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霜（四）（修改）

随着燕君韦话音落下，你们正好走到了定风班的院子门口。

你僵硬地转头看向燕君韦，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陆晨：什么……？班主他……

燕君韦沉痛地点了点头，你攥紧拳头，眼眶的热意滚烫，灼得你心头生疼。

燕君韦：定风班自此分为两派，一边铮铮铁骨不愿屈服，一边主张明哲保身，双方都各执己见，最后只能分道扬镳。

燕君韦：那段时间无论是南安还是班子里都很乱，我没有收到你的信，还以为是你学业太忙了呢……

燕君韦苦涩地轻笑一声，清冷的月光像霜雪，积落在她发颤的眼睫上，盈盈发亮，像是替她流泪。

你这才发现，她笑起来，眼角会起细微的皱纹，那都是苦难与辛劳的痕迹。

你不敢想象，当年才二十多岁的她，遭遇这样的巨变，是怎样咬紧牙关撑起偌大的定风班，吃了多少苦头才走到现在的。

陆晨：一定很辛苦吧。

你忍不住牵起她的手，仔细端详，掌心的茧更厚重了，你记得以前她的手是温暖的，如今却变凉了。

啪嗒。

滚烫的水珠猝不及防地砸在她的手心上，是你的眼泪，你后知后觉摸上自己的脸，原来你早已潸然泪下。

燕君韦被你这般模样逗得失笑，抽出手帕拭去你的眼泪。

燕君韦：愿意跟着我的兄弟姊妹里，没有撑得起场子的花旦，我只能从老生转型，好在没有丢定风班的脸，否则我真是无颜再见班主了。

燕君韦是班主指定的继续人，班主驾鹤西去后，理所当然地继续了定风班的牌匾。

你抬头，定风班的题字龙飞凤舞，是班主亲笔——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陆晨：我能去祠堂看看班主吗？

你想起上次进祠堂，燕君韦也陪着你，你们跪在冰凉的地上，抬头是翼宿星君慈悲的目光。光阴荏苒，你们膝下多了柔软的蒲团，翼宿星君旁多了班主的牌位。

陆晨：（班主，昔日我亏欠定风班良多，今日必然倾尽全力，和师姐一起，在乱世中护定风班安宁。）

烛苗从摇曳到阑珊，你与班主说了很多心里话，离开祠堂前，你回头深深看了班主的牌位一眼。

燕君韦：你不必觉得愧疚，你出国之后，一个匿名的戏迷每月都资助定风班，班主哪里不知道那就是你呢，他是个倔脾气，嘴上骂骂咧咧，心里呀早就不怪你了。

你知道燕君韦是有心安慰，便也想着礼尚往来。

陆晨：其实这名字，我是想着你起的。

燕君韦：什么？

陆晨：我见众山皆草木。

唯有见你是青山。

燕君韦望着你的眼眸有片刻失神，像无风无雨但凭空掀起涟漪的洼池，荡漾的月光褪去清冷，平添了多姿神韵。

她垂下眼眸，捂嘴轻笑，脸上的红晕也仿若这幅国画里精雕细琢的一笔。

燕君韦：下周要不要来看我们的戏？我让戏楼给你留个好位置，别花那冤枉钱。

陆晨：好啊，是什么戏？

燕君韦：《楚汉争》。

你心头微动，《楚汉争》即《霸王别姬》，是你与燕君韦年轻时为数不多对过的戏。

只不过那时候，你扮青衣她扮武生，你还从末见过燕君韦饰演虞美人，不禁心生期待。

在四合院门口拦下一辆黄包车，你坐稳了正要喊司机出发，院内便传来燕君韦的殷殷呼唤。

燕君韦：差点忘了这个，给。

你下意识接过她递来的纸袋一看，油香四溢引人垂涎，是芒种到夏至不可或缺的粽子——燕君韦还记得你的口味，特地拿的是你爱吃的样式。

陆晨：谢谢师姐！

见你眼睛都亮了，燕君韦展颜一笑，像往日那般摸了摸你的脑袋，又把揉乱的头发慢慢捋顺。

燕君韦：小晨，端午安康。

摆钟响了，你在镜前检查了一遍着装仪表，赶往仙临楼。

临近五月初五，瀛军对南安的驻守仍然虎视眈眈，街巷商贩不再如往年那般肆意欢腾，吆喝叫卖声都有意削弱。

黄包车晃晃悠悠，蹒跚穿行在街头，仿佛涉过一片暮气沉沉的死湖，水面上飘着无数随波逐流的浮萍。

你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师傅：先生，仙临楼到了。

像是隔绝了硝烟雾霭，戏楼看上去一如既往金迷纸醉、歌舞升平，大门口挤满了迫不及待的客人，热闹得格格不入。

只是你走近一看，这喧哗却非同寻常。

客人A：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给入场？

客人B：就是啊，我攒了两个月的文钱，就是为了今天来听燕老板唱戏呢！

戏迷们不满的叫嚷此起彼伏，更有甚者当街破口大骂，经理冷汗涔涔，对燕君韦的名震天下有了更深的认知。

仙临楼老板：各位客人，实在不好意思，情况突然，闭门谢客也不是咱茶楼本意……

仙临楼老板：今日但凡预约了席位的，一年内可以免费来听一次燕老板的戏，童叟无欺！

老板带着店员不住地鞠躬道歉，赔笑得口干舌燥，绝口不提是出了什么变故，才导致茶楼临时闭门谢客。

你眉头紧蹙，直觉事情不小。

定风班令行禁止，最讲究尊重观众，哪怕遇到山崩海啸，也要赶在规定时间登台唱戏，今日居然取消了演出……

陆晨：小兄弟，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在跑堂伙计中找到上次带你入座的小二，他一见是你，偷摸四处张望了下，才压低声音：

店小二：贵客，知道您听不成戏心里不痛快，可坐里边的那位来头太大，咱们平民百姓实在不好冲撞啊。

陆晨：平民百姓不好冲撞，难道是……

店小二：瀛国派了新官员驻守南安，为首的岩本少将久闻燕老板大名，今天特地包场了仙林楼，只为一睹燕老板风采！

店小二：可没想到，燕老板一介女流，却比男儿还硬气，一听说要单独给瀛军唱戏，直接就拒绝了！

店小二：那岩本少将能同意吗，硬是把人燕老板强行压上了台！

店小二：现在他们正在厅里对峙着，谁也不好说会不会出事啊……

你听得心惊肉跳，掏出银元往他手里一拍，他像是拿了烫手山芋似的连忙推拒。

陆晨：小兄弟，你通融一下，开个侧门让我进去吧！

店小二：客人，您别为难小的……

陆晨：我可以把燕老板救出来！若定风班前班主的事故在仙临楼重演，你们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店小二：这、这真不是我一个小二能做主的呀！

店小二哭丧着脸讨饶，你心知他不过也是乱世中的一隅浮萍，没再多为难他，果断放弃了这条路。

正门不行，侧门也不行，那就走后门。

以前在戏班，无论当学徒还是杂工，你都要跟着戏班子来茶楼后院帮忙。

虽说不同的戏院布局各异，但后门通后台是统一的，且由于戏班子人员繁杂，后门看守并不如正门与侧门森严。

你循着上次去后台找燕君韦的记忆，很快找到了后门，果然那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总管事：陆晨，你终于来了！快救救燕班主！

总管事正急得焦头烂额，一看你来了，赶紧上前扯住你就往里面跑，完全不顾门房小厮的阻拦。

你们横冲直闯，步履如飞，穿过迷宫般的曲径廊道，终于来到了厅堂。

只见厅内灯火明耀，金碧辉煌，燕君韦着戏服盛妆，姿态挺拔地立在戏台上。

台下观众座位却被悉数掀翻，二楼雅间也被砸得凌乱无章，乌烟瘴气弥漫呛人，唯有正中央的一茶座安然无恙——

岩本伍二斜靠木椅翘腿坐着，悠哉游哉地喝了口茶，另一手勾着手枪晃来晃去。在他身后，是一整支杀气腾腾的瀛军。

岩本伍二：燕老板，我这子弹不长眼，这戏是唱还是不唱，您可要想清楚了。

岩本伍二懒洋洋地拉长了尾音，敬称也喊得阴阳怪气，丝毫不掩言语中的侮辱和轻慢。

陆晨：（瀛军在南安竟能猖狂至此了吗……？！）

你难以遏制心头火起，拳头攥得指甲都嵌进了皮肉，但更为台上孤身一人的燕君韦担忧。

燕君韦已扮成了虞姬，亮色宫装冶艳卓绝，如意冠碎玉泠泠作响，像一只不入俗尘的仙鹤。

她傲然俯视着岩本佐二，倏地发出一声冷啍，朗声大笑：

燕君韦：既然岩本少将想听戏，不知这出《苏武牧羊》能否入您的眼？

燕君韦：♫卫兄把话讲差了，男儿志气当自豪。

燕君韦：♫忠肝义胆天日照，平生不怕这杀人的刀！

单于派卫珏劝降苏武，苏武宁死不降，正如燕君韦此时不畏强权，坚韧不屈。

她虽扮作风姿绰约的青衣，唱腔却是慷慨悲歌的老生，动作又是刀马旦的英姿飒爽，手中折扇开合凌厉、锋芒凛冽，像是一把直指岩本伍二咽喉的利剑。

燕君韦：♫荣华富贵全不要，我受贫穷也清高。

燕君韦：♫要想苏武归顺了，红日西起害枯槁。

燕君韦知道这必触怒岩本伍二，做好了这是此生绝唱的准备，仿佛在刀尖上萧然起舞，悲壮而英勇。

这样的她迸发着耀眼夺目的生命力，你被震撼得久久不能平复，心就像被生剜凌迟了一样痛得彻骨。

岩本伍二果然勃然大怒，起身一把踹翻了茶桌，黑黝黝的枪口对准燕君韦。

岩本伍二：我敬你是一代名伶，才给你三分颜面，既然你给脸不要脸，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陆晨：岩本少将稍安毋躁！

扳机扣下的前一秒，你大声开口制止，燕君韦一看是你，急得往前走了好几步。

岩本伍二狐疑地看向你，抬起的手并末放下。

岩本伍二：你又是谁？

你强装镇定，不急不徐地缓步上前，微微欠身，露出随和谦逊的微笑，做足了周到的礼数。

陆晨：在下青山涧，南安大学新上任的讲师，承蒙我校领导厚爱，明日我将在大学开展有关梨园的讲座，燕老板将会作为嘉宾上台。

陆晨：岩本少将这枪要是开了，我可就不好向校长和各界来宾交代了。

岩本伍二本来还没把你当回事，听到“青山涧”这个名字，脸色顿时黑了，阴恻恻地冷笑。

岩本伍二：你在威胁我？

显然，瀛军深知你那些“妖言惑众”的文章影响甚广，他们对你有所忌惮，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但又不能轻易动你，还有一部分人想要策反你。

你的文字，你在百姓间的声望，就是你敢站在这里与之谈判的价码。

陆晨：您大可一枪崩了我，但第二天大家会在报纸上看到怎样的檄文，您可要想清楚了。

岩本伍二：你！

陆晨：再说，燕老板的戏迷遍布九霄，上至高门望族，下至平民百姓，她要是出事，后果可比您想得严重。

陆晨：一上任就闹得南安怨声载道，少将也不好回去跟上级交代吧？

岩本伍二忍无可忍，枪口猛地转向对准你，他五官气极扭曲，子弹已经上膛，下一秒就要了结你的性命。

冷汗浸湿了后背，你望着近在咫尺的枪口，对死亡的恐惧姗姗来迟，但用尽最后的勇气不求饶，而是把背挺挺得更直，与岩本伍二针锋相对。

岩本伍二气势汹汹走到你跟前，抢口眼看就要抵上你的额头，一把折扇陡然横在了中间。

燕君韦：岩本少将不要误会，妙弋今天不是故意针对。

燕君韦不知何时跳下戏台，你与岩本都有一瞬发愣，而她趁机不着痕迹地挡住了你，施施然地捂袖巧笑嫣然。

燕君韦：梨园规矩最是森严，少将既来听戏，便也是戏中人，就要同吾等一样，遵守梨园的规矩。

燕君韦：戏台之下众生平等，您初来乍到，便如此张扬地驱赶看客，平白让大家伙听不成戏，岂不是伤了梨园和气？

燕君韦：若是今日真给您唱了戏，妙弋可就无言面对列祖列宗和其他看客了，还望少将体谅。

燕君韦有意示弱，用近似念白的腔调说古话，好像真是话本里的虞美人走了出来，风情万种地安抚。

她虽表情温软，身段却挺得笔直，将你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你恍然间想起了在定风班时，她稚嫩却同样坚韧的背影。

你只觉得鼻子一酸，若不是为了保护你，她绝对不会做出这般讨巧的姿态。

岩本伍二本就因你的威胁产生动摇，燕君韦主动给了台阶，他自然马不停蹄地下了。

岩本伍二：未将也不过一介戏迷，久仰燕老板大名，一时冲动了而已。

岩本伍二：希望下回来仙临楼，燕老板能赏脸一展歌喉，而不是……和心术不正之人勾结。

岩本伍二森然地横了你一眼，领着一群士兵趾高气昂地扬长而去。

大门砰得一声关上，你顿时后怕得有点腿软，燕君韦及时有力地扶住你的肩腰，发颤的手却暴露了她也心有余悸。

你半靠在她的怀抱之中，飘忽的心神很快定下，紧张地握住她的手，起身察看她的状况。

陆晨：师姐，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燕君韦：我没事，倒是平白将你牵连了进来，难为你替我出头了。

陆晨：彼此彼此，要不是为我解围，你又怎会向他低头？

你们互相安慰着，一时无话，燕君韦低头沉默片刻，再次开口时沉痛到哽咽。

燕君韦：其实，我也知道我这样不对，就算要拒绝出演，也有更周全、更体面的说法。

燕君韦：可一想到当年班主倒在瀛国人枪下，死不瞑目……再看这群人的嘴脸，我就忍不住……

燕君韦泣不成声地跌坐在地，她一袭明亮红蓝交错的宫装戏服，在一片绫乱的桌椅残骸间，却像是战乱硝烟之后灰败的碎片。

你蹲下身，轻轻将燕君韦拥入怀中，她双手紧紧环住你的腰，好像很怕你会像班主一样离她而去。

她把头埋在你的胸口，终于能够卸下所有重担，放声大哭得像个孩子，她的眼泪浸湿了你的衣衫，也滴落在你的心头，滚烫得像烈火烧过。

陆晨：师姐，前路越是艰苦，我们越要好好活着，这样才不会辜负牺牲的人。

燕君韦毕竟是燕君韦，她的失态永远是短暂的，伸出手背一抹眼睛的功夫，她便松手退出了你的怀抱，眼神坚强而有神。

燕君韦：我明白的。

风霜越肆虐，红梅越是怒放。你叹了口气，更加心疼燕君韦。

陆晨：可惜，盼了整整一周，却没能听到你唱那句“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你有意活络气氛，转移话题，燕君韦果然破涕为笑，抬手刮了刮你的鼻子。

燕君韦：这有什么，下一次唱《楚汉争》时，你有空再来就是了。

你憨笑地搀扶她起来，没有立刻将心中的担忧道出。

陆晨：（就怕，我们今天和岩本结下梁子，往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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