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三节

战后重建

史官们聚众厮混

洛肯荣登四人众

在京畿战役三个月后，第一批史官加入了远征舰队，他们被运输船直接从泰拉带到这来。当然，自二百年前发起伟大远征后，各色编年史专家和记者们就一直跟随着帝国军队。但他们都是个体户，大多是志愿者或偶然撞大运的目击者，像尘土一样粘在在伟大远征的滚滚车轮上。

他们的记录零零散散，也没有规制可言。他们只是因为心血来潮才动笔记录，有时是受到艺术灵感的启发，有时是被某个原体或领主打动，想要用诗歌，文字，雕塑或图像的方式让他的壮举永垂不朽。

从乌兰诺凯旋归来后，帝皇就决定用更正式更恢弘的方式来庆祝人类的再次统一。新成立的泰拉议会显然完全体察圣意，因为第一任议会总长掌玺公马卡多已经签署了关于创立并赞助史官行会的法案。只要拥有艺术细胞，你就会被人从泰拉社会的三教九流或其它帝国重镇中挑选出来，担任史官。新选史官们很快就能得到官方认可并被分配工作，派遣到帝国的主力远征舰队里去。

当时，根据战争议会的记录，有四千二百八十七支远征舰队参与了伟大远征，还有六万多支额外的次级武装担任辅助军或协防工作，更有三百七十二支远征军在改组或重建，等待新的任务。在法案签署的头几个月，就有大约四百三十万名史官被送往域外。据说，原体鲁斯曾评价说：“我们应该给这些笨蛋们发一把枪，让他们在写诗的时候顺便帮我们打下几个世界。”

鲁斯的恶劣态度很好地反应了武士阶级的态度。从原体到普通士兵，在帝皇退居二线后都感到惴惴不安。没有人质疑监国荷鲁斯作为战帅的实力。人们只是单纯觉得代理人制度的存在本身就很荒唐。

泰拉议会的建立更是闹得沸反盈天。自伟大远征以来，由帝皇和原体组成的战争议会才是皇权核心。

现在这个新机构取代了老的，褫夺了帝国的权柄，让平民而非战士来掌管国家。战争议会在荷鲁斯手上，已经实际降级成附庸，只能负责些军事事务。

所以虽然史官们很无辜，但他们还是发现，当自己兴冲冲地去军队里上班时，却总是遭人白眼。他们不受阿兵哥们待见，自然就没法好好完成任务。

直到税务局的执行官到这后，情况才有所好转，因为人们找到一个更好的发泄对象。

当他们抵达时，第六十三远征舰队仍然在包围京畿世界。当帝国军队肢解“帝国”，拆解它的机构，并把它国库里的财宝分给诸位帝国指挥官后，战后重建工作已经提上日程。

救援船只从舰队中分离出来，来到星球表面救死扶伤。帝国军队的主官们被派去重建卓有成效的公安系统。在伪帝薨殁后，中央军的抵抗几乎在一夜之间瓦解。但一些西部城市和其它三个世界仍然坚持反抗。

瓦尔瓦鲁斯勋爵是位光荣的老派军人，资历很深。他是远征舰队下属的水兵管带。他不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只能跟在阿斯塔特后面捡些残羹剩饭了。“人死前还会抽搐几下。”他饶有哲理地对舰队提督抱怨道，“我们的工作就是确定它是否死透了。”

战帅已经同意为伪帝举行国葬。他宣称这既符合礼法，又合乎道义。而且他还很理解百姓们愿意归顺而非玉石俱焚的渴望。

反对的声音此起彼伏，特别是举行赛加努斯的安葬典礼和其他阵亡将士的葬礼时。包括阿巴顿在内的几位军团军官，直截了当地禁止手下参加杀害赛加努斯的刽子手的葬礼。幸运的是，远征舰队里还有其他阿斯塔特可以替他们去充充门面。

原体多恩在两个帝拳连队的护送下，跟随第六十三远征舰队进行了八个月的旅行。在此期间，他与战帅商讨了战争议会今后的政策。

因为帝国之拳和这颗星球没有瓜葛，所以罗格尔·多恩同意他的连队出席伪帝的葬礼。

他这么做是为了让影月苍狼们不至于门可罗雀，面子无光。帝国之拳身穿明黄色甲胄，静静地排列在伪帝灵车的路线两侧。灵车蜿蜒穿过京城早已破败不堪的街道，驶向墓地去了。

在连长们，尤其是悼亡者们的强烈要求下，战帅下令史官不得出席此次葬礼。

伊格纳斯·卡凯西踱步走进休息室，嗅了嗅一瓶开了封的酒。

“新开的。”琪乐酸酸地说。

“是的，还是本地产的酒。”卡凯西回答，“这个鼻屎大的帝国，难怪国祚不长。产不出好酒的文明都不长久。”

“这个帝国可是整整延续了五千年，连黑暗时代都熬过去了。”琪乐说。

“要是他们酒再好点说不定能更长。”

卡凯西给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一口，不禁皱起眉头：“我猜这里的黑暗时代一定很难熬。”

幼发拉底·琪乐摇摇头，回去清洗改装一个高品质手持摄像机去了。

“还有出汗的事。”卡凯西说。

他躺在靠椅上，翘起二郎腿，把杯子放在平坦的胸前。他又抿了一口，做个鬼脸，把头往后靠了靠。卡凯西身材高大，挺着个将军肚。他衣着昂贵，剪裁讲究，十分合身。他的圆脸上长着浓密的黑髭。

琪乐叹口气，回头问道：“你说什么？”

“汗啊，幼发拉底亲，汗啊！我观察过那些阿斯塔特。块头特别大，不是吗？我是说，以任何人种标准来看都是大块头。”“他们是阿斯塔特，伊格纳斯。

你还想怎样？”“除了汗还有什么？可能有点夸张，我估计他们肯定臭汗淋漓。毕竟他们是我们不朽的冠军。我还是希望他们闻起来像年轻的神明一样芬芳。”“伊格纳斯，我不知道你怎么混上文凭的。”卡凯西咧嘴一笑：“当然是凭借我超凡的诗才啊，宝贝，我的遣词造句可是一绝。

虽然有点浪费，要不我们现在就试试。怎么起头呢。。。”

“旌旗招展神兵降，腋臭遗芳百年长。”卡凯西自鸣得意，等着琪乐好评如潮。不过琪乐没理他，回头工作去了。

“靠！”琪乐抱怨道，丢下那台精密仪器，“机奴？过来。”

候在一旁的机奴用细长的活塞足走过来。她拿出图纸：“这台机器坏了，带去修一下。再把我多余的衣服拿来。”

“是，小姐。”机奴拿着东西，嘶哑地说，一步一脚地走开了。琪乐从酒瓶里倒出一杯酒，倚在栏杆上。在下面的甲板上，其他史官们正聚在一起吃午餐。

三百五十多名男女坐在餐桌旁，机奴穿梭其间，奉上饮料。这时餐铃响了。

“开始吃午饭了？”卡凯西躺在太师椅上问。

“是的。”她说。

“等下又是那个该死的宣道师发表讲话吗？”他问。

“是的，还是辛德曼。题目是《学习贯彻帝皇重要讲话精神，坚决弘扬鲜活的帝国真理》。”

卡凯西靠在椅背上，轻敲着杯子：“我还是在这吃午饭算了。”他说

“你真坏，伊格纳斯。”琪乐说“不过我还是和你一起吃吧。”

琪乐坐在对面的躺椅上。

她高挑苗条，四肢纤细，金发碧眼，面色白皙瘦弱。她穿着厚实的军靴和劳工马裤，一件黑色的战斗夹克，露出里面的白色背心，就像个军校军官。这种男性化打扮让她英姿飒爽，别有一番风味。

“我可以为你写一首长篇美人颂。”卡凯西目不转睛地说。

琪乐哼了一声。

对他来说，性骚扰她就是家常便饭。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对这种下流肉麻的手段没兴趣。”

“难不成你不喜欢男人？”他把头歪向一边。

“为什么？”

“因为你穿得就像个男人。”

“你也穿得像个男人，难不成你又喜欢男人了？”

卡凯西愁眉苦脸地坐回去，摆弄起胸前的杯子。

他抬头看着屋顶的英雄画像。他不知道该怎么表现他们的英雄气概。通常来说，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包括站在一堆尸体上，双手高举，同时大喊大叫。

“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哈？”

“我是说当你被选中时，你是怎么想的？”他说，“当他们联系我时，我觉得十分。。。”

“十分怎样？”

“十分自豪。我思绪万千，幻想自己踏上星空，成为人类最美好时刻的一份子。

我觉得灵感爆棚，今后一定能写出最好的作品。”

“然后你失败了？”琪乐问。

“这些被我们歌功颂德的敬爱勇士，就算想帮我也当不上我灵感的源泉。”

“我倒是收获颇丰。”琪乐说，“早些时候我在组装甲板上拍到一些不错的照片。我已经提交一份申请，希望能获准下到星球表面去。我想亲自见识战区是什么样。”

“祝你好运。他们多半会拒绝你。我的每个申请都被打回了。”

“他们是战士，伊格。他们干这行很久了。他们讨厌我们这些人。

我们只是搭便车的一群不速之客。”

“但你还是拍到几张照片。”他说。

琪乐点点头。“他们好像不怎么讨厌我。”

“那是因为你穿得像个男人。”他笑道。

舱门滑开，一个人影走进来。梅萨迪·欧里顿径直走到酒瓶那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随后她静静地站在那，凝望着驳船巨大的舷窗外漂浮的星星。

“她出什么毛病了？”卡凯西不怕死地问。

“赛迪？”琪乐站起身问道，把酒杯放下，“出了什么事？”

“就在刚才，我好像惹了某人。”欧里顿连珠炮似地说，又倒了一杯酒。

“惹恼了谁？”琪乐问。

“一个拽得要死，叫洛肯的星际战士杂种。妈的。”

“你联系上了洛肯？”卡凯西窜起身，把脚摆在甲板上，“洛肯？第十连连长洛肯？”

“是啊，”欧里顿说，“怎么了？”

“整整一个月我都想接近他。”卡凯西说，“据说所有连长中，他是最难办的。

据小道消息，他还将接替赛加努斯的位置。你怎么搞到权限的？”

“我没有。”欧里顿说，“我本来只是和陀迦顿连长进行简短的采访，我花了好大功夫才成功。但我觉得他没心情和我交谈。当我在约定时间找他时，他的侍从替他出面，告诉我陀迦顿很忙。陀迦顿让这个侍从带我去见洛肯。据他说，‘洛肯有个好素材。’。”

“那故事怎么样？”琪乐问。

梅萨迪点点头：“确实是我听过最棒的。但我好像说了什么他不爱听的话。他就对我发火了。

搞得我里外不是人。”她用手做了个手势，又喝了一大杯。

“他的汗臭味浓不浓？”卡凯西问。

“不，不，一点也没有。他身上有酥油的味道，闻起来又香甜又干净。”

“能不能给我详细描述下？”伊格纳斯·卡凯西问。

他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随后有人喊道：“加维？”

洛肯停下剑术训练回头望去，透过练武场的格栅，看见尼禄·威普斯就站在兵击教场的走廊里。威普斯穿着黑色的马裤和靴子，还有宽松的马夹。他的断肢十分显眼。断手浸在无菌凝胶中，并注入纳米血清以强化腕关节。这样大概一周后就能接受义体植入手术了。

威普斯用链锯剑砍断手腕的刀疤还清晰可见。

“什么事？”

“有人要见你。”威普斯说。

“不会又来一个史官吧——”洛肯抱怨说。

威普斯摇摇头：“不是。是陀迦顿连长。”

洛肯放下刀剑，在威普斯走近时关掉了练武场训练器材。他身旁的训练傀儡和电动刀片陷入休眠。练武场上的上半部分升上天花板，而下半部分沉入甲板以下。塔里克·陀迦顿走进兵击教场，身着迷彩服，肩披一件银甲长褂。他面色阴郁，头发黑密。

与威普斯错身而过时，他对威普斯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皓齿。

“多谢，威普斯。手怎么样？”

“快长好了，连长。随时都能做手术。”

“很好。”陀迦顿说，“在此之前，还是先委屈你用另一只手擦屁股吧。去吧。”

威普斯哈哈大笑，随后告退。

陀迦顿也被自己的俏皮话逗得咯咯笑起来。他爬上一段阶梯，来到垫子上的洛肯面前。

“哈喽，加维尔。”他说，“我猜你已经听过这个谣言了吧。”

“我听过的谣言可不少，你说的是哪个？”

“那个和你有关的。看招。”

洛肯把练习剑扔到地上，迅速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柄战斧。

这斧子全钢打造，刃和柄都不例外。斧头的刃有一条**的曲线。他使出狩敌式，把斧子举过头顶，占据有利位置。

陀迦顿佯攻过来，暗藏两记猛击。洛肯用斧柄格开陀迦顿的斧刃，教场上回响起清脆的鸣叫。

陀迦顿面不改色，笑容依旧。

“那么，这个谣言。。。”他一边继续话题，一边绕圈迂回。

“这个谣言，”洛肯点头问，“是真的吗？”

“假的。”陀迦顿说。随后他狡黠地笑歪了嘴，“逗你呐小样，当然是真的。

不过也可能是假的。不，绝对是真的。”他因为这个烂笑话放声大笑。

“呵呵，真好笑。”洛肯说。

“噢，别牢骚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嘛。”陀迦顿碎碎念道，再次挥舞斧子，使出十分刁钻的十字斩。洛肯躲闪不及，于是后仰过头堪堪避开，扎起马步才勉强保持平稳。

“这招蛮有意思的。”洛肯说。他绕敌而行，懒散地握着斧柄：“我说，这招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陀迦顿笑了：“是战帅亲自教我的。”他说道，一边踱来踱去，长斧在他手中耍出不少花样。

斧子在灯火照耀下泛起寒光。

他突然停下，用斧头瞄准洛肯：“这不就你想要的吗？泰拉在上，给你提名的就是我哩。”

“万分荣幸，长官。谢您抬爱。”

“埃卡顿也赞同了。”

洛肯扬起眉毛。

“好吧，好吧，是我瞎编的。埃卡顿恨死你了，伙计。”

“我对他也没好感。”

“这才像话！”陀迦顿咆哮着，冲向洛肯。洛肯荡开斧刃，转而防守反击，逼的陀迦顿跳出圈外。“埃卡顿就是个饭桶。”陀迦顿说，“他觉得你第一个找到伪帝是作了弊。”

“我只是——”洛肯辩说。

陀迦顿竖起手指示意他不用再说了。“你先到的。”他平静地说，不再戏弄人，“而且伪帝的真面目也是你发现的，埃卡顿随他憋屈，他只是闹情绪罢了。

附议提名你的其实是阿巴顿。”

“一连长？”

陀迦顿点头：“他对你印象深刻。你抢先一步，让第十连夺得桂冠。投票是由战帅决定的。”

洛肯彻底放松戒备：“战帅？”

“他想让你加入。他派我来告诉你，他赞赏你的功绩，钦佩你的荣誉感。‘塔里克。’他对我说，‘如果有人要接替赛加努斯的位置，那就非洛肯莫属。’这是他原话。”

“真的？”

“嘿嘿嘿，逗你玩呢。”

洛肯抬起头。陀迦顿挥舞斧头向他攻来。洛肯弯下腰，侧身让过，用斧柄点住陀迦顿的腰，让他失衡摔倒。

摔倒的陀迦顿狂笑不止：“逗你呢！逗你呢！他真的这么说了。

妈呀你太好骗了。太好骗了。瞧瞧你那脸！”

洛肯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笑。陀迦顿看了看手里的斧子，突然觉得很扫兴，于是把它丢在一旁。

“那么你的回答呢？”陀迦顿问，“我要怎么和他们回话？你加入么？”

“长官，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荣耀。”

陀迦顿点点头。“是的。”他说，“现在让前辈我来给你点长者的人生经验——直接叫我塔里克就是了。”

据说宣道士的选拔比阿斯塔特还难。俗话说：“军团战士不过是千里挑一。而十万人里面才可能出一个宣道士。”

洛肯对此深信不疑。一个合格的阿斯塔特当然要坚毅，健康，基因适性好，能够顺利地接受改造。也就是说要有一副好体魄才能铸就阿斯塔特的神躯。

但对于一个宣道士而言，他必须要有某种珍惜的天赋，基因改造对此束手无策。他必须洞若观火，伶牙俐齿，政治敏感，贤明睿智。当然，电子原件或药物改造能提高人的智力。

一个人还能接受历史学，逻辑学和辩论学的教育。他被教导应该思考什么，如何表达思想，但没人能教会他如何思考。

洛肯很爱旁听宣道士们布道。有好几次战斗结束后，他都推迟第十连的退场时间，这样他就能跟随官僚们巡视被征服的城市，顺便观察宣道士们在人群中演说。这种感觉就好像朝阳从无垠的麦田中升起，透过麦穗射出明悟的光辉。

凯瑞尔·辛德曼是洛肯最佩服的一位宣道士。辛德曼在第六十三远征舰队中担任主祭，负责塑造将士们的价值观。众所周知，他与战帅，舰队提督还有御前武官都有很深的私人交情。

甚至他的名字还上达天听，连帝皇也听说过。

洛肯走进大礼堂时，辛德曼正在为宣道士学院作简报小结。此处深埋在复仇之魂号战舰的腹地。两千名男女，身穿简朴的米色长袍，坐在阶梯观礼台两侧，全神贯注地倾听他的每一句话。

“还是早点结束吧，因为我已经讲得太久。”辛德曼说，“新学的这章能让我们管窥哲学那冗长皮毛下的真知灼见。假如大家都说某个理论是真理，那么我们就要相信它确实是真理，这对吗？”

他耸耸肩。

“我不这么认为。‘我比你说的对’不过是小孩子吵架，而不是文明的基础。‘我是对的，所以你是错的’是典型的三段论谬误，你只需要最基本的理智就能驳倒它。

顺我者遵纪守法，逆我者死有余辜，我们不能以这些戏言为基础建立法制。我们不能，不该，不需要以此为布道的核心论点。因为它会让我们？”

他望向观众，有许多人举手。

“你来回答。”

“会让我们变成骗子。”

辛德曼笑了。他的话语被围绕在讲台周围的麦克风阵列放大，他的尊容被投影仪投射到身后的石壁上，足足有三米宽。

“我本来想说的是权臣或是煽动家。不过麦米德的答案更合适。

实际上，骗子一词更切中肯綮。我们宣道士绝不能与骗子同流合污。”

辛德曼抿了一口水，然后继续发言。洛肯坐在大厅后面的一个空椅子上。辛德曼在普通人里算是身材高大的了。他骄傲地挺直脊背，两颊瘦削，高贵头颅上的白发打理得很好。他的眉毛是黑色的，看起来就像影月苍狼肩甲上的v字徽记。他风度翩翩，不过最要紧的是他的语气。

他的音调低沉圆润，轻柔悦耳，饱含悲悯，这是每个宣道士候选人都梦寐以求的。一种轻柔，甜美，纯净的天籁之声，传达着理性，真诚和信任。十万人里也出不了一个。

“真相和谎言，”辛德曼继续道，“真相和谎言，看来我又要展开长篇大论。提前说一下，你们的晚饭可能要推迟了。”

课堂上泛起欢快的涟漪。

“伟大的行为塑造了我们的社会。”辛德曼说，“物质上最宝贵的，是帝皇在泰拉完成了大一统。在此基础上我们才能发起伟大远征。但在精神上最伟大的，是我们摆脱了宗教的沉重枷锁。从最低级的民间迷信到最高级的唯心教团，宗教祸害我们人类数千年。它把我们逼疯，招致圣战，诱使仇杀，像藓疾像镣铐一样扼住我们的喉咙。我来告诉你们宗教是什么。。。不，还是你们先分享下自己的见解吧。”

“是无知，先生。”

“谢谢你，肯纳。就是无知。

从太古之初，我们人类就努力探寻宇宙的运行方式，如果失败了或是遇到瓶颈，我们就用盲目的信仰来填补空白，弥补差池。为什么太阳绕着天空转？我不知道，所以我把它归功于一位太阳神和他的金色战车。为什么人会死？我说不出来。但我愿意相信，这是因为来自阴曹地府的黑白无常来索命了。”

听众们笑了。

辛德曼从讲台上走下来，来到礼台最前端的台阶上，这样麦克风就收不到他的声音了。虽然他的声音很低，但多亏他的嗓音训练有素，他的话在整个大厅里都听得到。

“宗教信仰，投靠魔鬼，相信灵魂存在，相信来生，以及其他所有超自然理论，只是为了让我们在无法理解宇宙时缓解不安，获得满足。它们是心灵慰藉，灵魂支柱，智慧源泉，我们用祈祷和护身符帮助自己度过黑暗岁月。

但是现在我们已经亲眼见证了宇宙，朋友们。我们已经能星际旅行了。我们能够学习和了解现实的框架。我们观察星星内部，发现里面没有发条，也没有金色战车拖着它们到处跑。我们意识到，不需要上帝，神灵，也不再需要恶魔，精灵或灵魂。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成就就是把自己改造成世俗文明。”

他的听众由衷地为他鼓掌，还夹杂着几声欢呼。宣道士可不单单只接受雄辩训练。

他们还要学习思辨。在教化人民时，宣道士能适时地激发听众的热情，也能鼓动群氓反对其他演说者。为了提高启蒙效率，宣道士常常与听众为伍，让他们感同身受。

辛德曼转过身，好像是说完了。当鼓掌声渐渐稀疏时，他又回过头，声音更轻，话语却更尖锐。“那么信仰呢？即使宗教消失，信仰依然不灭。我们仍然需要相信什么东西，不是吗？这就是我的信仰：人类的终极目标就是高举真理的火炬，把黑暗照亮。在宇宙最暗无天日的地方，分享我们对宇宙的理解，即使这份理解佶屈聱牙，冷酷无情。解放那些被无知束缚的人，将人们从虚造的神明中解救出来，让人类登上智慧生物的顶点。

那。。。那就是我们的信仰。那就是我们信仰自信的源泉。”

欢呼和掌声更热烈了。他漫步走上讲台，把手搭在栏杆上。“过去几个月里，我们摧毁了一个文明。我们没有让他们臣服，也没让他们归顺。我们彻底地消灭了它，肢解了社会架构，将一切付之一炬。我敢这么说，是因为我知道战帅派出了他的阿斯塔特。没必要对他们的所作所为闪烁其词。他们就是杀手，只不过受到官方认可。我发现其中一位高贵的武士就坐在大厅后面。”

人们回头望向洛肯，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辛德曼开始用力鼓掌：“再大点声。他值得更多尊敬！”于是越来越大的掌声响彻大厅。洛肯站起身，尴尬地向人们鞠躬。

掌声渐渐平息。“我们最近征服的人们拥护一个由人类统治帝国，”辛德曼在掌声平息后说，“然而我们还是杀掉他们的皇帝，强迫他们归降，焚毁他们的城市，歼灭他们的舰队。凭什么？仅仅是因为‘我们是真理，他们是谬误’？”

他低下头，好像在思考：“的确，我们确实是对的。他们误入歧途。我们当然要向他们灌输这个浅显易懂的道理。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对了，他们错了？不是因为我们这么宣传，而是因为我们相信这就是对的。我们不会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们之所以要宣扬它是因为我们知道这就是可靠的真相。如果我们不能毫无犹豫，毫不质疑，毫无偏见地相信它，那么我们就不能，不该，不会宣传这个思想，还让其成为我们的信仰。而他们错得离谱。他们把文明建立在谎言之上。

所以我们把他们带到真理面前，让他们开化。我们在此基础上，在这唯一的基础上，才能继续宣扬我们的思想。”

他不得不微笑着等待欢呼停息。“你们的晚餐都要凉啦，解散。”

宣道士学员们鱼贯而出。辛德曼在讲台上又喝了一口水，走到洛肯身边。

“听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了吗？”他问，在洛肯身旁坐下，抚弄长袍的衣襟。“你听起来像个杂耍艺人”洛肯说，“或者是个嘉年华小贩，在那推销自己的商品。”

辛德曼昂起一条黑色的眉毛。“有些时候，加维尔，我就是这么想的。”

洛肯皱起眉。“你不信自己葫芦里卖的药？”

“你呢？”

“我又不兜售东西。”

“你通过杀戮兜售信仰，通过战斗兜售真理。”

“战斗就是战斗。

它简单纯粹。早在我服役前，战斗就已经有了明确定义。”

“那么作为一名战士，你有没有良心？”

洛肯摇摇头。“作为战士，我有良知。这种良知建立在对帝皇的信仰上。还建立在你和学生们说的‘对我们的事业的信念’上。但作为武器，我没有良知。当战争来临时，我会把个人情感放在一边，简洁明了地行动。我的行动价值由我们指挥官的良知来衡量。我杀人，直到有人命令我停下。在此之前，我不会质疑杀戮的合理性。因为这样做是无稽之谈，也不合时宜。

既然指挥官已经下了开战的决心，他对我的期望就是尽我所能执行他的命令。武器不会质疑它杀死的是谁，也不会质疑为什么要杀他。这对武器来说是多余的。”

辛德曼笑了：“对，武器当然没有良知。本来就该是这样。不过我还是好奇。我们俩今天应该没有补习课程吧。”

像辛德曼这样的高级顾问除了作为宣道士，还要定期为阿斯塔特进行教育。这是战帅亲自下令的。

军团战士们在战间有大把时间消磨，而战帅坚持要让他们利用这段时间拓展思维，增长知识。“即使是最强大的战士，也要涉猎战斗以外的领域。”他曾这样说，“总有一天战争会结束，他们必须要学点其它的本领，否则在今后的社会就没有立足之地。”

洛肯说：“今天我没有补习。但我想和你私下里谈谈。”

“是吗，你想问什么？”

“一点麻烦事。。。”

“你被邀请加入悼亡社。”辛德曼说。洛肯眨了眨眼。

“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这件事已经人尽皆知了？”

辛德曼笑了：“赛加努斯逝世后，祝他安息，悼亡者就缺了一把交椅。他们来找你继任是个很稀奇的事吗？”

“至少我意想不到。”

“我反正是不奇怪。

你的军功仅次于阿巴顿和赛迪莱。战帅早就青睐你了。多恩也是。”

“原体多恩？你确定？”

“我听说他很欣赏你的冷静和乐观，加维尔。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分量可不小。”

“过奖了。”

“别客气。那么你对此有什么困惑吗？”

“我配得上悼亡者的头衔吗？我应该接受吗？”

辛德曼笑了。“自信点。”他说。

“还有别的事。”他说。

“继续说。”

“今天有个史官来找我了。

她和我不欢而散。但她有句话让我局促不安。她说：‘难道我们就不能放过他们，让他们自在生活吗？’”

“让谁？”

“那些人，那个伪帝。”

“加维尔，你明知故问。”

“当我在高塔里时，面对那个人时——”

辛德曼皱起眉头：“那个伪帝？”

“是的。他说了类似的话。

夸提斯在他的《量子学》里说宇宙无边无际。我也见识过它的浩瀚无边。如果我们遇见一个人，一个与我们意识形态截然相反的社会，自身却能茁壮生长，健全发展，我们又有什么权利将其摧毁？我们就不能不管他们，让他们自生自灭吗？毕竟，宇宙如此广阔，容得下两个文明。”

“加维尔，我最欣赏你这点。”辛德曼说，“你有人性。人性已经在你的脑海里生根发芽了。

你以前为什么没和我提过这些？”

“我以为这些胡思乱想会自己消散掉。”洛肯承认。

辛德曼站起身，示意洛肯和他一起来。他们离开观众席，沿着旗舰巨大的龙骨走廊散步。这是一个拱形屋顶的柱廊大峡谷，有三层楼高，就像是一个细长的五公里教堂的中庭。它很昏暗，四周悬挂着战团军旗，连队团旗和大捷纪念旗。有的已经褪色，有的在过去的战斗中损坏，从穹顶上垂下来。

人潮在长廊里翻滚，他们的脚步声和喧闹声交织成奇怪的和弦，在穹顶间回荡。洛肯还能看到高层甲板上灯火阑珊的人流，从上面可以鸟瞰战舰的主体部分。

“第一件事。”辛德曼一边走一边说，“我先简单为你开导下。你在课堂上听过我的长篇大论，刚才你又和我探讨了关于良知的话题。

你是一个武器，加维尔，身为人类有史以来最具破坏力的武器中的一员。你的字典里一定没有怀疑和犹豫这两个词。你是对的。武器不能有思想。他们只能被使用，因为使用他们的决定不是由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由指挥官和军官们下达——他们的谨慎和良知远非我们可比。战帅和帝皇都不会轻易动用你。

只有别无选择时，他们才会报以沉重的心情派出阿斯塔特。阿斯塔特修会是最后的底牌，这是你们唯一的功用。”

洛肯点点头。

“这就是你要铭记的。正因为帝国有了阿斯塔特，才有了打败甚至在必要时歼灭任何敌人的力量。但你们不是为了杀戮才被创造出来。我们之所以创造人形兵器，创造出你加维尔这样的战士。。。只是因为这是必要的。”

“必要之恶？”

“是必不可少的工具。真理并不会从力量中诞生。

人类需要宣扬伟大的帝国真理，为了所有人好，它必须传播进每一个角落。有时这些信息会被不情愿的人听到，有时这些信息会被拒绝，就像这次一样。到那时，感谢群星，我们就有足够的力量将其强制推行。我们之所以强大就是因为我们掌握真理，加维尔。而不是因为我们掌握力量所以我们的理论就是正确的。

如果我们的信条因果反转，那简直就是耻辱。”

他们走过龙骨走廊，来到一条厢廊向档案馆。机仆们摇摇晃晃地走过，手上托着小山高的书籍和数据板。

“不管我们的真理正确与否，都一定要强加给那些不情愿的人吗？就像那个女人说的那样，难道不能放任自流吗？”

“你沿着湖边小道散步，”辛德曼说，“一个男孩快淹死了。因为他不会游泳，所以你就眼睁睁看他淹死吗？还是说你会把他捞起来，教他怎么游泳？”

洛肯耸耸肩：“当然是后者。”

“如果他在你救他时打你呢？因为他怕你。如果他不想学游泳呢？”

“无论如何我还是会救人。”

他们停下脚步。辛德曼把手按在一扇黄铜大门的解锁板上，让光扫过手掌。

门开了，从里面喷涌出空气，吹走气候调节气和微尘。

他们走进三号档案室的地下室。学者，金石专家和翻译官在阅览室安静地工作，使唤机仆从琳琅满目的书架中取出需要的书籍。

“我真正感兴趣的，”辛德曼小声说道，确保只有洛肯的强化听觉才能听清，“是别人对你的看法。我们都认可你是武器，你不需要思考，因为别人已经为你思考过了。然而你的心中仍旧燃起人性的火花，允许你担忧，烦恼，同情。你有能力像人一样思考宇宙，而不是安分守己地作工具。”

“我明白了，”洛肯回答，“你是说我忘了自己的本分。我已经越界了。”

“噢，不，”辛德曼笑了，“我是说你终于找到自己的本心了。”

“此话怎讲？”洛肯问。

辛德曼指了指像高塔一样耸入云霄的书堆，它们像云雾一样笼罩整个档案室。在高处盘旋的机奴搜寻和取出被封存在塑料文件袋里的古代文献，就像蜜蜂一样在图书馆的悬崖峭壁边飞来飞去。

辛德曼说：“看点书吧。”

“我该读哪些？你能为我列一份书单吗？”

“都得读。多读几遍。把前人的学识和思想囫囵吞下去，提高你作为人的境界。虽然这么做对阿斯塔特的本职没什么帮助，但如果你能全部读完，你会发现至少古人没法回答你的问题。”

洛肯笑了，但也感到困惑。附近的翻译官抬起头，抱怨他们叨饶。

不过当他们发现发出噪音的是阿斯塔特时，又低下头工作去了。

“悼亡者是什么，加维尔？”辛德曼小声问。

“你很清楚。。。”

“回答我。它只是个官方荣誉吗？一个官方授权的政府机构吗？一个军衔吗？”

“当然不是。这是一种非正式的荣誉，没有官方背书。从我们军团创建之初，就设立有悼亡社。四位连长，德高望重。。。”

他住嘴了。

“还有名列前茅？”辛德曼问。

“谦逊使我羞于使用这个词。不如说是‘最合适的’吧。任何时候，军团里都有一个独立于指挥链之外的非正式结社，名为悼亡者。

这个兄弟会由四名连长组成，他们最好术业有专攻，是军团里的灵魂人物。”

“他们的工作就是监督军团的道德健康，不是吗？塑造战士们的价值观。最重要的是，站在指挥官身后，为他建言献策。他们是指挥官的知音和同志，原体可以私底下自由地交流自己的心事和烦恼，而不是把它变成议会的麻烦。”

“这就是悼亡者要做的事。”洛肯承认。

“我突然想到，加维尔，只有一个武器会对它的使用者提出质疑时，才能胜任这个工作。要成为悼亡者的一员，你要学会顾虑，要有智慧，当然也要学会质疑。

你听说过言官吗？”

“没有。”

“在早期的泰拉历史中，在苏门答腊王朝的统治时期，统治阶级会雇佣言官。他们的工作就是否决，质疑一切。考量任何论点或政策，找出它的缺点，或阐明反对立场。他们深受重用。”

“你想让我当言官吗？”洛肯问。

辛德曼摇摇头：“我要你作你自己，加维尔。成为悼亡者需要你的学识和清晰的大脑。赛加努斯就是理性的声音，他总能平衡阿巴顿的暴怒和阿西蒙德的轻蔑。现在制衡失效了，战帅急需恢复这种平衡。你今天早上来找我寻求祝福，想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接受这份荣誉。承认吧，加维尔，你的质疑天分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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