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触地时发出沉闷的轰鸣,将温宁从混沌的思绪中震醒。希思罗机场的空气带着一股工业废气和湿草混合的异味,冰冷地钻入她的肺腑。她混在陌生、冷漠的人流中,被地铁的金属骨架吞噬,摇晃着穿过伦敦灰暗的腹地。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下,古老的大学建筑群如同一排排沉默的巨兽,尖顶嶙峋,刺破低垂的云层,散发着拒人千里的肃穆。
她按着手机地图的指引,走出地铁站,抬头望去。古老的大学建筑群矗立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尖顶刺向云层,肃穆而压抑。细雨无声飘落,濡湿了她的发梢和肩头,寒意沿着脊椎蔓延,有些冷。
温宁拢紧单薄的外套,踏入校园。湿滑的石板路映着步履匆匆的身影,流利的英文交谈声像细密的网,将她隔绝在外。她像一个异物,一个闯入者,胸腔里那股被背叛点燃的怒火是唯一支撑她前行的微弱热源。
一个转角,视线猝不及防地撞上。咖啡馆外露天的座位旁,几个人随意站着,笑语晏晏。其中一个身影,即使隔着迷蒙的雨丝和攒动的人影,依旧清晰得如同烙印。沈寂,一件质地精良的驼色羊绒衫,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修长。他微微侧着头,接过旁边一个金发女孩递来的白色瓷杯,指尖相触未触,侧脸的线条在阴沉天光下显得格外利落分明。他低声说了句什么,那女孩便笑起来,金色的发丝在风中扬起,她伸手,带着亲昵的熟稔,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
温宁的手指猛地蜷曲,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细微的刺痛试图将她从这荒诞的现实中唤醒。校报上那张冰冷的照片,此刻活生生在她眼前上演,带着温度,带着声音,带着更尖锐的嘲讽。他看起来如此轻松,如此契合,如此……自在,仿佛这片湿冷的异国土地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她没有立刻冲上前。那股焚心的冲动被一种更阴冷的理智死死摁住,沉淀为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她需要看清楚,需要确认这幻灭的彻底性。
沈寂和那群人一起离开咖啡馆,说说笑笑地走向一栋现代风格的建筑。温宁远远跟着,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那是一栋学生公寓,需要刷卡进入。沈寂熟练地拿出卡片,为同伴拉开玻璃门,然后自己走了进去。门在温宁面前合拢,冰冷的玻璃映出她苍白而狼狈的脸。
挫败感涌上心头,又被更强烈的决心压下。她不能就这么放弃。
温宁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图书馆。她记得校报上提过,沈寂是图书馆的常客。她找了一个对着图书馆出口的长椅坐下,开始漫长的等待。雨停了又下,天色从灰白变成昏黄,最后彻底暗下来。冷风穿透外套,四肢逐渐麻木。
时间一点点流逝,图书馆里出来的人越来越少。温宁的心也一点点下沉。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沈寂独自一人走出图书馆大门,他微微低着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步履从容。
温宁猛地站起身,胸腔里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她快步上前,在沈寂即将走下台阶时,拦住了他的去路。
沈寂的脚步停下。他抬起头,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温宁。路灯的光线勾勒出他几年来愈发清晰深刻的轮廓,也照亮了他脸上那一瞬间的停顿。
温宁什么也没说,只是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那份被她捏得发皱的校报,用力摊开,举到他面前,手指狠狠戳在那张获奖照片上。
“三年。”她开口,嗓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压抑和寒冷而干涩沙哑,像生锈的铁片摩擦,“这就是你说的,等我?”
沈寂的视线,从报纸上那张意气风发、笑容完美的照片,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移到温宁冻得通红、沾着雨水的脸上。他没有回答,脸上甚至没有温宁预想过千万次的惊慌、愧疚、或者哪怕一丝丝的动容和波澜。
他只是微微歪了下头,那姿态带着一种审视的、几乎是全然陌生的距离感,仿佛在重新评估一件许久未见、已然变质的旧物。然后,他的唇角,极其缓慢地、牵起一个极淡、极模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弧度。
“你来了。”
轻飘飘的,像羽毛。
温宁举着那份校报的手臂在颤抖,纸张边缘因用力而褶皱变形。怒火和心痛烧灼着她的喉咙,几乎要冲破理智。
沈寂的反应却像一块投入滚油的冰,瞬间熄灭了火焰,只留下令人窒息的白烟和更深的寒意。他没有看那张照片,只看着她。
“你怎么会在这里?”温宁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嘶哑,每一个字都像从冰冻的河床下挤出来。
沈寂的视线快速扫过周围,掠过昏暗的路灯,远处偶尔驶过的车辆前灯,以及更远处几栋建筑上可能存在的监控探头。他的动作很细微,若非温宁此刻全副心神都在他身上,几乎无法捕捉那瞬间的警惕。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微妙地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那无形的压迫感迫使温宁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恰好退出了路灯最明亮的光圈。一股淡淡的、属于伦敦雨后深夜的湿冷气息,混杂着他身上某种温宁从未闻过的、清冽而陌生的古龙水味,不由分说地侵入了她的呼吸,带着不容抗拒的疏离。
“这里不方便说话。”沈寂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气音,却清晰地钻进温宁耳朵里,“跟我来。”
温宁僵立在原地,没有动。她凭什么要听他的?凭什么在他用一张光鲜亮丽的照片和长达三年的死寂,将她的等待与信念彻底碾成齑粉之后,还要像一个失去灵魂的提线木偶,被他轻描淡写地牵引着,步入他布下的、未知的局?
“为什么?”温宁固执地站在原地,举着报纸的手没有放下,“解释。就在这里。现在!”
沈寂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再次环视四周,然后将温宁手中的报纸轻轻抽走,折叠起来,动作流畅自然,仿佛那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
“你觉得,我父亲的人,会让我有机会在这里跟你‘解释’清楚一切吗?”他的话语像冰冷的刺破温宁被愤怒包裹的表层,“还是你希望我们刚重逢,就立刻被打包送回两个不同的地方,永远不再见面?”
温宁的心脏猛地一缩。沈鹤亭。这个名字像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
沈寂不再给她犹豫的机会,转身朝着一条更僻静的小路走去。他的背影挺拔,步伐稳定,没有回头看她是否跟上,笃定她别无选择。
温宁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逐渐融入夜色。脚下的石板路冰冷潮湿,寒气顺着鞋底蔓延全身。愤怒还在燃烧,但一种更深的恐惧和无力感开始渗透进来。她攥紧拳头,最终还是迈开脚步,跟了上去。
他们沿着泰晤士河一条光线昏暗、几乎被夜色吞没的步道行走。河水在夜色中沉默地流淌,宽阔而冰冷,对岸城市的灯火模糊不清,像遥远的、与世隔绝的幻影。除了偶尔擦肩而过的夜跑者,四周几乎没有人,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的腥味和泥土的潮气。
“那张照片,”温宁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河边显得有些飘忽,“那个女孩,那个奖杯,你的‘新生活’……都是真的?”
沈寂停下脚步,倚在冰冷的金属栏杆上,眺望着河面。“照片是真的,奖杯是真的,学业也是真的。”
他的坦诚,比任何辩解或谎言都更让她感到疼痛。
“那你答应我的呢?”温宁向前一步,几乎要贴到他面前,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愤怒的光芒,“你说等我,你说三年!结果呢?你在这里风生水起,功成名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她的声音提高了,带着无法抑制的委屈和指责。
沈寂缓缓转过头,看向她。路灯的光线不足,他的脸庞半明半暗,被阴影切割,表情难以捉摸。那双眼睛,曾经盛满了偏执、温柔与挣扎,此刻却像深邃的、冰冷的湖泊,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我没有忘记。”
“没有忘记?”温宁嗤笑一声,觉得荒谬至极,“那电台呢?为什么突然停了?为什么没有任何消息?你知道我这三年是怎么过的吗?”
“电台被停了。”沈寂的回答简洁而冰冷,“我投稿的渠道被切断,所有能联系到国内的方式都被监控。我尝试过其他方法,都失败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被带走那天,你记得吗?我碰了不该碰的东西。代价就是彻底的隔绝。”
温宁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记得那天他试图入侵服务器,记得沈鹤亭那晚如同冰封的愤怒。但这无法解释一切。
“隔绝?”温宁追问,“隔绝到让你有时间和金发美女谈笑风生?隔绝到让你站在领奖台上风光无限?沈寂,你别把我当傻子!”
“那是生存。”沈寂移开视线,重新望向河面,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被严密监视,我需要一些‘正常’的社交,需要一些‘成绩’来麻痹某些人,证明我已经‘融入’,已经‘放弃’了过去。”
他侧过脸,看着温宁:“那个女孩是学生会主席的妹妹,那个竞赛是学院要求的团队项目。对我来说,这些都只是工具,是伪装。”
温宁看着他平静的侧脸,试图从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找到一丝破绽,一丝痛苦,或者哪怕一丝愧疚。但她什么也找不到。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被精心掩饰过的平静。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演戏?”温宁的声音带着颤抖,“演给谁看?演给你父亲看?还是演给我看?”
沈寂没有立刻回答。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银色的打火机,在指间无意识地把玩着,金属外壳反射着远处微弱的光芒。
“温宁,”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这里的生活比你想象的复杂。我走的每一步,都可能引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他向前靠近一步,温宁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混合着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属于成年男性的危险气息。“你突然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变数。”
“变数?”温宁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打乱你计划的麻烦?”
“不是麻烦。”沈寂停下把玩打火机的动作,抬起手,似乎想触碰她的脸颊,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他的指尖冰凉,触感短暂而克制。“是意料之外的……风险。”
温宁挥开他的手。
“我不需要你的解释了。”温宁的声音冷得像河面的冰,“我只问你一句,你还记不记得,器材室里,你对我说过什么?”
沈寂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收回口袋。“记得。”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温宁直视着他,“继续你的‘生存游戏’,让我当你的‘风险’,还是……”
沈寂打断她:“我需要时间。”
“时间?”温宁重复着这个词,觉得讽刺,“你已经用了三年了,沈寂。还要多少时间?”
沈寂看着她,沉默片刻。“我需要确认一些事情。确认你的出现,没有触发新的警报。确认我身边,哪些眼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他向前一步,再次拉近距离,温宁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给我三天。三天后,我会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不是解释,是选择。”
温宁看着他,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勒住,呼吸困难。她该相信他吗?相信这个在她面前展现出全然陌生一面的沈寂?相信他那些听起来合情合理却又冰冷残酷的“生存法则”?
“如果三天后,你的选择还是让我离开呢?”
沈寂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伸出手,将那张得奖的海报塞进温宁的手心,触感冰凉。“那就回国,等我消息。”
温宁低头看着手中的海报,再抬头时,沈寂已经转身离开,再次融入了伦敦湿冷的夜色里,没有回头。
风更冷了,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心,比这伦敦的夜,还要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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