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三年后再见”,像一枚冰冷的针,刺入温宁日复一日的枯燥光阴。玩闹的心思被这枚针挑破,漏出空洞的风声。她将沈寂那句话,当成刻在骨头上的符咒。过去憎恶的书本,此刻堆叠在桌角,散发着陈旧纸张和墨水混合的、近乎神圣的气味,成了她唯一的圣坛。公式是干涩的咒语,课文是拗口的经文,她一字一句地吞咽,消化。
桌上的草稿纸积成一座摇摇欲坠的灰白山丘,笔记本被密密麻麻的字迹填满,边缘卷起,沾染指尖的薄汗。每一次解题的挣扎,每一次默写的停顿,都像在向一个遥远的神祇献祭,积攒着微不足道的力量。她要让他看到,那个爬墙上树的“野丫头”,也能被驯化,也能为了一个虚无的约定,雕琢成他期望的、沉静而坚韧的模样。这雕琢的过程,带着自虐般的快感和绝望的希冀。
每周二、四、六的午夜,老旧收音机是幽闭世界里唯一的裂隙。那个特定的频率——104.8,曾是她的呼吸阀。艾伦温和的英伦腔调,那些被拆解、重组、藏匿着密码的诗句,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直到某夜,那光熄灭了。旋钮拧到尽头,只有滋啦作响的静电,像宇宙深处传来的嘲讽。艾伦的声音还在,诗歌却消失了,被无关紧要的访谈和音乐取代。她反复搜索,徒劳地拧动冰冷的塑料旋钮,指尖留下徒劳的印痕。网上查不到任何通知,仿佛那个“午夜信箱”从未存在过,或者,只为她一人短暂地开放过。
联系,像一根脆弱的蛛丝,被无形的手掐断了。
那个投稿邮箱,变成了一个沉默的黑洞。她投递的邮件,带着试探、焦灼、最后是近乎哀求的问询,一封封沉入海底,没有回音。沈鹤亭的阴影无处不在,像一层看不见的霉菌,附着在空气里。她不敢有大动作,只能在静默中等待,等待里滋生出冰冷的惶恐和黏稠的不安。
他怎么了?被发现了?还是……厌倦了这场隔空的游戏?无数个念头像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在深夜里惊醒,呼吸困难。
时间是冷漠的河流,冲刷一切,从不停留。高中三年,在试卷的沙沙声和钟表的滴答声中,压缩成模糊的影像。她做到了,像一个优秀的工匠,打磨着自己,成绩单上的数字一次比一次漂亮。最终,那封红色的、带着硬质封皮的录取通知书,像一枚迟来的勋章,静静躺在落满灰尘的书桌上。
本该高兴的。胸腔里却空荡荡的,像是被人掏走了一块重要的脏器,只留下一个缓慢渗血的伤口。
三年。约定的刻度早已走过。没有电话,没有邮件,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约定的终点。
窗外车水马龙,霓虹闪烁,世界依旧喧嚣而有序。只有她的世界,在无休止的等待中失重、倾斜。她坐在书桌前,指尖一遍遍抚过录取通知书上烫金的校名和自己的名字,那触感冰凉而陌生。
床板下,藏着那本写满秘密的笔记本,最后一页,她曾用力写下“See you in three years”。旁边,是沈寂那句“waiting for me”。此刻看来,字迹模糊,像一个褪色的、荒诞的笑话。
她等了。她挣扎了。她把自己变成了他期望的样子,一个连自己都快不认识的样子。
可他,食言了。
客厅传来父母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
“沈寂……”声音模糊。
“英国……”带着叹息。
“大学……挺好的……”试图粉饰太平。
几个破碎的词语,像冰冷的碎片,扎进耳朵。他没回国。他要在英国继续他的康庄大道。三年的约定,不过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一场刻骨铭心的自我感动。等待,瞬间失去了锚点,变成无边无际的荒原。
温宁站起身,走到窗边。用力推开窗户,夏末黏腻、闷热的夜风混着城市的喧嚣涌入,却吹不散心头的滞重。她扶着冰冷的金属窗框,指尖用力,几乎要嵌进那层冰冷的漆皮里。
大学录取通知书静静躺在桌上,鲜红的印章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烫伤。她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面,三年的时光,那些日日夜夜的煎熬与希冀,沉淀成无法承受的重量,压得她几乎窒息。
约定的日子早已腐烂在时间的尘埃里。没有消息,没有解释,沈寂像一颗被精心打磨后投入深海的石子,连一丝涟漪也吝于传递给她。
客厅里父母还在低语,那些关于“前途”、“学业”、“未来”的字眼,像温吞的水,浇在她心头灼烧的伤口上,试图抚平,却只带来更深的刺痛和荒谬感。
温宁起身,重重关上房门,隔绝了那些善意的、却如同噪音般的劝解。她需要安静,哪怕这安静里只剩下心脏缓慢撞击胸腔的、空洞的回响。
手机突兀地震动,屏幕亮起,是林雅的名字。温宁接起,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宁宁,你在家吗?我拿到一样东西,你可能会想看。”林雅的声音里,刻意营造的轻松像一层薄冰,一触即碎。
半小时后,林雅坐在温宁的床沿,手里捏着一份折叠的铜版纸印刷品,散发着油墨和跨洋旅途的气息。某个英国大学的校报副刊,英文版,光鲜亮丽。
“我爸一个客户刚从英国回来,顺手带的,你看这个……”林雅的手指点在其中一个版块,那里印着几张清晰的照片,配着大段流畅的英文报道。
温宁的目光触及照片的瞬间,呼吸凝滞了。照片中央,沈寂穿着剪裁精良的西装,站在灯光明亮的领奖台上,手里捧着一座银色的奖杯。他的脸上挂着一种温宁从未见过的笑容——属于社交场合的、精确计算过的、恰到好处的弧度。他微微侧头,金发碧眼的同学围绕着他,酒杯交错,他专注地听着身旁一个面容姣好的金发女孩说话,姿态优雅,从容得仿佛生来就属于那里。
报道的标题赞扬着某项重要的学术竞赛,沈寂的名字赫然在列,作为获奖团队的核心成员,光芒四射。
“……他看起来,过得很好,对吧?”林雅的声音像羽毛一样飘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也许……也许他是真的为了学业才……”
温宁没有回答。她的视线像被钉子钉在那张照片上。照片上的沈寂,英俊,挺拔,却陌生得像一个精致的赝品。那不是她记忆里,在逼仄的墙角下、在布满灰尘的器材室里,带着压抑的痛苦和偏执的温柔拥抱她的少年。那个会在深夜电台,用隐晦的诗句和首字母,构建只有他们才懂的密语世界的人,怎么会站在这样光鲜亮丽、毫无破绽的场合,笑得如此……收放自如,如此……自在?
电台频道突兀的沉默,失联的漫长岁月,此刻都有了最残酷、最冰冷的注解。或许从来就没有什么“被困”,或许那三年的约定,那句“waiting for me”,只是他为了顺利脱身、安抚她的权宜之计,一场精心布置的、短暂的迷局。
心脏像是被一只戴着冰冷金属手套的手,缓慢而有力地攥紧,一点点地收缩。疼,不是尖锐的、可以嘶吼发泄的刺痛,而是钝重的、令人窒息的闷痛,像有无数铅块压在胸口。
三年。她像个虔诚的信徒,埋头苦读,对抗着心底的焦虑和外界的质疑,只为守护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她像个傻子。
“宁宁?”林雅担忧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
温宁猛地将那份铜版纸印刷品推开,动作带着一股近乎暴力的冲动,让林雅吓了一跳。
“我没事。”她开口,声音平静得吓人,像结了一层薄冰,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挺好的,他有出息了。”
林雅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只是默默地收起那份东西,起身,离开了房间。她的背影带着一丝无奈和沉重。
门再次轻轻关上,将所有的声响隔绝在外。温宁走到书桌前,拿起那张鲜红的录取通知书。她没有哭,眼眶干涩发烫,像被烈火炙烤过。
她拿起笔,在通知书背面用力写下几个字——“你骗了我”。笔尖划破纸面,留下扭曲的痕迹。然后,她又用更大的力气,愤怒地将它们重重划掉,留下混乱的墨团。愤怒、委屈、被愚弄的耻辱,像沸腾的岩浆在胸腔里翻滚,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只在体内横冲直撞,带来灼烧般的痛楚。
等待?她还要等什么?等他功成名就,西装革履,带着照片里那个金发碧眼、谈笑风生的女孩回来,对她说一句“抱歉,我们不合适了”吗?等他施舍般地给她一个解释,告诉她那三年的约定,不过是他青春期叛逆的一场游戏?
不。
她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抛弃,被遗忘,像一个用完即弃的工具。她不能让自己的三年,自己的努力,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不是为了自证,当然也是为了自证。
温宁走到电脑前,开机。屏幕亮起,惨白的光映出她毫无血色的脸,像一张被抽去灵魂的面具。她打开浏览器,手指悬在键盘上,微微颤抖。
最终,指尖用力,敲下目的地——
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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