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唯一的畏惧

克蓝希朵迈出最后一步，越过黑暗，迈入光明。

眼前是陡然亮起的星光，有些刺眼，让少女下意识眯起了眼。而后星光缓缓变得柔和，优雅而温柔地流泻着，勾勒出一个梦幻迷离的世界。那世界中，有广袤无际的森林，有清澈见底的湖泊，有美丽珍贵的精怪珍兽，有生机活力的猛兽飞禽……那是星陨森，是克蓝希朵一直生活着的世界。

星光泻落，拂过这片森林，将克蓝希朵的目光吸引到了森林中央的湖泊上，她看到了一位年幼的女童在湖畔玩耍，她的伙伴是稚嫩的水妖、是年幼的风元精、是小巧可爱的妖精……克蓝希朵知道，这是她的过往，一个美好却虚幻如同不存在的梦境：被守护者与圣兽收养的女婴，被精怪们抚养长大的女童，在森林注视下成长起来的女孩……若说这不是梦境，那一定也是个纯洁的童话故事。

而后场景变幻，女孩长大了，成长为一名美丽的少女，她从尊敬的老师那里接过纯白的长弓，在不死的圣兽面前立下她的誓言，发誓将为森林的平衡与和谐贡献自己全部的力量，而这亦是她从小就有的追求。可是故事到这里已经由童话故事走入了充满悲哀色彩的悲剧之中，自冥界归来的恶鬼蓄意挑拨矛盾，人类与森林眷属皆有各自的坚持，于是军队出动兽潮掀起，双方对峙，战争一触即发；之后更有神秘邪恶的拜龙教插手，暗箭射伤出面调解的不死圣兽，召唤出古老强大的星龙帝，为实现自己的野心，不惜卷入整个星陨森。发自真心喜爱的森林被践踏、发自真心维护的平衡被打破、发自真心尊敬的圣兽生死未卜，而少女却无能为力：这是此刻她经历的事情，是内疚到近乎无法呼吸的现在。

但很快的，眼前的场景又变了，变成了……一片璀璨的星空。

数不尽的星辰汇聚成一条河流，梦幻迷离的光辉洒向人间，少女身处星河深处，缓缓地放空心神，任自己往未知的方向漂去，便宛如遨游在星光的海洋之中，无忧无虑，身与心都被毫无保留地净化了一遍。

忽然间，她的手触碰到了什么。

指尖传来温暖的触感，少女下意识睁开眼，却看到自己不知何时，手中已握住了一把纯白色的长弓，弓身之上，有七颗宝石如星辰排列，折射着星河的光辉，直射入她的眼眸深处。

她从宝石中看到了自己眼底的光芒，而宝石亦从她的眼底看出了星的光芒。

“挽星之弓……”

少女喃喃地念着这把弓的名字：“奥索米纳斯。”

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催促着她，少女抿了抿嘴，而后一只手握弓，一只手挽弦，星光自动汇聚而来，化为一根流光闪熠的长箭搭在弓弦上，接着，娇小的身躯微微后仰，柔软的腰部像弓身一样弯起，同时，挽弦的手下意识拉开，拉伸到满月的形状，将星之箭的锋芒对准了头顶的星空。

如果此刻有外人看到这一幕的话，一定会很惊愕地发现，少女此刻的姿势，和夜穹十座中的星弓座几乎一模一样。

那是她的将来。

挽星之弓，搭星之箭，而后……

* * *

星陨森，战场上，一股奇特的气息扫过，黑夜如水面荡开了一圈圈波纹，但又很快收敛。这个过程极快，转瞬即逝，几乎没有人发现。

贤者的手背上，黯淡的光芒缓缓消逝，古老的文字再次隐藏起来，好似一开始便不存在。

眼前的白精灵少女克蓝希朵却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她的身高向上拔高了一点，大概几厘米，并不明显，如果不是很熟悉她的人绝对无法看出，同时，气质在一瞬间完成了稚嫩到成熟的转变，如果说之前还有点小孩子气的话，现在已经完全像是个大人了，或许可以说是从十六岁到十九岁的成长；与此同时，绑住脑后翠发的发带猛地绷断，逸散开的发丝开始迅速变长，原本只在腰际，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长到了脚踝处，夜风吹来，便漫天的飘散，衬托她的身姿更加美丽也更加优雅。

这些很细微的变化，看似不起眼，却在一瞬间让克蓝希朵宛如换了一个人。

塔西克罗知道，不是“宛如”，她的确换了个人。

现在在自己面前的，不再是第五十六代湖之守护者克蓝希朵，而是初代的湖之守护者。

“夏莲娜。”贤者挠了挠下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这个名字吧？”

话音落下，双眸紧闭的克蓝希朵、或者说，“夏莲娜”，嘴角缓缓勾勒出一丝笑容。

她开口，声音如流淌过夜色的河流，清澈且纯净：“我很荣幸，过去了那么久，还有人记得我的名字。”

说着，她睁开眼，露出那双碧绿的眼眸，那一瞬间，似乎有两道璀璨刺目的星光从她的眼中激射而出，撕开黑暗，短暂照亮了四周的夜色。

但当贤者认真看去的时候，却发现根本就没有什么星光，好像刚刚只是一种错觉。

于是他也轻笑着回道：“阿索姆奥图方的得意学生，我自然是好好了解过的。”

“哦？”夏莲娜眨了眨眼：“您认识老师？”

“不止认识。”塔西克罗纠正了她的说法：“我和他是很好的朋友。”

“好友？敢问阁下的名讳？”

“塔西克罗。”

贤者颇为矜持地说道。

“塔西克罗？”夏莲娜点着嘴唇，仔细思考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不认识诶。”

“额？”贤者的矜持被打破了：“不认识？你回想一下，难道你老师没和你提到过关于我的事吗？”

“噗！”夏莲娜扑哧一声笑了，眉眼弯弯，如同天上的新月：“开玩笑的啦，大名鼎鼎的命运贤者阁下，我怎么可能不认得。老师也经常和我提到您的名字，不过大都是在抱怨。”

“抱怨？”塔西克罗好奇地问道：“抱怨什么？”

“抱怨您在战后不辞而别，抱怨这么久了您从不和他联络……各种各样，甚至逝世前他还在抱怨，抱怨您没有来看他最后一面。恩……和您一样被他抱怨的人还有很多，像苍天屠龙者艾兰多尔、黑龙血玛尔达、尼德兰神匠塔多兰忒……都是传说中伟大的英雄。对了，老师还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

夏莲娜望着塔西克罗，目光清澈：“虽然一直在抱怨，但我从没有后悔过。”

没有后悔过加入那场战争、没有后悔过为了理想而战斗，也没有后悔过认识你们。

“……”

塔西克罗闻言沉默，他的脸上蒙着白布，夏莲娜看不到他眼底的情绪，只是很敏锐地发现他脸部的肌肉在抽动，手指末端也有些颤抖。

过了半晌后，贤者才低声说道：“你的老师，也是一位很伟大的英雄。”

“我知道。”

夏莲娜脸上是理所当然的表情：“我的老师，当然是一位伟大的英雄，比所有人都伟大，我一直都坚信着这一点。”

“正是因为想成为一位和老师一样伟大的英雄，我才会和白一起来到这里。”

夏莲娜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不死圣兽，不急不缓地说道：“实际上，老师生前唯一抱有遗憾的事情，就是未能剔除那些根植在祖地一族灵魂深处的顽疾：他不想让白精灵变成一个只知道掠夺森林来壮大自身的种族，那是蛀虫，而非文明。文明应当是自我、使命与平衡的和谐统一，只有同时做到自我认知、使命传承与自然平衡，文明才足以称之为文明。”

“祖地一族将文明与自然剥离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无法改变。所以，老师去世后，我和白来到了星陨森，与他一起演了一场戏，缔造了不死的圣兽以及湖之守护者的传承，以这份传承，来维持星陨森的平衡，从而印证老师的观点。”

“不过现在看来，似乎是失败了。”

夏莲娜抬起头，目光越过伏地哀鸣的不死圣兽，然后看到远方战场阴影窜动，闻到了那股浓重的血腥气，听到了野兽与士兵愤怒的咆哮；然后，她又看到人马王等古老英雄和魔兽精怪在努力唤回族人的理智、看到星龙帝庞大的身躯往地面坠落、看到半龙教徒与美丽的少女战斗、苍白恶鬼怒吼着扑向漆黑的龙枪……于是，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苦涩。

对此，塔西克罗只说了四个字：“还有机会。”

一次失败并不算什么，当初屠龙起义，他们何止失败过一次，但最后胜利的还是他们。

所以，还有机会。

“谢谢，不过——”夏莲娜笑道：“我可能看不到那一天了。”

她将手中的挽星之弓举起，目光有些怀念：“这是老师为我做的武器，星陨的符文也是老师给我的，死之前我在它上面留下印记，本来只是留个念想而已，没想到这辈子还有机会拿起它战斗，而且机会来得这么快。”

“千年了。”塔西克罗提醒她。

“那也很快啊。”夏莲娜撇了撇嘴：“我感觉也就睡了一觉。”

塔西克罗不再多言。

“那么——”

夏莲娜缓缓举起纯白之弓，挽弓搭弦，不知何时，四周生起了缥缈细碎的星光，汇聚在弓弦处，凝成了一根璀璨的星之箭：“为了白，为了我可爱的后辈，也为了撕碎眼前这片虚伪的星空，就让我在这一箭上，释放出我积蓄千年的全部力量吧。”

“不过，在这之前，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这一箭射出去后，我就要走了，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是吗，那我想问一下，不死圣兽的符文……你们是从哪里得到的？”

“巧合罢了，它就埋在星陨湖，只是无人发现而已。”

“你知道那是星之冠吗？”

“以前不知道，后来知道了，不过对我们来说都一样。”

“你们不怕它招来别有用心的人吗？”

“怕？”

夏莲娜眯起眼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声很清脆。

笑完之后，她问道：“我为什么要怕？”

少女仰起头，直直地盯着头顶没有星辰的阴暗夜穹。她将手中长弓的弓弦拉到满月，星之箭蓄势待发，光芒熠熠，一如少女眼底的光芒：“我有什么好怕的呢？”

“如果怕的话，我就不会成为老师的学生；如果怕的话，我和白就不会来到这里；如果怕的话，我就不会回应你的呼唤。”

“所以，我不怕。”

她倔强地抬着头，嘴角勾勒出不屑轻蔑的笑，不知是对着夜空，还是对着夜空中坠落的极星帝。

很奇怪的是，她这样不屑轻蔑的笑，却和之前的极星帝截然相反，不但不让人觉得讨厌，反而觉得……她很真诚。

“怕你？怕你我就不叫湖之守护者了！”

指尖一放，弓弦一声闷响。

星之箭射出，一道流星划破了夜穹。

迷离的光，纷纷落下。

……

何等美丽的光辉。

夏莲娜抬起头，看到流星划过天际，撕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缝，而后星辰纷纷坠落，宛如雨点，宣泄着璀璨耀眼的光芒。她沐浴在光芒之中，思绪有些怅然，恍如一下子回到了一千多年前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牵着老师的手，走在静谧的林间小道上，看鸟儿飞过天空，留下清脆的歌声。

她的目光渐渐变得与星光一样迷离，就在此时，光芒中隐隐约约传来了塔西克罗的声音：“你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少女喃喃道。

“是的，这一箭射出去后，你在现世就没有了任何印记。所以，如果你有什么愿望想要实现的话，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力帮助你的。”

贤者的表情出乎意料地认真，好像是在许下什么诺言。

“是吗，我想想，愿望的话……”

世人都以为初代湖之守护者夏莲娜是一位伟大的英雄，却不知道她其实对一切都很平淡，从来没有刻意追寻过什么，哪怕在星陨森留下平衡的原则与湖之守护者的传承，也不过是为了不辜负老师的心愿罢了。

她无忧无虑得像拂过森林的一阵风，不会被任何事物牵系。

所以，要说愿望的话……

少女眼神变得缥缈，仿佛从星光之中看到了很久之前的景象：阳光明媚的午后，青草与花朵绽放着幽香，古树下，老师拿着一本书，随意地坐在树荫里，轻轻地将书里的故事读给她听，却没有注意到，少女早已歪着头，沉沉地睡了过去。

那是深深植根在夏莲娜灵魂深处的景象。

“果然……”

少女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好想再见老师一面啊……”

叹息声响起，又很快地消逝在星光深处，被撕成一点点的碎屑，晶莹得宛如易碎的琉璃。

于是贤者知道了，初代的湖之守护者，其实并非真的什么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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