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居之前脚踏入房门,后脚就感觉屋内的气氛扭曲的古怪。他上前两步站定,躬身一理,打量起身前一站一坐的两只小动物。“陛下...”
自家陛下的怒气尽管没有显露在脸上,但已经浸满了她的双眸和整个视线。反倒是一旁站着的小女孩一脸的欣喜,目光所过之处像是有金子,可爱的小脸和案前的皇帝陛下反差鲜明。
精致的面孔很陌生,是未曾见过的生人。
早年他有幸与亲王殿下共事,两朝为官多少也摸清了几分那女子的脾气秉性;听闻近年亲王殿下时常以傀偃示人,这女孩的仪态举止倒是与亲王小时相像的很。
礼未行完,他脚尖一撇,落手之时也顺道向着那女孩的方向见礼半分。
“殿下...”
那动作不大,却没有小到可以逃过近在咫尺的二人眼目。
没有过分惊讶于自己的身份被识破,赫连曦竟偷偷在腰边轻摆着小手,顺势打起了招呼。
连同姐姐投过来‘露馅了’的眼神和文居之这个可咸可淡的动作,都一并被皇帝放在了眼外。
“文尚书有何事?”赫连堇又一次放下笔,她向姐姐递去一个‘只准听不准说’的眼神,回头正视起面前的老者。
文居之是被召来的,自然不是为了听一句‘你有何事?’。陛下会这样说,显然是不想在此时谈论川阳郡的实情。
望了一眼满脸期待的亲王殿下,文居之在心里苦笑,该怎么既不说漏嘴又能帮陛下打发这个明显也是为了探听北疆事务才跑来捣乱的小机灵鬼呢?
“陛下,昨晚我部的值更侍郎又收到了川阳郡镇抚使的折子,催问朝廷的批复何时能到。算上前日和上月的份,这已经是十日来第三封请辞的奏疏了。”斟酌着内容,文居之优先选择了眼前的事实。
果不其然。
“徐宗燚的折子朕先前也看过...”少女拿起一本不相关的奏章,轻摇的示意着。“朕看他是弄不清大兴如今的状况...”
赫连堇顺着他的回答岔去了话题。
乖巧的站在一边,赫连曦静静的听着,这个开场显然不在她的意料中。但对话的两人都没再看她,她也只好先把自己当作个背景。
“...前阵子西北荒漠的皋落部左帐东迁,河西总督来问朕要江南布政司的府军;上月末蓟辽督师的塘报上又说东北的女真部扰边,要急调尚在河东和锦州修整的两路官军...”
低垂下修长的睫毛望了一眼案前人,赫连堇的语气带着讥诮,仿佛站在那里的就是徐宗燚。
“...时逢早冬,北方各部南迁;如今我大兴处处皆是胡民的威胁,稍有担当的将领现在都想着如何御敌安民,护我大兴周全。哪怕是九边上那些桀骜不羁的重镇,入冬来也都在整顿军武预防北狄。他倒好...”
她双眸轻挑一抹怒色。
“...不想着如何为朝廷分忧解安,反倒临阵脱责,说什么家事紧急,要告老?那若是戍边的将军们都想着退避刀兵还乡颐养天年,到头来谁来替朕守着这万里边疆?那时朕是不是就该领着长安十二卫御驾亲征了?”
“陛下言重了。”文居之适时圆场。“我大兴立国以来北疆防务虽皆是重担,但至先帝时九边重镇已成,各镇皆有兵马屯驻,加之沿线堡垒烽燧众多,足可报北疆无恙...”
见皇帝没有做声,他又道“...这川阳郡本身便算不上什么边关重镇,不过是先帝早年时为了给九边各镇的建立争赢时间而督令兵部设立的直辖之一;军资粮草须由兵部负担调配,城中赋税亦不用上交朝廷。如今边关吃紧,陛下不如趁此机会将川阳郡降作军置,也好卸去些负担...”
“你可知道川阳郡有多少兵马?”赫连堇冷不丁的问道。
“依照老臣的印象和兵部文书的记载,川阳城应驻有城防军两营又三纵共一千三百六十人,另有川阳镇抚使徐宗燚麾下内外城四支边军旅九千九百四十人,合计一万一千三百人。”
文居之捋着胡子如数家珍,兵部尚书的分内之事丝毫不差。
“一万一千三百人...”少女话音不重,却是一字一顿吐的清清楚楚。“都快是一支府军的兵力,已经是普通边关军司两倍的人数。尚书大人真的认为父皇当年仅仅将川阳郡当做一处普通边城吗?还是说文大人你已经老糊涂了?”
“多谢陛下关心,老臣无碍。先帝思维缜密,应是却有所考量才对。老臣失言,只不过是看在徐镇抚使戍边多年,虽无功劳却有苦劳的份上想要替他说道一二罢了...”
“好了。”赫连堇挥手打断,“此事不要再提,早朝之后朕便会驳了他的折子,文大人也不要再替他说情了...”
眼见着案前案后的两人就要结束谈话,赫连曦才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她起了个大早,又一路从南城闯到这甘露殿前院的御书房,可不是为了来听妹妹和文老头演对口戏的。
“那你可知道先帝所谓的考量到底是什么?”张口清脆的童音,一直把自己当空气的赫连曦又没管住自己的小嘴巴,像是再不开口就来不及了似的拽住了文居之的话头。
“这...”
苍老的眼瞳在声音的主人和案前的女子身上跳跃,文居之仿佛又感觉到了刚进屋时那阵扭曲古怪的气氛。
案前,女子偏过脸瞪了女孩一眼,但后者似乎有意选择了无视。
“川阳郡虽然是塞外孤城,但遏着川阳山脉通往中原的隘口,而且这川阳郡南面延绥...”小女孩很自然的抬起右手向下一划,像是戳到了什么一样又点了点。“...而延绥府确是秦川以北长安唯一的屏障了。这样一处要地,怎么可以轻易放弃?”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文居之只得附和着。
“不过,这件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女孩的这句话让赫连堇的表情瞬是阴沉了下去。“那徐宗燚在折子里说他家有急事,故而想要请辞还乡。可是如此?”
“正是。”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徐宗燚祖上三代加之一家老小皆在川阳城中,他的家事要急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他十日之内连上三封奏疏,让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同意他转个街角回趟家?”
文居之缓缓点着头,掩饰着自己真实的情绪。他也正是因为发现了这点,才想向陛下讨个说法。如果亲王殿下也已经挖到了这个深度,那陛下恐怕就不是生气那么简单了。
“他徐宗燚不是无能之辈更不愚蠢,能做到镇抚使的位子上自然能掂的清自己的分量。”女孩继续顶风作死,有意忽视了妹妹越发难看的脸色,歪起小脑袋说出了自己的猜想“既然他家在川阳,又说家中有急事,那这三封信莫不就是在告急了?”
“殿下的意思是...”
“文居之!”一直没有作声的赫连堇突然一声断喝劈得两人耳边一阵嗡鸣。锐利的目光在他们脸上鞭过,将交织的视线斩得粉碎。
“陛下...”老人俯首做礼不再出声。
“早朝将近,朕尚有些要务要处理,你先去前殿候着吧。川阳之事暂且按下,你莫要再劝也莫要多生事端,不出明日朕定会给你个答复。”
赫连堇的声音已不再像刚才那般起伏,但周身散发的气息却愈发浓稠凝重。那已不是怒气,硬要说确是杀气了。
被零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戳的生疼,文居之自知有过,赶紧躬身一礼倒退了出去。
...
房门合上的声响没能打破蔓延的尴尬。
一切像是又回到了原点。女子提起笔继续批阅着奏折,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未发生,仿佛先前的尴尬还在继续。
“堇儿?”这回,赫连曦不管是动作和语气都变得小心翼翼了。
“这才是你今天擅闯皇城的目的?早文居之一步,好借着他的嘴巴来助你从我这里探听川阳郡的事情?”女子的声音冷冷的,带着满满的不快。
“我...我只是想看看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啊~”女孩尴尬的笑着,打着哈哈“...我哪知道你不打算告诉他啊。文居之好歹也是两朝为官的老臣了,这你都信不过他吗?”
“我并不是信不过他,我只是不喜欢有旁人打乱我的步调。”女子的鬓发隐着侧颜,却挡不住眉目间的凌冽。
“这个旁人也包括我咯?”女孩半开玩笑的问。
“这里没别人。”赫连堇的回答让女孩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姐姐,你已经退出官场,远离了权利中心,很多事情就不要再来指手画脚了。你多做一分非但不会帮到我,反而会让我觉得你在乱动我的东西。”
赫连曦的眼中闪过一丝动摇,那是名为惘然与迷茫的动摇。
“堇儿...”
“文居之是我的朝臣,他该不该知道,在什么时候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知道,都是我才能决定的事情。”赫连堇字字如墨,刻在女孩的心口上。
“...堇儿...”赫连曦挪到妹妹案边跪着将身子凑了过去,也顾不上膝盖被硌得生疼“...对不起啦,算是我不好,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我给你道歉了。川阳郡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就告诉我一声吧?”
“姐姐,你向来是如此,什么都想知道,什么都想管,却不愿坐在这个位置上,担着这一份责任!”少女甩开了女孩递过来的歉意“这件事不用你管,你既不是我的属下,也不是我的朝臣...”不受控制的因素便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堇儿,你有事瞒着我。”赫连曦突然感觉心里有些堵的慌,她跪坐下去,仍是那副调皮的面孔,却已经掩不住眼底的委屈和满脸的失落。
她终于说出了自己为何而来。“我的人在川阳郡附近碰到了你的长陵卫,堇儿,川阳郡发生了什么你应是已经知道的...”
“姐姐,当今的天下是我的天下。这王法所布之处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麾下的长陵卫镇府十二司本就是代天巡狩,倒是姐姐你...虽是亲王确是想左右朝政?!”女子话语冰冷,电射出的视线充斥着帝王之威。她很生气,气在姐姐想要动摇她的朝臣,气在姐姐打算探听她的口吻,气在自己的姐姐妄图左右她自己的帝国。
“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我只是单纯的想来关心你一下,看看北疆的事务需不需要我帮忙,你却搬出这一套来压我...”女孩倒也来气了“你不告诉我,我便自己去探究!”把皇帝的质问甩在一边,她像是终没了耐心,鞭出左腿,用穿着绣鞋的小脚重重踹歪了女子的书案,那个不知何时被放在桌角的锦囊就那么掉在了地上。“点心记得吃掉!”
抛下一句叮嘱,女孩就这么蹦着纤细的幼腿自顾自的推门跑掉了。
…
天已放亮,几抹亮色挣脱开阴云的束缚,在窗格的分割下于书案上洒下一众光田。一丝笔墨随着赫连曦那极不乖巧的一脚振飞了出去,在不远的字里行间留下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墨点。
“姐姐...”赫连堇注视着那个墨点,抬头看向了赫连曦最后停留过的地方。“...这个帝国既然交给了我,有些事情便不会再由得你胡来,若你执意要插手,妹妹也不妨做个无情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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