在到了门口罗雀的地步。
“老爷,这家的糕点可难吃了~”梦儿停稳了马车冲着那块已经有些破旧的牌匾不满的哼了一声。“小小姐之前就带我来过,就一次。”她的语气里充满着期望后的失望,那意思像在说就连那一次都不值得。“老爷,咱们为什么不去清雅斋?听人说那家商铺刚被亲王殿下盘了下,好吃着呢。”
老爷我这躲着亲王殿下还躲不及呢,你这丫头倒好,要直接把自家老爷往虎口里送。文居之心里想着,倒也没有怪罪的意思。吩咐了梦儿几句就转身迈进了乾德堂的大门。
“尚书大人。”还没待文居之看清店内的布置,刚一进门就有人迎了上来。
来人一袭黑色长衣,身形壮硕却不显臃肿,双目有神表情高傲,虽没有佩刀但衣衫之下隐约可见同是深黑色的甲胄。
长陵卫九司镇抚使柳尚云;一个让文居之有些厌恶的人。比起禁军右指挥使袁和的圆滑,他的棱角不光尖酸而且愚蠢。
“柳大人,别来无恙。”拱手回礼,他跟着对方进店坐下。
乾德堂的生意就像传闻的一样,明明是饭点,但往来的客人却连不大的前厅都坐不满。店内甚至没有点灯,只靠着临街的格窗照亮着寥寥几排桌椅。
“尚书大人,此处僻静,不会有人叨扰。”见文居之前后顾盼,柳尚云将僻静两个字咬得极重。“我九司卧榻之处岂会容得跳梁之人。”
文居之眼里映着店内的萧条,轻笑一声。
“确是僻静。”
“这是陛下让我交给您的东西。”懒得再寒暄,柳尚云开门见山,从怀里掏出一份纸折。“您看过之后自会明白。”
接过纸折,文居之却没有看。“陛下想要老臣做什么?”他自是明白,固然端的谨慎,这一眼看下去可能便没了退路,与其允下办不到的事情丢了脑袋,不如在能动弹的时候多做挣扎。
“尚书大人过虑了,陛下希望的定然是您力所能及之事。”柳尚云答的不痛不痒。
到底也是自己想管这档子闲事,想下这台阶看来是不易...文居之隐隐长出一口气,翻开了纸折。
“这...”然而只是翻了两页,老人就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这为何是北镇军的名册?”北镇军,说的正是如今九边重镇兵马的统称,刚刚翻过的两页里记录了数十个边军将领的姓名,统兵的数量,战备和他们的驻地;大到府军级,小到营级,事无巨细。
“尚书大人对这些将领可有印象?”
“我乃本朝兵部尚书,分内之事自然是清清楚楚。”
柳尚云满意的点点头,却又乾笑一声“纵是再清楚也唤不动半分,文大人难道不觉得自己的头衔有些可笑嘛?”
“你们长陵卫纵是再强横,不也唤不动东陵卫半分,还被他们抓住了马脚...”文居之亦是冷笑还以颜色,他还没有老到能被这个四品指挥使讥讽的地步。“...柳大人难道不觉得你们长陵卫的招牌要办砸了嘛?”
这纯粹是文居之的猜测。亲王殿下定然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才和他一样跑来向陛下讨个说法。而亲王的消息来源定没有理由不是本朝的另一只皇家禁戍军。
果不其然,柳尚云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扭曲了几分。
“你我就莫要在这里逞口舌之能了,办不好圣上的差事,等掉了脑袋也就不用辩这唇舌的高低了。”
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文居之识大体,虽心中不快但也没再计较。只稍片刻便读完了整张名册。
“柳大人,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告诉老夫,这些北镇军的人马如今都在川阳?”文居之看到了很多熟悉的名字,尤其有些透着桀骜不驯的气息。九边重镇早在先帝朝时就有脱缰之势,到了本朝更有甚者已不从兵部调遣,军中传闻,边镇数位总督皆对朝廷有异,更是不服如今大兴皇位上的这个小丫头。
“尚书大人明鉴...”柳尚云夸得皮笑肉不笑“...今早接到截至前日的探报,北镇已经在川阳集结了七支府军逾九万人马,尚未探明和尚在途中的边军数量可能在三万上下。各部成色不明,九边各镇或多或少都有参与,陛下已命我司协同三司七司严密监控,务必第一时间知晓边军的动向。”
这是要造反吗?第一个念头闪过文居之的脑海,又很快被他驱散了出去。如今九边各部虽是落拓不羁但并非铁板一块,九镇兵马是多,但除非倾巢而出,不然便没有富裕到可以在长安布政司和南府军的部队脸上作威作福,更何况还有地方各司忠于陛下的官军。可他们哪里会舍得放弃经营多年的边关各镇,倾巢南下呢,他不解。那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老人的手指笃笃地敲着桌面,视焦涣散,沉思不语。右手端起茶水凭着习惯送到嘴边。
借着机会,柳尚云又道“尚书大人,川阳城中的军需粮草可是由兵部调配的?”
水到嘴边又放下,他琢磨着男子的问题,答非所问“上一次送往川阳郡的军需是在两月前,若单是供给徐宗燚的部属,尚能支撑月有余。但要想喂饱半个北镇军的人马,至多撑不过七日。”
得到答复男子倒是省去了一问。“这便是陛下要尚书大人办的第一件事。”他竖起一根手指,落在纸折上。“明日江南各布政司送往北疆兵部直辖郡属的辎重就会经过长安,川阳郡的那一批也不例外...”
“陛下是要老夫帮着饿死他们呀...”这不难理解,文居之转念一想又换了个说法“要不,就是阻滞它们到达川阳城的时间?”
“此次北镇的集结非常迅速,从我们察觉异动到今早为止满打满算也不出五日。如此大规模的调动如果随行伴有过多的辎重会拖慢行军速度,更是太过招摇,难以掩人耳目。”
柳尚云几乎把话说明了。这十万多人就是坐吃山空,如果川阳郡的粮草耗尽,兵部的军资迟迟不到,就算是纪律再严明的军队,又能饿着肚子捱上几天?
“陛下想要逼迫北镇军尽快动作,即便他们有少量随行的吃食,算上川阳城的余粮,也不过十日之师。十日之内,无论他们想做什么,我们都能见得分晓。”
那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已经想到了这一步?文居之面无表情,心中却有名为感叹和欣慰的情绪在流淌。
“尚书大人,这事交给您应是不难办到吧?”见老者没了动静,柳尚云把那理解为了为难。
“自是不在话下。”没让对方如愿,文居之点头应下。“但有些事情你要代老臣提醒陛下,朝中难说没有北镇的眼线,也难免不会有人盯着我这个兵部尚书的位子,如果引得都察司一派追查此事,老夫可说不准会出什么乱子。”
“这就是陛下要尚书大人办的第二件事了。”欣赏着老人渐趋凝重的神情,柳尚云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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