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鲁斯大叛乱长篇第一部
超小超大

第一章第五节

皮特·埃贡·莫姆斯大驾光临

无量明神经

满肚牢骚,何处诉说

皮特·埃贡·莫姆斯大驾光临,真乃蓬荜生辉。他屈尊来与众人分享他对建设新京畿的设想。这座被征服城市即将转化为永恒的战功与归顺的纪念碑,皮特·埃贡·莫姆斯是第六十三远征舰队的建筑师,正在为这项宏图伟业出谋划策。

问题是,皮特·埃贡·莫姆斯离人群太远,看起来就是个远方的豆丁,什么也听不清。伊格纳斯·卡凯西挤在人堆里汗流浃背,在尘土飞扬的热浪里不耐烦地换了个姿势,伸长了脖子想看得更清楚。

集会在宫殿北面的城市广场举行。

正午刚过,太阳高悬头顶,炙烤着城市中光秃秃的玄武岩高塔和市内庭院。尽管广场周围的高墙提供了一些荫蔽,但干燥的空气实在让人窒息。即使有一丝微风吹过,也热得像汽车尾气,除了能搅动尘埃外没什么用。大战遗留下的硝烟尘埃到处都是,像雾霾一样笼罩着晴空。卡凯西的喉咙干燥得像旱季的河床。在他身边,人们打喷嚏的打喷嚏,咳嗽的咳嗽,好不热闹。

这五百多人经过了仔细的审查,其中四分之三是当地政要:诸侯,勋贵,富商,伪政府要员,他们是6319号星球里向新秩序归顺的顺民代表。他们被邀请来这里, 为重建家园建言献策——当然这些就是说说而已。

剩下的席位就属于史官了。他们很多人就像卡凯西一样,因为要参加集会,第一次获得了踏上地面的过境许可。卡凯西心想,早知道是这么个玩意,谁爱来谁来。这简直就是挤在窑炉里受罪,还得忍受周遭人堆里余音绕梁的连环屁。

其他人似乎与他英雄所见略同。他们又热又沮丧。卡凯西看到被邀请的当地人面无表情,只是板着脸,一副忍让的模样。活命与尊严不可兼得,即便当了包衣奴才,苟活仍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他们被打败,被剥夺了自己的文化和生活方式,面临着被外来思想支配的未来。他们只是疲于忍受这段融入人类帝国的过渡期。他们惫懒地鼓掌,时断时续。只有宣道士在他们身边经过时,他们才会鼓得起劲。

人群聚集在为活动搭建的金属主席台周围。

上面排列着全息屏幕和城市的浮雕模型,以及莫姆斯工作时常用的复杂仪器。这些齿轮和辐条严丝合缝,让卡凯西联想到可怕的刑具。

酷刑就对了。

莫姆斯五短身材,身材匀称,举止过于优雅。当他解释自己的计划时,主席台上的宣道士和他一起把图像投影到城市模型相关的位置上。

但是阳光太过刺眼,让全息投影水土不服。图像变得模糊难以看清。莫姆斯的麦克风也出了问题,他的话断断续续地传进听众耳朵里,人们唯一听懂的就是这人没有演讲天赋。“。。。它将建设为一座珠光宝气的摩登都市与朗朗天日交相辉映。我们今天下午就能一览究竟我保证,看过城建蓝图后你就会注意到这里将无处不彰显着圣光的荣耀。一座光明之城。光明刺破黑暗是一个崇高的主题当然我这是比喻指的是真理之光刺破愚昧的黑暗。

我在这里发现了当地的显像技术并打算把它们融入到我的设计中。。。”

卡凯西叹了口气。他从没想到,今天自己竟然会无比怀念宣道士。至少那些混蛋知道如何在公共场合发表演说。莫姆斯在展示虚拟图像时真应该把话筒交给边上的宣道士。

他的思绪神游天外。他抬头望着周围的高墙这些几何图形耸峙在蓝色的天空下被阳光炙烤成淡粉色或者覆盖上漆黑的阴影。

他看到了烧焦的痕迹和点缀在玄武岩上的爆矢弹坑。高墙外的宫庭塔楼更是惨不忍睹塔壁上的石膏像蛇蜕一样剥落七零八落的窗户就像失明的眼睛。

在集会南边的院子里一个机械教泰坦站在岗哨上它可怕的人形轮廓从墙外升起。它一动不动地耸立在那就像一座不朽的军事塑像时刻待命。

卡凯西想,现在它更像是一个庆祝战功和占领的纪念碑。

卡凯西盯着泰坦看了好一会儿。他这辈子除了照片,还从没见过真家伙。这回真是一饱眼福,看来本次集会来得还挺值的。

他看得越久,就越觉得这具泰坦让人不爽。它高耸入云灭国屠城易如反掌此刻却纹丝不动。他知道它是可以移动的。他希望自己能见识一下。哪怕就是转个头或者走上一步都行。要不就启动一下引擎。现在这一动不动的看得真让人焦心。

随后他开始担心如果它真的突然移动自己恐

怕会吓得六神无主在无意识的恐惧中哭泣然后跪倒在地。

一阵掌声使他回过神来。莫姆斯显然说了一些激动人心的话而宣道士正在激起人群的反应。卡凯西随大流地拍了拍自己汗涔涔的手掌。

卡凯西觉得恶心。站在泰坦的目光下让他如坐针毡。

他最后一次看了看舞台。莫姆斯正在主席台上踱步他已经罗里吧嗦了五十分钟。卡凯西对这次应酬唯一感兴趣的东西,是站在莫姆斯身后的两位黄铠巨人。他们是来自第七军团的两位阿斯塔特英杰。第七军团号为帝国之拳是帝皇的禁卫军。他们来此大概是为了替莫姆斯镇镇场子。卡凯西猜测第七军团力挫影月苍狼,被选为大内侍卫是因为他们在筑垒和防御艺术上有惊人的天赋。帝国之拳是版筑大师战场上的泥瓦匠。

他们修筑的防线固若金汤,万夫莫开。卡凯西曾在宣道会上听到宣道士们说:战争年代的建筑师守护着和平年代的缔造者。

卡凯西一直等着他们说话,或者走上前来对莫姆斯的设计发表意见。但他们没有如他所愿。他们就是静静地站在那,将爆弹枪横在宽阔的胸膛前,和那具泰坦如出一辙。

卡凯西转过头,艰难穿过人山人海,朝广场的后方挤过去。

帝国军队的骑警驻守在人群边维稳处突。他们在这大热天也被要求全副武装,结果焖得不轻。他们一个个都脸颊发青,汗流不止。

一位骑警注意到卡凯西试图从人群最稀疏的地方挤出来,于是走上前去。

“先生,请问您要去哪?”他问道。

“我他妈要渴死啦。”卡凯西回答。

“我被告知,演讲结束后会为大家发茶点的。”士兵说道,重点强调了“茶点”二字,卡凯西知道普通士兵是没有茶点享用的。

“嗨,总之我受够了。”卡凯西说。

“可是大会还没结束。”

“我说我已经受够了。”

士兵皱起眉头,汗珠从羽饰筒帽下流出,挂在鼻梁上。他的喉咙和下巴微微泛红,被汗水浸得油光发亮。

“我不能准许你离开,你只能在规定地点活动。”卡凯西听罢咧嘴坏笑:“我还以为你们是来解决问题的,而不是把我们堵在里面的呢。”士兵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也不觉得有什么可讽刺的。

“我们是来保障您的安全的,先生。”他说道,“请出示您的许可证。”

卡凯西掏出许可证,纸张已经被温暖湿润的裤子口袋沤得皱皱巴巴。士兵检查许可证时,卡凯西有点尴尬地在一旁等着。他一点也不喜欢触怒权威,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过人群对身后的小插曲一点也不感兴趣。

“你是个史官?”士兵问道。

“是的,我还是名诗人。”卡凯西补充道,免得对方多问几句。

士兵抬头看了看卡凯西的脸,想要从上面找到一点诗人的典型特征,就像导航员们都有第三只眼,机奴身上有一系列刺青。他以前从没见过诗人,这很正常,卡凯西以前也没见过泰坦。

“您应该待在这,先生。”士兵把许可证还给卡凯西。

“但这是在浪费时间。”卡凯西说,“我被派到这里来记录这场大会,可是我挤不到前排,甚至听不清那个**在说什么。你能想象的到我脑子已经要炸了吗?莫姆斯甚至就不是历史的一部分,他自己就是历史的记录者。

我被派到这来记录的东西,他已经写得明明白白,我甚至还没他写得好。我应该走的远远的,最好回到泰拉,用望远镜完成剩下的工作。”

士兵耸耸肩,他已经跟不上卡凯西的语速了。“为了你的安全考虑,您最好还是呆在原地。”

“我听说这座城市很安全。”卡凯西说,“我们不是只花了一两天就让当地人归顺了吗?”

士兵小心地凑过来,近的能让卡凯西闻到他呼出的热臭气息。“我只和你说啊,别瞎传到外面去。你那只是官方说辞,其实麻烦多得是。在被征服的城市里你总能找到一堆反抗军和死忠党。

不论我们的胜利多么彻底,街巷深处总归是不安全的。”

“真的?”

“他们自称忠诚派,但其实只是不爽我们的统治而已。这些混球在战争中失去了一切,所以心怀怨恨。”

卡凯西点点头:“多谢提醒。”然后转身回到人群中。

五分钟后,莫姆斯还在喋喋不休,卡凯西几乎就要绝望了。所幸天无绝人之路,一位贵族老妇人在人群中晕倒,引起一阵小骚动。

士兵们赶紧赶到现场,把她带到树荫下乘凉。

乘着士兵们无暇他顾,卡凯西扭头就走,离开广场来到街道上。

他走了一小会儿,穿过空荡荡的庭院和高墙耸立的街道。高墙的影子倾撒在地面上,就像湖水一样郁积在一起。就算是卡凯西已经脱离苦海,艳阳仍旧毫不留情。不过四处走走总能让人舒心些。一阵阵微风吹拂过小巷,但一点也没有缓解酷热。

风中满是砂砾,卡凯西不得不背对风头,闭上眼睛,直到微风消散。

街道空无一人,偶尔会有个人影蜷缩在门洞的阴影里,或者在坏掉的百叶窗后隐约可见。他想知道,如果自己靠近他们,是否会有人回应他。但他不愿尝试。寂寥是纤弱的,打破它就像干扰悼亡者的哀悼仪式一样不妥。

他独自一人,多少年来这是第一次真正地独自一人,一切行为都不受他人影响。

这真是自由,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去任何地方,而且他很快就开始行使这份特权,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瞎逛,脚走到哪,人就走到哪。有一段时间,他一直盯着这个仍然一动不动的泰坦,作为地标参照物。但它很快就被高楼和屋檐遮住了,所以他只能听天由命地迷路了。迷路何尝又不是一种自由呢?好在宫殿里总是有许多高大的塔楼,如果有必要,他还可以寻着塔楼找到方向。

战火摧残了整个城市,建筑倒在尘土飞扬的灰白色瓦砾中,或者陷进地下室里。还有些没有了屋顶,或者付之一炬,或者支离破碎。甚至还有的外表看起来完好无损,内部却已经毁于一旦,就像是舞台剧上的背景板模型一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坑坑洼洼在人行道上排列成奇怪的条纹和图案,好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有如此精妙安排,又像是用密码写就的生死真义。

炎热干燥的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气味,好像什么东西烧着了一样。这好像是血的气味,灰烬的气味,便溺的气味,又好像都不是。这是一种五味混杂的气味,是一切尘埃落定后的余韵。他嗅到的不是燃烧的气味,而是已经烧焦后的味道。那也不是血,而是干涸的残渣。这更不是什么便溺,而是下水道被炸坏后的恶果。

许多街道的人行道上堆放着一堆堆的财物。家具,一捆捆衣服还有厨具。许多都残破不堪,显然是从废墟里淘出来的。其他几堆东西似乎更完整,都小心地装在箱子里和柜子里。他意识到,人们打算离开这座城市。

他们在设法获得交通工具或占领当局的有关许可时,已经打包好他们的财产。

几乎每条街道和院子的墙上都挂着一些横幅或标语。所有口号都是手写的,风格各异,书法水平也各不相同。有些人涂上沥青,有些人涂上颜料或染料,有些人涂上白垩或炭灰——卡凯西认为,后者是用从废墟中取出的烧焦的树枝和碎片写就的。其中许多标语都是佶屈聱牙,不知所谓。

还有许多则是胆大包天,怒发冲冠的涂鸦,特别是那些诅咒入侵者,或公然宣布揭竿而起的标语。他们要求攘除外夷,聚众起义,要求报仇雪恨。

还有些则罗列了当地死于战火的平民,或是失去至亲之人发布的寻人启事。甚至还有情深意切的讣告或是圣贤箴言的抄录。

卡凯西发现自己浸淫其中,不能自拔。自离开泰拉以来,他第一次——货真价实地第一次感觉到胸中诗意盎然。

这种才思泉涌的感觉让他兴奋不已。他原本还担心自己打包行李赶飞船时把诗才和他最喜欢的衬衫一起忘在泰拉了呢。

艺术女神再次垂青,她的到来让卡凯西面露微笑。不论是天气酷热还是喉咙干渴都一下子被他抛之脑后。显然,这些诗般的文字唤醒了他胸中诗才。

他取出小抄本和钢笔。他是个传统的老夫子,坚信数据板的荧屏没法传递出最感染人的韵律。

他甚至差点为了这个非主流的主张和另一个史官帕里萨德·哈德蕾拳脚相向。那时他们正准备出发加入远征舰队。他们参加了一次非正式的聚餐,史官们在宴会上互相混一个脸熟。如果他俩当时真的打起来了,卡凯西自认为自己肯定不落下风。虽然哈德蕾是个虎背熊腰,性格暴戾的臭娘们。

卡凯西最爱那种用轻柔的绘图纸制成的厚厚一本笔记本。在他开始自己漫长又倍受尊敬的职业生涯之前,他就联系好一家北极洞窟里的供货商。他们掌握一种古老的造纸技艺。那家公司名叫邦狮曼,他们生产的精致四开笔记本共有五十页,用柔软乌黑的封皮包裹,不用时可以用弹性皮绳来扎紧。为了买邦狮曼七号笔记本,当时还是个毛头小子的卡凯西把自己得到的第一份版税花个精光,整整订购了两百本。包裹寄到时,捆扎得严严实实,蜡封在被纸纱系紧的盒子里。

他从中嗅到了光明前程和惊世才华。他小心谨慎地使用,不浪费每一页宝贵的纸张。随着声名日盛,收入渐长,他开始考虑再订一盒。不过一想到还有半箱笔记本没用完,他就只能作罢。他所有的著作原稿都书写在邦狮曼七号笔记本上。他的《江山一统歌》,整整十一篇《帝国赋》,他的《大洋诗集》,甚至是他三十年来最负盛名最畅销的著作《思与颂》亦是如此。这部作品为他赚取功名,捧他夺得埃塞俄比亚桂冠。

这些辉煌岁月都在他被选为史官之后再无踪影。整整十年他俨然已经江郎才尽,旧日荣光不过是好汉的当年勇罢了。

他本想再订一箱笔记本来激发灵感,重新来过,却发现邦狮曼已经停产。

伊格纳斯·卡凯西原本还剩下九册邦狮曼笔记本,参加远航时他把它们全部带在身边。可在写下一两章狗屁不通的玩意后,它们就被束之高阁,到现在还是崭新的。

在这座废墟城市硝烟弥漫,烈火熊熊的街角,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打开皮带。他还找到了自己的钢笔——一支古老罕见的泵式钢笔。传统品味使他对文化符号的意义和承载文化符号的古物一样醉心。他开始奋笔疾书。

高温几乎要把他墨盒里的墨水烘干,但他还是设法写下文字。他抄录下墙上触动人心的文字,有时还试图模仿它们的笔法和文风。

他一开始只是抄录了一两篇,随后他开始走街串巷,记录下他见到的每一条标语。他感到极大的满足和喜悦。他能感觉到,清晰地感觉到,诗句正从这些文字中超脱提炼出来,一部完整的诗篇已经浑然在胸中了。这将是一部惊世之作。

多年以后,艺术女神终于再次垂怜他。

他意识到自己忘记了时间。虽然酷热仍未消退,但时间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艳阳已经渐渐西沉。他已经记满二十多页,几乎占了半本笔记本。

他突然感到心中刺痛。要是他还只剩九卷才华怎么办?要是当年那盒邦狮曼七号笔记本就代表着他一生的全部才华该怎么办?

他浑身颤抖,虽然地面上余热仍在,他却战栗不已。他把笔记本和钢笔丢在一旁,独自一人站在被战火摧毁的小巷。烈日暴虐他,让他不知该往何处走。

从莫姆斯的演讲中逃离后,卡凯西就一直提心吊胆。他觉得有无数双眼睛从废墟的阴影里盯着他。

他开始沿着来路回去,懒散地穿过粗糙的阴影和尘土飞扬的光线。只有那么一两次,他才被没见过的涂鸦说服,停下脚步拿出他的笔记本。

他走了好一会儿,也许是碰上了鬼打墙。因为不论怎么转圈,所有的街巷都看起来一模一样。直到他找到一家大排档。这家餐馆占据着一栋玄武岩廉租房的一楼和地下室,没有招牌,全凭一缕缕菜香告诉行人这里是吃饭的地方。

百叶扇大门当街打开,门外摆着不少桌椅。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他们穿着遮阳斗篷或是披肩。他在门口瞥见的食客和普通当地人没有区别,就像失去灵魂一样迟钝懒散。他们坐在雨棚底下,三三两两凑在一起,默然无语,只是进食。他们的酒杯小得像针管,菜肴也只有拇指肚大。

卡凯西喉内生津,肚子也反应过来,隆隆轰鸣。

他走进排挡里,向顾客们点头致意。

但没人理他。

在寒冷与昏暗的室内,他见到一间木质吧台,上面摆放着玻璃器皿和酒瓶。掌柜的是位身穿卡其布的老太太,从吧台后一脸防贼似的盯着他。

“你好啊。”他说。

她蹙起眉头。

“你能听懂我说的语言吗?”他问道。

她缓缓点头。

“那就好,非常好。我听说我们的语言大体上相近,只是在口音和语调上有些区别。”他接着说。

老妪说了些什么,听起来像是“里说啥?”一类的质询语句,当然也可能是咒骂。

“有吃的吗?”他问,做出吃饭的手势。

她还是盯着他。

“食物?”他问。

她用一连串喉音回答他,他一句也听不懂。

要么她没有食物,要么不愿为他服务,要么她没有食物卖给他这种人。

“喝的总有吧?”他问。

还是白问。

他做出喝东西的手势,见没什么效果,就指了指她身后的酒瓶。

她转过身,拿起一瓶。就好像这是卡凯西亲自点的酒水,而不是她随手挑的一瓶。瓶里还剩四分之三,清澈粘稠的浆液在昏暗中翻滚。她把瓶子放在吧台上,又拿出小酒盅放在酒瓶后。

“真棒。”他笑着,“真的非常好。这是本地酒吗?啊哈!当然了,这酒肯定是本地生产的。

我的意思是这是本地特产吗?你肯定不会回答我,是吧?因为你根本听不懂我在讲什么鸟语,没错吧。”

老妇人只是盯着他。

他拾起酒瓶一饮而尽。酒浆稠得就像他墨盒里的干墨水,重重一坨缓缓流进嘴里。他把酒瓶放下,然后拾起小酒盅,向老妪敬酒。

“祝您老身体健康,”他开心地说道,“祝您的星球蒸蒸日上。我知道现在日子不好过,但是相信我,事情都会好转的。祝您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他大口牛饮,仿佛久旱逢甘霖,滋润了他干涸的喉管,在肠道里燃起暖意。

“超爽。”他说道,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真的超级棒。

你肯定不会理我的,对不对?不管我是问你姓甚名谁,家里几口人,还是别的什么你都不会回答我,对不对?就像那台泰坦一样。”

他喝光第二杯,然后又给自己倒上第三杯。他现在浑身酸爽,比过去几小时里过得都要舒畅,哪怕是艺术女神垂青的那一刻都不能相提并论。

讲道理,对卡凯西而言,一杯酒比任何艺术灵感都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虽然他自己嘴上不会承认这点,更不会承认一直以来酒瘾都在摧残他的职业生涯,就像装在麻袋里的石头,把人沉在水里。美酒和艺术,都对他青睐有佳,把他往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撕扯。

他喝干第三杯,接着又是第四杯。暖意充盈四肢百骸,远比白天的酷热更令人满意。他笑开了花。

他终于明白这个伪泰拉真是非比寻常,光怪陆离又令人沉醉。他迷上了它,饱含同情,胸怀无尽的善意。这个星球,这个地方,这家旅店,不会遗忘在历史的尘埃中。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他向老太太道歉,把手伸进荷包。老妪只是像个患了梦游症的仆人一样一直在柜台后看着他。他带着很多现金——帝国币和晶币都有。他在吧台上排出一摞大洋。

“帝国币,”他说,“收下帝国币吧。我是说,你没别的选择。今早我听那些宣道士说,帝国币是现行的法定货币,你们原先的货币将被取缔。泰拉在上,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我该付多少钱?”

没人回答。

他饮完第四杯酒,把一摞钞票推向老妪。“你自己核算吧。就当我买下整瓶酒了。”他拿手指敲着桌面,“整瓶酒该付多少钱?”

他眨巴眼,朝钱堆努努嘴。老太太看了看钱,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捡起五枚天鹰币。她端详了一会,然后朝上面吐了口唾沫,丢回给卡凯西。硬币弹在卡凯西的肚皮上,掉落在地。

卡凯西眯了眯眼,然后哈哈大笑。笑声发自内心,振聋发聩,一点也控制不住。

老妪望着他,眼珠惊得老大。

卡凯西拾起酒瓶和酒盅。“听我句劝,”他说,“把钱收下吧。全都收下。”

他离开柜台,找到角落里的一个空坐席。他坐下来独自酌饮,观察着四周。一些默不作声的食客也在盯着他。他点头回敬。

他们看起来真像人类。他想。随后他意识到这想法真是稀奇古怪,这帮人当然是人类了,这不废话嘛。但从某些角度看,他们就不是人类。

他们单调的穿着,他们邋遢的习俗,他们的容貌,他们的吃喝拉撒。。。看起来有点像动物。就像某种人形野兽被训练学习人类的行为,但是不过是沐猴而冠。

“五千年的分裂就足以让一个种群沦落至此吗?”他大声质询。无人响应,一些看客回过头去。

五千年的岁月对这个人类支系到底做了什么?他又干了一杯。

从生物角度看,虽然有些基因差异,文化隔阂,但这些芸芸众生无疑是人类,就像他自己一样。他们营造房屋,建设城市,在墙上涂涂画画,甚至说一样的语言——当然那个老太婆除外。卡凯西心中了然,时间和分裂让这些人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他们从母株上截下,嫁接到另一颗恒星底下过活,和外星人并无区别。甚至他们坐着喝酒的姿势都彰显了这点。

卡凯西突然站起身。他的艺术灵感刚刚猛地推开酒瘾,重新夺回脑子的控制权。他抱起还剩三分之一的酒瓶,朝老太太鞠了一躬,说道,“万分感谢,夫人。”

他摇摇晃晃地推门离开,走到阳光下。

他在几条街外发现一处被航弹炸平的空地,于是驻足其上。他小心地把酒瓶和酒盅放在玄武岩地面上,掏出自己的邦狮曼七号笔记本,再次奋笔疾书。

开头的定场诗灵感来自墙上的涂鸦以及他在酒馆里的所见所闻。起初笔速顺滑流畅,但却很快卡壳。

他又酌饮一杯,想要激发灵感。小小的黑色蝼蚁在他身边的废墟里辛苦劳作,似乎想要重建它们的微缩城市。他不得不把它们从纸上剃下来。还有几只跑到他靴子的足尖里去探险。

他站起身,思索了一会儿,觉得这不是个好呆的地方。他捡起酒瓶,用手指把里面的虫子挑出来后又灌了一口。

一栋相当大的建筑伫立在他面前,已经残破不堪。他想搞明白这是栋什么东西。他沿着瓦砾攀上去,差点因为石块松动而失足。

这到底是什么——一栋市政厅,一栋图书馆还是一所学校?他绕着它左看右看,欣赏精致高耸的墙壁和石雕的装饰。不论这是什么建筑,它一定很重要。真是不可思议,它竟然没像隔壁建筑那样彻底遭重。

卡凯西找到入口,这是个高耸的石砌拱门,正对一道黄铜大门。大门没锁,于是他推门而入。

建筑内部底蕴深厚,令人耳目一新,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室内没有隔间,浑然一体。拱顶沿着巨大的鹅卵石石柱拔地而起。地板用冰冷的玛瑙装饰。在落地窗上,点缀着几株石雕玫瑰。

卡凯西驻足赞叹。他把酒瓶放在廊柱后,握着酒盅来到建筑中央。他知道有一个词可以形容这幅景象。但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

阳光透过彩绘玻璃,斜洒在小窗边。大厅尽头有一座石雕的演讲台,上面摆着一本又厚又旧的书。

卡凯西兴奋地触碰打开的书页上那皱巴巴的羊皮纸。它就像一本邦兹曼7号的纸张一样吸引他。纸张很破旧旧,还褪色了,上面写满华丽的黑色手迹和手工上色的图案。

他明白了,这是座祭坛。这儿原来是座庙宇,是寺院。

“泰拉再世!”他高声宣告,随即噤声。他的话语在冰冷的穹顶间回荡。虽然他从历史中学习了不少关于寺院和宗教信仰的知识,但是他还从来没有亲自走进过这样的场所。这种精魂不散,神明环伺之地。他感觉到头顶的众魂灵正低头看着他,因为他不请自来而面色不悦。随后他又哈哈大笑,因为自己的想法真是太蠢了。这儿当然没有什么魂灵。这里唯一的魂魄就待在他自己的丹田里。

他又看了看经书。上面明明白白写着的东西,为卡凯西与当地人的差异提供了关键性的证据。这是帮异教徒。他们还在信奉已经被人类摒弃的迷信。这部经书向信徒许诺转世轮回和极乐世界。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卡凯西知道,在这些顺民里,有一些人,甚至是不少人,希望回到过去的生活方式。每一座神殿和每一尊神像都早已被夷除,但仍旧有人追寻这些不可明说之物。

不论如何打压,新教义和新宗教总能在大一统后的人类帝国里野蛮生长。其中最具生命力的宗教就是拜帝皇教,他们把帝皇当做神圣存在顶礼膜拜。他们视帝皇为统御全人类的神皇。

这种想法十分荒唐可笑,官方也斥之为异端。帝皇总是用最坚决的姿态否认这种崇拜,拒绝将自己神化。

有人说除非帝皇殡天,才能阻止人们神化他。毕竟直观上来说他确实是神魂不灭,肉身不坏。不过帝皇总是抓住机会向人们强调这一点:无论他威能多么惊怖,无论他胸怀多么宽广,无论他身姿多么雄毅,作为全人类最光荣最伟大的唯一领袖,他仍旧只是个凡人。

天子口含天宪,一言九鼎,因此他的话总能敲打大肆扩张的人类帝国里面那些大小官僚。帝皇就是帝皇,他确实英明神武,万世为尊。

但他不是神明,他也拒绝受人膜拜。

卡凯西灌了一口酒,把酒盅放在祭坛的一角。经书名为《无量明神经》。这部地下经书试图秘密传播对帝皇的崇拜,尽管帝皇本人对此嗤之以鼻。

据说即使是泰拉议会里某些最正派的成员也赞许其中的观点。

把帝皇当做玉帝老儿。卡凯西笑喷了。五千年的流血牺牲,东征西讨和焚寺隳庙就是为了把神明崇拜从人类文化中除去。如今,人们却把完成这一切的人当做新的神明。

“人类到底有多蠢啊?”卡凯西笑道,享受着自己的回音响彻整座大殿。“真是悲哀,真是绝望。

我们就真的需要个神来麻醉自己吗?难道这是我们逃脱不开的宿命?”

四周寂寥无声,他开始思索自己抛出的疑问。这是个犀利的好问题。他真想再喝一口酒,却找不到酒瓶。

这个问题太赞了。也许这就是人类的终极弱点。也许这源自人类原始本能的推动,人们总是信奉一个更强大的存在。也许信仰就像真空,为了填补自己的空虚就拼命吸取迷信。也许这个需求都刻在人类的基因里了,让人对精神慰藉如饥似渴。

“也许我们被诅咒了。”卡凯西对着空地说道,“为了满足某些不存在的东西。世界上没有神明,没有鬼魂,没有恶魔。于是我们虚构出这些玩意,来满足自己。”

神殿似乎没有理会他的大放厥词。

他拿着空酒盅来到放酒瓶的地方,又喝了一杯。

他离开庙宇,摇摇晃晃地来到大街上。天气太热,他索性再干一杯。

卡凯西优哉游哉地晃过几条街,离庙宇已经很远了。他听见一阵急促的喧闹。一队帝国军人光着膀子,用喷火器清除反帝国标语。他们显然一路都是这么烧过来的,他们身后的墙壁都是漆黑一片。

“住手。”他说道。

士兵们转过身望着他,手上的喷火器还溅着火星。从衣着举止来看,卡凯西显然不是个本地人。

“手下留情吧。”他又说道。

“我们是照章办事。”一名士兵回答他。

“你在外边瞎逛什么?”另一名士兵问道。

卡凯西摇摇头,退了下去。他走过狭窄的街巷和宽阔的庭院,大口痛饮美酒。

他又看到一片空地,和之前他待过的那块很像。他一屁股坐在玄武岩石板上,掏出笔记本读起之前写下的诗篇。

真是又臭又长。

他越读越气,一把扯下写着诗词的纸张。他把纸揉成团,丢到一旁的垃圾堆里。

卡凯西突然意识到有人从门缝和窗棱里窥视他。虽然他看不清模样,不过他清楚地明白这些都是当地人。

他站起身,快速捡起丢掉的纸团,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再给别人添麻烦了。他快步走开,好像一个逃离嘲讽和石块的瘦弱男孩。

他发现自己阴差阳错地回到了那个酒馆。酒馆给卡凯西留下的印象并不好,不过考虑到酒瓶已经空空如也,到这来也不赖。

他迈入昏暗的馆子,里面空无一人,就连那个老太太也不见踪影。他之前的那把帝国币还摞在柜台上。

既然钱已经付了,他就毫不客气地从吧台后又拿起一瓶酒。他小心地坐在一张桌子后,给自己好好犒劳一下。

他在那坐了不知多少时间。忽然一个人问他,感觉怎么样?

伊格纳斯·卡凯西醉眼惺忪,朝身后看去。他之前见过的那队帝国军凑巧也来此小憩,那个老妇人也回到吧台,为他们端茶送水。

士兵们入座时,军官看了看卡凯西。

“你还好吧,先生?”他问。

“好,好,好,好得不得了。”卡凯西咒骂道。

“不是我骗你,你现在看着有点怪。你不是不准进入这座城市的吗?”

卡凯西恼怒地点头,把手揣进兜里摸索许可证。可是许可证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本来应该还在的啊,”他辩称,“听我说,我本来是被邀请来参加莫姆斯那个**的演讲。

妈蛋,说错了,是皮特·埃贡·莫姆斯大师的演讲。所以我能呆在这。我被人请过来的。”

军官仔细地打量他:“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吧。我听说莫姆斯为重建城市规划了一副宏伟的蓝图。”

“是啊,宏伟的一批,”卡凯西回嘴道,伸手找他的酒瓶,却怎么也找不到,“真他娘的牛啤啊,我们的所作所为在这里一定能名留青史。。。”

“先生?”

“名留青史个鬼。”卡凯西说,“不不不,简直是吃枣药丸,屁都不剩。你看起来还算个聪明人,你对此怎么看?”

“我觉得你最好回去休息一下。”军官礼貌地回答。

“不不不,我说的是你对这座城市有什么看法!不是我!泰拉派莫姆斯来建设城市,可惜他的大作长久不了的。总有一天一切都要物归原主。就我的观察,这座城市在我们到来之前好得不得了。”

“先生,我想。。。”

“你也是。”

卡凯西说,摇晃着脑袋,“要你也一样,谁都呆不久。这座城市本来可以伫立千年,我们却把它毁于一旦,然后又派莫姆斯来把它重建。然后他们派人来再把它毁掉,然后再重建。冤冤相报,永不停息。莫姆斯说他的设计是为了纪念伟大的人类。你知道吗,我猜前一个建筑师也是这么想的。”

“先生——”

“人类的造物总有分崩离析的一天。鬼才骗你。这座城市,莫姆斯的城市,甚至帝国。。。”

“先生你——”

卡凯西翘起二郎腿,醉眼惺忪手舞足蹈,“别先生先生地叫我!人类帝国自诞生起就注定有一天要消亡!骗你是小狗!躲不掉的——”

突然卡凯西脸上一痛,摔倒在地。他疯狂地大喊大叫,却发现拳头和靴子雨点似的砸在他身上。原来士兵们被他的话激怒,于是想给他个教训。

军官大声呵斥,把他们拉开。

血从卡凯西的鼻孔里迸出来,骨头咔哧折断。

“记住我的话,”他高呼,“我们创造的东西注定要灭亡!问问这些该死的当地人就知道了!”

又一只靴子踏在他胸前。血从他口中涌了出来。

“住手!住手!”军官骂道,想管住头脑发热的手下们。

可惜已经晚了,卡凯西再也没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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