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艰难的抉择

挽星之弓奥索米纳斯射出一颗流星，拖曳着纯白的尾焰掠过漆黑的夜穹，速度看似缓慢，实际上却快到肉眼根本无法捕捉。遥远之处，人马王等人刚刚察觉到流星的动静，它便已掠过人间，升上了最高的天穹，宛如锋锐的剑一般，斜斜地撕开了夜的幕布。

这颗流星，从最古老的树旁边掠过、从星陨湖的白雾中掠过、从地平线的轨迹上掠过……最后一刻，甚至从正在坠落的极星帝眼前掠了过去。

后者被艾兰多尔的符文命中，翅膀被束缚住，短暂失去了飞行的能力，不由自主地坠向黑暗一片的人间，却忽然看到一颗流星从自己眼前掠过，顿时，庞大的瞳孔猛地睁开，眸中的星海剧烈翻涌，但光芒却无法传递到外界，反而变得黯淡了：掠过的流星带走了星海的光辉，好像它才是星光的掌控者，而极星帝不过是个侥幸拿到了权柄的窃贼。

极星帝从这颗流星上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眼前似乎还出现了一张不屑轻蔑的笑脸，顿时，高傲的星龙帝心底燃起了无名的怒火：被艾兰多尔压着打并不算什么，对方毕竟是能与龙帝抗衡的传奇英雄，何况自己刚刚苏醒，实力还未恢复全盛。但什么时候，区区一名渺小的人类也能嘲讽自己了呢？

想掌控星光的权柄，是否问过拥有星之冠的自己了呢？

没有自己的认可，你所有的强大，都只是虚妄、是不值一提的自大！

本就压抑着心中怒意的极星帝冷哼一声，探出庞大的龙爪，狠狠地抓向那道掠过的流星，磅礴的气势压迫着，让流星的速度出现了明显的凝滞。龙爪带来的阴影更甚于夜空的黑暗，甚至遮掩了流星的光辉，宛如绝望吞噬了希望。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即逝之间，所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下一刻，极星帝的龙爪便好像要扼住流星，挡住它纵掠的锋芒。

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虽然自己无法抵抗艾兰多尔符文的力量，但亦可以在坠落之时带着这颗流星一同陨落。

“Set tag ah rah kei in ni gah！（龙语：吾乃夜空之王、星之主宰！）”

极星帝怒吼，龙爪猛地合拢，口中发出贯雷般的咆哮：“Zuu ot in ni，tag set hes kei rag in ot！！！（龙语：没有吾的允许，哪颗星辰敢妄放光辉！！！）”

古老晦涩的龙语回荡在阴沉的夜色之中，所有人都听出了这句话中的霸道与目空一切。

两千年前，艾欧王朝的龙帝们便是如此狂妄，自代神明掌控天地，自己不允许的事情，便绝不能让他发生。

过去了两千年，龙帝已死，化为龙孽，这股霸道与狂妄，依旧没有一点改变。

让人感到厌烦。

夜穹上，艾兰多尔望着这一幕，微微皱眉，下一刻，他纵身一掠，身形一个闪烁，于间不容发之时闪身挡在极星帝的龙爪与掠过的流星之间。距离很近，他可以看到极星帝眼中浮现出惊愕的神情，但骑士表情冷漠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举起盾牌，冲着极星帝的龙爪狠狠地拍了上去。

“轰！！！”

剧烈的碰撞声响起，极星帝的龙爪被骑士手中的盾牌拍开，没能扼住流星的轨迹。后者挣脱了龙帝的压迫，一鼓作气势如破竹地冲破了夜穹，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将黑暗之后的景象揭露在所有人的面前：那是一片广袤浩瀚的星海，无数星辰如细沙一般点缀着，同时绽放出璀璨耀眼的光芒。这次的星光与极星帝操控的星光不同，它完全真实地属于这个世界，自然也不会有丝毫的吝啬，毫无保留地洒遍了星陨森的每一个角落，从遥远的星陨湖到眼前的战场，柔和的星光无处不在，譬如萤火虫的光点一般美丽纷繁，又好像极光一般迷离动人。

于是，黑暗笼罩的世界一下子变得亮堂起来，好像戏剧中有人揭开了那神秘的面纱，将所有隐秘而美丽的事物呈现出来，柔和的白色星光轻轻地抚摸着这片疮痍的大地，便如恋人温柔的呢喃，让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星光的温暖与明亮。

“咔擦！”

有什么断裂的声音传来，却是极星帝挣脱了束缚着翅膀的金色光丝。艾兰多尔为了挡住他的龙爪，分神抵抗，这让符文的力量稍有减弱，极星帝借此找到了一丝空隙，成功挣脱了符文的束缚，重新获得了翱翔于苍穹的力量。但挣脱束缚后的极星帝不但没有想着找骑士一雪前耻，反而默不作声地一振龙翼，以极快的速度往另一个方向飞去，那狼狈的模样像是在躲避什么。

艾兰多尔自然知道他在躲避什么，所以他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闪身来到龙帝背后，一盾拍向后者的背部。极星帝不躲不闪，竟是硬生生扛下了骑士的攻击，雷鸣般的轰鸣声响起，龙帝的背部裂开了几道狰狞的伤口，隐约可见鲜血和内脏。

闷哼一声，极星帝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但借着这个机会，他已飞出了数千米远，逃离了骑士攻击的范围，往森林中火光蔓延的一处飞去，那是苍白恶鬼维内特与黑龙血继承人佩姬的战场。

身后有艾兰多尔穷追不舍，极星帝不敢耽搁，龙翼一振卷起狂风横扫而过，正与维内特激战的佩姬猝不及防，身躯被狂风卷起往后飞去，好在她及时反应过来，猛地将百锻龙枪插入地面，然后双手紧握住龙枪，堪堪稳住了身形。

维内特同样被狂风卷起，不由自主地飞上了高空，他正愕然之时，一只庞大的龙爪探出，将他渺小的身形抓住，随后，龙爪的主人带着他往森林的尽头飞去，似乎是想逃离这片战场。

“星龙帝！？”

一切的变化来得如此突然，让维内特始料未及。他不知道星龙帝为何突然抓住他，又为何如此仓皇地逃离，连忙扭头望去，却见骑士艾兰多尔面无表情地在星龙帝身后穷追不舍，更远的地方，一颗纯白的流星撕开了夜穹，轻易得像撕开了一张黑色的纸。真正的星海重现，洒下柔和的星光，原本伏地哀鸣的不死圣兽这会儿已沐浴着星光重新站了起来。

维内特顿时感到无比焦急，如果不死圣兽不死去的话，他就无法完成教会的任务，取得星之冠了：“星龙帝！为何要逃跑！？难道你不想夺回你的王冠了吗！？”

愚蠢短视的凡人。

现在不走的话，可就来不及了。

星龙帝不准备和维内特过多解释，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实际上，如果不是有些问题要弄清楚，他根本就没有带维内特一起逃离的想法。不去追究蝼蚁的责任就已是他的大恩大德了，难道还要他顾及蝼蚁的生死吗？

未免可笑。

龙族不愧是苍穹的主宰，极星帝的六只龙翼拍击着狂风，以令人望而莫及的惊人速度飞向地平线，纵然艾兰多尔紧追不舍，还是稍微慢了一点，没有在他逃离之前拦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逐渐渺小，最终消失在视线之中。

地面上的塔西克罗看到这一幕，无奈地笑了笑：“果然，那家伙一如既往地虚伪。”

一开始摆出一副要死战到底的模样，见势不妙后又立即逃跑，这位丝毫没有强者尊严的龙帝，可以算是屠龙起义中起义军最头疼的一位了。

本来是想引他出来将其彻底解决的，没想到算漏了一些细节，忽略了拜龙教那位神秘的大司祭，导致最终未能如愿，反倒被极星帝逃了。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恐怕以后会带来不小的麻烦吧。

艾兰多尔没有继续追赶，落到地面，收回盾牌，平淡地看了一眼贤者，不知为何，贤者从其中看出了几许鄙夷的意思，顿时笑容更加苦涩：哪怕是命运贤者，也不敢说自己一定能算到命运的全部啊。

就在这时，夜穹上被流星撕开的裂缝扩大了，随即，一颗颗璀璨耀眼的星辰从裂缝中挤出来，以惊人的速度往地面坠落，摩擦虚空，燃起了炽烈的白色焰火，远远望去，就好像一颗一颗流星从天而降，景象蔚为壮观。

从这些流星上，艾兰多尔能嗅到一股强大的气息，正是这股气息惊走了星龙帝，让他不敢留下来争锋。

原始符文星陨，呼唤星辰陨落攻击敌人的强大符文，根据精神力的强弱，召唤出来的星辰数量也会不同。初代湖之守护者爱莲娜留在挽星之弓上的印记积蓄了整整千年的力量，精神力广袤如同海洋一望无际，所以这一次召唤出来的星辰几乎可以说是遮蔽了整个夜空，让所有人的视线中都是流星坠落的轨迹，宛如一场绚烂的流星雨，梦幻迷离却又无比危险。

不过，星龙帝极星还未等流星雨出现便已被惊走，星陨的符文没有找到自己的敌人，便失去了用武之地，这会儿大概只能算是一场美丽的流星雨，用来给这个残酷的银月祭之夜增添一点点浪漫与温柔的气息。

流星汇集成雨，映着广阔的夜穹，一颗一颗地坠落，划出一道又一道耀眼的轨迹，在这纷繁迷离的景象衬托下，还在厮杀的兽潮与联合军显得有些不协调。许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又许是极星帝的离去带走了龙威的压迫，战争的双方逐渐冷静了下来，喊杀声随之平息，但已流过的血却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举目望去，大地焦黑，草木焚灰，血流成河，残肢与断臂遍地散落，战场上的每一个生命——无论是人类还是野兽，此刻的神情都是迷茫而悲哀的，从他们呆滞的双眼里，艾兰多尔看不到任何希望。

这是一场没有意义的战争，一个多小时的厮杀，数万联合军此刻只剩下一万多士兵，兽潮的损失则更加惨重，有些本就稀有的精怪经历这场战争后，恐怕族群数量只能以个位数来计算了。更何况，现在战场上半死不活的伤者也有很多，如果得不到及时的救助，估计很快就会死去。每个人都被绝望与无助笼罩，现在的他们，和亡魂生命相比，也就多了肉体的温度罢了。

但艾兰多尔无法帮助他们，他一直以来学习的都是如何战胜他人，而不是如何治愈创伤。

如果阿索姆奥图方在这里的话，应该会有办法吧，可惜……

“阿索姆奥图方虽然逝去，但他的精神却被继承了。”

塔西克罗忽然说道。

下一刻，艾兰多尔便明白了他为何要这么说：因为他看到了不死圣兽的身影。

原本沐浴着星辰光辉治愈伤势的圣兽，目睹了眼前遍地疮痍绝望蔓延的一幕后，眼眸中流露出了人性化的不忍。

很快他就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踩着星光，在璀璨的流星雨下向着遥远的星陨湖飞去，沿途洒下迷离梦幻的星光，星光落到枯死的草木上，草木回春；落到焦黑的大地上，生机重现；落到重伤的人类或森林眷属的身上，伤口逐渐痊愈，灵魂深处传来清凉的感觉，便宛如整个人都被净化了一样。

圣兽夜巡，神话重演。于是凡人皆俯首膜拜，古老的英雄谦卑地行礼，心中怀有最虔诚的感谢，然而却浑然忘了自己先前的做法。

塔西克罗用不知是同情还是怜悯的目光看了一眼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克蓝希朵，轻声道：“治愈森林的伤势需要消耗极大的精神力，星之冠的力量纵然神奇，没有精神力的驾驭亦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难以长久。你觉得，圣兽借星之冠的力量治愈了战争带来的创伤之后，还能有多少力量用来治愈自己的伤势呢？”

“假如没有了圣兽制衡，星陨森的平衡，又能维持多久呢？阿索姆奥图方的心愿，他的两个学生都在努力践行的说法，又是否能被所有人承认呢？”

这是个很残酷也很现实的问题，艾兰多尔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是——”

他很罕见地明确表达了自己的喜恶：“这是我经历过的、最糟糕的一次银月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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