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班主似乎对你失望透顶,如你所愿,打发你去干洒扫的活计,但偶尔排戏人手不够,你还是得去充当临时的旦角。
你干活勤快,一天里有好几个时辰得闲,你要么出去干包打听赚点零钱,要么在自己的倒座房写点随笔。
一日,你文思泉涌,下笔渐入佳境,没有注意到有人走入了这偏僻阴冷的房内。
???:你在写文章?
好奇的声音从身后冷不丁响起,你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捂住桌上凌乱的稿纸。
陆晨:没,随便写写而已!
眼下是午后,还没到自由活动的时间,若是被班主发现了不务正业,估计又要被他打断腿。
陆晨:您是?
你狐疑地打量来人,他一身灰色排扣长衫,鼻梁顶着单边眼镜,文质彬彬的墨香仿佛如影随形。
他至少年过不惑,教养极佳,并不因你的唐突举动而恼火,而是慢条斯理地拾起不知何时落在地面上的几张稿纸。
一开始他只是随意翻看,但很快,他目不转睛、逐字逐句地品读,一页看完犹觉不够,趁你不注意把桌上的也夺过看,他发出惊艳地赞叹。
???:好文采!孩子,这真是你自己写的文章?
陆晨:是……又如何?
你黯然地垂眼,手捏紧成拳。
纵然你胸有沟壑,在戏班也只能偷偷摸摸。你不想被赶出戏班,不想让燕君韦难过。
后来,你听燕君韦说,这人是岱先生,班主请来写新式剧本的——
战火纷飞,人心动荡,班主刚直不阿,想通过唱戏来呼吁民众保家卫国,莫被那炮火压弯了脊梁。
你去正房给访客送茶汤时,听到岱先生在向班主和燕君韦慨叹。
岱先生:这孩子文采斐然,在戏班子当个伙计太可惜了……
你没当回事。
不过,岱先生博学多识、满腹经纶,你既不能去学堂进修,便想向他讨教落下的功课。
岱先生往戏班子跑得勤快,你每次都与他畅谈天地、言论风生,一来二去感悟颇多,都体现在了源源不绝的文章里。
在岱先生的指点下,你将一篇文章向报社投稿,竟然一投即中,一篇文章的稿酬竟比得上你大半年的工钱。
你把稿酬的一半捐款给定风班,一半省下来攒着,打算给燕君韦买生辰礼,笔下灵感倾泻如泉。
你想,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不错,不料天有不测风云。
学徒:陆晨,不好了!班主,班主他……
陆晨:发生什么事了?
大惊失色冲进房内的,是定风班新来的学徒,因为资厉尚浅,也分配了后勤的杂活,与你关系不错。
你在脑内快速过着今天的活计,不知是桌上油渍没擦干净,还是班主妆台匣子落了灰,被抓住了纰漏才引得班主雷霆震怒。
学徒:岱先生想带你出国学习,班主他不同意,还发了好大一通火!
学徒:你、你快去看看吧!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你一阵发懵,一路疾速奔至班主厢房前,你都没缓过劲来,猛烈跳动的心脏像是要震碎你兴奋的颅骨和神经。
班主:逆徒、逆徒!我定风班怎么养出了你这白眼狼!
班主一见到你便气得拂去了桌上茶盏,瓷片在地上轰轰烈烈炸开,一如班主眼中盛怒的火焰。
陆晨:班主,我……
岱先生虽没有事先与你通气,你却对出国学习心驰神往,为自己争取之言本欲脱口而出,对上班主失望至极的目光,你只剩语塞。
你理解班主为何勃然大怒。
你纵然在唱戏上毫无建树,但这些年戏班子到底真金白银喂了你一口饭吃,哪有你不为戏班子做贡献,还远走高飞到西洋逍遥之理。
班主最是嘴硬心软,你还是旦角学徒时,他从未满意过你的表现,却也从未放弃你,后来你被贬去当洒扫杂工,他嘴上骂得难听,却仍把地段最好的倒座房指给你。
班主:出去,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班主抓住烟灰壶就住你身上砸,你来不及躲避,燕君韦却先一步拽住你的手腕一扯,烟灰壶在你脚边四分五裂。
陆晨:师姐……
你愣愣地抬头,只见燕君韦牢牢地把你护在身后,她的身形并不高大,背部却昂然挺立,可靠得让人眼热心暖。
燕君韦:班主,您身子骨不好,不能这样大动肝火……
燕君韦:小晨闯了什么祸,我来替您教训他就是了。
燕君韦好声好气地上前劝说,班主却一把甩开了她的手。
班主:你平日固然公私分明,深得人心,可一遇到他的事就像被下了蛊似的偏袒,我能指望你什么?!
班主:陆晨,你平日偷偷写文章,私下给报社投稿,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要忘恩负义离开戏班,出国读书,老身绝不允许!
枯瘦的身躯青筋暴起,实木拐杖砸在地板上如声声巨雷,你的心被劈得血肉模糊,浓烟化作酸涩的水,从眼角落下。
班主:既进了定风班,焉有过河拆桥之理!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班主字字句句不容置喙,你感到皮肉下的血都冷了,但将你彻底打入冰窖的,是燕君韦看向你时,难以置信中带着怅然的眼神。
是夜。
你被班主赶出房内,一直在门口心焦如焚地守着,不知过了多久,燕君韦终于推门而出。
燕君韦:放心,班主已经睡下了,身体没有大碍。
你松了口气,紧接着想要解释这一切,此处却不是个谈心的好地方。
大概是你把情绪写在了脸上,燕君韦轻松看穿了你的想法,带你走到了东厢房后院的花园。
背靠石打的微凉长椅,仰头是皎洁清白的星子,惬意的景致却让你开口更加艰涩。
陆晨:师姐,今日的事,岱先生事先并未知会我,我也是被唤进了正厅才知道……
燕君韦:但你心里是向往的,对吗?
燕君韦轻声反问,没有分毫怒意,心平气和得一如既往。
陆晨:……
她看着繁星点点的夜幕,眼睛弯得挤出卧蚕,眸光却泛起悲伤的水意。
你从未见过这样的燕君韦,她向来像那红梅,越是风饕雪虐,她越是傲霜斗雪。
而现在,她仿佛强撑着最后的凛然,脆弱得一碰就会凋败,经受不起任何粉饰太平的谎言了。
你沉默半晌,终于将这些年深藏在心底的渴望吐露。
陆晨:对,我想读书。
陆晨:我们每次出门玩耍,路过学堂的时候,我看到抱着书本出入的学生,听到他们朗朗的读书声,都羡慕极了。
陆晨:角儿也不能胸无点墨,师哥师姐们也有些闲书,我都借过来读得倒背如流,但总觉得不够,我就趁出门采买的时间去书店借书。
燕君韦很久没说话,但她眉梢舒展,心情似乎因为你的坦诚变好了。
燕君韦:你写的文章,能再给我看看吗?
你一愣,点了点头,走回你住的倒座房,从床底翻出藏得严实的纸张。
洒扫伙计的房间很小,你和燕君韦一起坐在塌上,她低头逐写逐句认真咀嚼,读完最后一个字,她已泪流满面。
燕君韦:写得真好……我以前明明看过的,为什么没当回事呢?
燕君韦又哭又笑,自嘲地呢喃道。
至于答案,燕君韦心中也有救,她早看出来了,你应该是翱翔四海的鹰,而不是守着四合院的雀,但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私心,她一直不愿面对。
她不希望你远走高飞,离她而去。
但此刻,纸上的文字精彩绝艳、犀利辛辣,直接撕毁她自欺欺人的纯善,逼她直面自己的自私自利。
燕君韦:陆晨,是我耽误了你……
燕君韦泣不成声,她为自己感到羞愧。
下一秒,燕君韦感受到灼人的温暖,是你把她拥入了怀中。
陆晨:师姐,我想读书,但我不舍得和你分开……!
心脏的热意滚烫传来,你的声音也染上浓重的哭泣,燕君韦却已经冷静下来,反过来拍拍你的肩膀劝慰。
燕君韦:远大前程和眼前情意,孰轻孰重,你我都清楚。
燕君韦:人这这辈子可遇不到多少伯乐,岱先生惜才,愿意用心栽培你,若是放弃了,我心疼你日后追悔莫及。
陆晨:……
燕君韦松开了拥抱,转而双手紧握你的手,依然是叫人安心、也引人落泪的温柔力量。
燕君韦:你放心,出国的事,我会为你筹谋。
说罢,她便一抹眼泪,转身准备离开。
陆晨:师姐!
你径直追上去扯住她的手腕。
陆晨:我自己去求班主,大不了跪折了这双腿。这是我的前程,不该你来承担!
燕君韦回头却没有转身,笑容明媚而坚定,强硬地撇开你的手。
燕君韦:当初既是我把你带回了定风班,如今也该经由我手送你远行。
燕君韦:陆晨,别把我当外人。
燕君韦下定决心的事情,无人可以转圜。
她的行动力极强,仅仅是和岱先生谈了一盏茶的时间,便将这事定下了。
三天后,日出前的凌晨时分,一辆黄包车停在定风班附近不远的巷口,你在燕君韦的掩护下,趁着夜色逃出了四合院。
岱先生:赶快走吧,等第一批晨练的学徒起床,被发现了就不好了!
里座的岱先生着急催促,你赶紧抓着包裹上了黄包车,燕君韦将沉甸甸的袋子塞进你手里,银子互相碰撞发出琅琅脆响。
陆晨:师姐,不可……
燕君韦:拿着!
燕君韦低声喝道,压下你的手背,让你握紧钱袋。
相顾片刻无言,她想松开手,你却伸出另一只手覆了上去。
陆晨:♫多承师姐情义深,登山涉水送我行。
燕君韦一怔,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泪眼盈盈地笑开了,接上梁山伯的唱词。
燕君韦:♫但愿今朝把路上,一路平安早回乡。
汽笛轰鸣,船只驶向无边无际的深蓝色汪洋,再回头,生活了十多年南安城已经亘千里。
陆晨:岱先生,为什么你要为我如此费心,你……究竟是谁?
岱先生扶了扶单边眼镜,合上手里的书——《哲学的贫困》。
岱先生:生于乱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
岱先生:你师姐的歌声响遏行云、荡气回肠,就该以戏为盾,用高腔助众志成城。
岱先生:而你,既能写出“星火燎原壮志酬,护山河生死何惧”,就该以笔为矛,用文字护家国安宁。
出国后,你委托九霄关系好的报社,将自己的稿酬以戏迷的名义送到定风班,也算弥补对班子的亏欠。
你与燕君韦维持着书信往来,但不过大半年,寄出的信就再无回音。
你以为定风班出了什么事,托人问过后却就告知班子正常运转,你十分不解,但岱先生忙着别的事,你也联系不到燕君韦。
求学的这些年,你纵然学业有成,也成为了名满九霄的作家。心头却始终因为这件事惴惴不安。
此刻,你总算等到了问清楚的机会。
陆晨:师姐,我出国之后大概半年,就没再收到你的回信,发生什么事了吗?
雨停了,燕君韦望着濡湿凌乱的地面,长柄伞积蓄的雨珠滴出一路漫长的水痕。
良久,她终于开口,声音也像被大雨淋透过,潮湿泥泞。
燕君韦:班主宁死不屈,不愿给瀛军唱戏,在他们的枪口下牺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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