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玄镜醒来的时候,窗外正在下着小雨。雨滴打在厢房的屋瓦上,发出了雨本来应该有的声音。
他特别喜欢观雨、听雨、品雨。从十几岁开始,他便沉迷于在下雨时什么都不干,只是看着厚薄不一的雨帘,听雨击打在这人世间的声音。
在获得玄剑“法眼”之后不久,他曾在灵隐小西天附近的竹海之中与强敌对战。还未开始交手,天上便下起了小雨。他借雨势拔剑,在越来越密集的雨瀑中,敌人失去了眼观形势的能力,而他的玄瞳镜剑却是如鱼得水,是遮挡住视、听、闻的暴雨中那双清晰如镜的漆黑的眼。
强敌在那场雨中失去了自己的双眼,而蓝玄镜听着大雨击打在竹林间的声音,却觉得这不是真正的雨声。后来他又在浩瀚的森林里,无边的沙漠中,甚至是望不到尽头的大海上听过雨声,不过都令他十分失望。与其说那是雨声,倒不如说是森林、沙漠、沧海被雨击打时,发出的潜藏在其巨大的身体内的、深不可测的咆哮。
他从床上翻身坐起,一阵恍惚,醒觉到自己昨晚在长笑楼里喝了太多的“西湖秋月”。叫来侍女蓝姣施,让她去准备热水和浴桶,不一会儿蓝姣施就和另外几个丫鬟端来了硕大的木桶和几大盆开水。开水倒进木桶里,匀以少量冷水混合,蓝玄镜便脱去贴身衣物,坐进木桶之中,水的热力从脚底升起,经过小腿,至大腿根部,越过会阴、小腹、肋间,到达锁骨后旋转向上,经过面部五官,至太阳穴,最后汇聚到头顶百会穴,颓然四散,重新沿来时的路径回到足底。
如是几次之后,他昨天喝的“西湖秋月”的酒力,便渐渐从体内挥散在水中。一盏茶的工夫过去,水渐渐转凉,蓝玄镜的宿醉酒意已全部消散在水中,他从桶里起身出来,拿起蓝姣施事先准备好的浴巾擦拭身体,不禁又想到了就在不久之前,那双手会在自己沐浴之后,用白色的布巾为他擦干身上的水迹。
那时天气正好,长空如静止的流瀑,在八月桂花的香味里默默迁徙。他从未如此爱过一个女子,那个和他手挽着手坐在蓝家后花园里,在八月桂花时节互诉衷肠的曼妙女子几乎已成为了他此生无法遗忘的最美好的玉人。
蓝玄镜穿好衣物鞋袜,又叫来蓝姣施收拾水桶与换洗的衣物,自己则执起“法眼”,走出房门,来到了蓝若寺特意为他在睡房旁安置的一间书房。书房窗户未关,蓝玄镜走到窗边站定,窗外后花园里的香樟和鸡爪槭长得正好,偶尔可以看见七叶树和皂荚,时常有一些灰树鹊和伯劳来啄食应季的果子,到那时府里的下人便会用长长的竹竿驱赶,引得它们从一棵树跳转到另一棵树,直至觉得无处可以落脚,最终拍打翅膀漠然离去。
儿时的他最喜欢在父亲的书房里看府内宅院中的榆树和女贞。从书房精致典雅的平推式木窗看出去,窗外的树木便是这幅画纸上的墨形。他常常拿起书桌上父亲的关东兰竹狼毫,在早已铺就的龟纹五尺生宣上描摹窗外的树丛。
便有那么一日,过路来啄食他家枇杷树果子的一只发冠卷尾,不知因何原因,落在书房那盏红木画窗的窗棂上不愿离开。
他笔锋一转,开始临摹卷尾立于枝头的形态。发冠卷尾歪着头看他作画,在温润的阳光下羽毛是黑色的翡翠。在他刚刚完成最后一笔的时候,发冠卷尾“扑拉”一声飞入林中,从此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幅画后来在多年内都被其父蓝若寺赞赏,找十竹斋的大师傅以花绫精心装裱成挂轴后悬于府内正厅的侧墙之上。她被蓝玄镜带到府里来的时候,还特意问过这副画,他父亲还曾细细地向她描述过这幅画的精妙传神之处。
然而他父亲杀死她时并没有忌讳他,几乎是在他面前将她刺杀。他还记得她死去之时看着他的眼神,亮如明星的双眼逐渐失去了光彩,却不带一丝仇恨、怨愤、阴狠,只有深深的不舍、眷恋、和未来得及倾吐的爱意。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睡着了就能看见那双眼睛,像不断在他眼前重演的真相。他无数次在梦里伸出手去,想去扶起那张失去生气的面容,抹开那双缓缓闭合的眼睛,可梦中的自己,总是无法触摸到那一场似真似幻的结局。
蓝玄镜在窗边站了很久,直到蓝姣施推开书房的门进来叫她,他才仿佛从一个失魂落魄的幻梦中惊醒。
蓝姣施说道:“少爷,老爷让您去一下主厅,见一下当朝徐丞相身边的幕僚亲卫。”
蓝玄镜淡淡地问道:“来的是刘客幽还是陆裁衣?”
蓝姣施想了想,回道:“好像听老爷叫他陆世兄。”
蓝玄镜“嗯”了一声,说道:“和老爷说我不在,他们要找我就来花港观鱼吧。”
蓝姣施忙说到:“可是少爷......”话音未落,光影闪烁间,窗边已不见了蓝玄镜的身形。
蓝玄镜几个起落,已跃出蓝家宅院,身形如风,半盏茶工夫已来到苏堤南段。“花港观鱼”位于苏堤南段以西,在西里湖与小南湖之间的一块半岛上。南宋时有一条小溪从花家山经此流入西湖,这条小溪就叫花溪。当时,内侍官卢允升在花溪侧畔建了一座山野茅舍,称为“卢园”。园内架梁为舍,叠石为山,凿地为池,立埠为港,畜养异色鱼类,广植草木。因景色恬静,游人萃集,雅士题咏,故被世人称为“花港观鱼”。
心境烦乱之时,蓝玄镜便喜欢独自潜入到最深处的红鱼池边,静静观摩满池红色锦鲤在池水中翻转来去,怡然自得的妙态。蓝若寺也曾问过他为何有此一好,他回蓝若寺道:“学剑之初,只知提剑斩、撩、刺、挡,以为苦练。剑术有成,方知疾风劲草,滴水石穿中皆蕴含大剑意,恍若大梦初醒,方见天日。然而,在悟得‘玄瞳镜剑’之后,我才知剑意之根本,万法之初源。”
蓝若寺忍不住问他:“何为剑意之根本,万法之初源?”
蓝玄镜从容说道:“世间剑术名家只知风可以吹断枝叶,却看不见光阴如何斩断俗物;他们只知水流可以摧石销木,却不在意鹰翼如何破碎长空。世间万法本无定数,剑法亦然。剑可以断金切玉,如风如水,也可以柔肠百折,酥麻温婉。眼见之法非天地至法,世人所见所思所想往往作茧自缚。而鱼入水中游弋无定,如人间百态混乱无常。观鱼入剑,正是最好的运剑之思的习练。”
蓝若寺听后似有所悟,却又不知所悟为何物,不禁唏嘘不已,感慨自己天资有限。
蓝玄镜纵跃间已来到红鱼池旁,低首俯看水中的游鱼。心意落在鱼首和鱼尾之上,随着鱼儿的游移不断旋转跳动,稍顷之后,神思间只剩下无数个不规则跳跃的点和点与点之间不时变化的直线,身外一切犹如无物,蓝玄镜观鱼入定,剑意自动破体而出,环于身周。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文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红鱼池的另一侧,距离蓝玄镜大约五丈有余,不再靠近。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蓝玄镜长吸了一口气,如空山吸雨,从入定中回过神来,心意归体,这才发现自己对面静静地站着一个白衣文士。
他盯着白衣文士看了一会儿,开口说道:“你好像不是陆裁衣。”
白衣文士微微一笑,拱了拱手,说道:“陆兄正在贵府作客,与蓝家主商谈要事。我在贵府门外观赏桂花,突见先生跃墙而出,气度不凡,便一路跟着过来了。还望没有打扰到先生观鱼。”
蓝玄镜沉吟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入定时剑意护体,如若有人进入身体五丈之内必会引发我全力出手的一剑。你能看得出来这一点已经非常了不起,又是和陆裁衣一同前来,想必就是那个人称只穿白衣的刘客幽了。”
刘客幽笑道:“玄镜先生果然不凡,在下正是刘客幽。”
蓝玄镜说道:“你的身上没有杀气,却有战意。想来刘兄是想在这花港之内与我切磋一下武技了。”
刘客幽双目灼灼,说道:“刘某见玄镜先生剑意精纯,妙不可言,委实激起了争强好胜之心,不知玄镜先生可有意赐教?”
蓝玄镜淡淡地说道:“这里适合观鱼,却并不适合交手,刀剑无眼,莫伤了这里的闲雅小境。我们不如移步苏堤再战。”
刘客幽说道:“客随主便,先生先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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