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二）（修改）

实木雕花的门向内敞开，你放轻了步子走进去，一眼便望见坐在铜镜前的燕君韦。

她刚卸了戏妆，褪去艳抹浓妆，清隽英气的五官仿若一卷国画，油灯荧荧，她的轮廓融进暖光氤氲中，你看得不太真切。

你屏息看燕君韦的同时，她也透过铜镜望向你，两道视线在镜中相触，你落进她静水流深的眼眸，浮起薄汗的手不自觉捏起拳头。

虽有经年的满腹心事想要与燕君韦倾吐，但当她真的出现在你的眼前，你却只剩无措而拘谨的沉默。

山高路远，数年断联，你们各自独行了漫长难捱的年岁，早就不是以往朝夕相伴之时，亲密无间的关系了。

你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敢再往前走半步。

半晌，你听到燕君韦温柔的笑音。

燕君韦：回来了？

你猛地抬头，燕君韦正透过铜镜对你微笑，波光流转好似暖煦的泉水，轻易便消解了沉年皑皑积雪。

你的愁肠百结顿时散了个干净，小跑着迈步来到她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头。

陆晨：嗯，师姐，我回来了！

说罢，你伸手替她摘下发髻上的金钗，一支又一支行云流水，燕君韦也没闲着，接过你摘下的头饰放回盒中，熟稔的动作一如当年，好像什么都没变。

燕君韦：出了这么久的远门，回来一切还习惯吗？

陆晨：一见到你，就像是回到家了，哪有什么不习惯的。

燕君韦佯装嗔怒，失笑地横了你一眼。

燕君韦：净会哄我。

大概名角总有万种风情，只是随意调笑着一瞪，眼波也象是雨水润泽的洼池，荡漾出一圈圈涟漪。

陆晨：你呢，一切是否都还安好？

燕君韦笑容未变，你却透过还末摘下的步摇察觉到她身形顿了一瞬。

燕君韦：总归差不到哪去。

你蹙眉，难道戏班子遇到了困难？

你有心想问，却也知道燕君韦是有心瞒你，只能暂且按下不表，免得回国第一次见面就不欢而散。

繁重的头面终于卸下，燕君韦抚着后颈活动了一下筋骨，随即起身牵起你的手，拉你到茶桌旁坐下。

燕君韦：我瞧见你往台上丢银锞子了，往后这样败家的行径，可不许再做了。

陆晨：我一回来师姐就教训我，不让我给自家戏班扔，难道要我给别人扔不成？

燕君韦：你敢？

燕君韦气笑了，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下你的额头，你故作夸张地吃痛出声，惹得她忍俊不禁破了功，从长袖里掏出两颗银锞子，放回你的掌心。

燕君韦：这年头银钱贵重，你好生收着。

陆晨：当年我从班子里逃出去，还要师姐帮我收拾烂摊子，本就是我对不住你，怎能不报答这份恩情？

燕君韦：说的什么话？这般生分，倒像是把我当个外人了。

陆晨：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急切地想要解释，燕君韦笑着摇了摇头，收拢你摊开的手指抓紧银锞子，又抚上你的手轻柔地拍。

燕君韦：我为你做的那些，本就不图什么回报。你自是该报答我，却不必用银钱来还。

燕君韦的声音一如她的手，温暖而柔和，你略微有些出神。

她身后是一排实木格窗，蒙蒙细雨在路灯照耀下如纷飞雪花，雨势减缓，芭蕉叶仍塌弯了腰，是惊风大作的缘故。

你想起来，你们相遇的那一夜，好像也是这样的天气。

回忆

你自幼父母双亡，被叔伯抚养长大，他们虽不掏心掏肺，但也不会少你一口饭吃，连学堂念书都不忘带上你。

可是八岁那年，瀛国对九霄举兵，南安城战火纷飞，安居乐业顷刻化为泡影，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海量外商涌入市场，叔伯的产业大受打击，濒临破产，一家人走投无路，想要逃离南安去别处发展。

偏偏这时天气忽冷忽热，你发了一场骇人的高烧，给你治病的银钱如流水，你却迟迟不见好。

你成为那个全家人都唾弃的拖油瓶，烧得神智恍惚，偶尔听到耳边难听的慢骂，却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登船的那日下着细雨，你被大伯抱着奔波，过了一会，冰凉的雨水浸透脊背，你被冻得清醒了几分。

大伯：小晨，别怪我们，要怪就怪……这世道不太平吧。

大伯脚步匆匆地跑了，洼地积水飞溅的声音越来越小，你也在这炎夏中愈发心寒彻骨。

这条街巷是居民区，平日热闹得很，可战事动荡，大家便锁紧了门，生怕硝烟飘进宅邸。

陆晨：（会有人来救走我吗？还是说，我要认命等死了？）

你满脸是淌下的水珠，分不清楚是雨水还是眼泪，眼睛被泡得酸胀难忍，眼皮沉重得想要阖上，你不甘地紧咬嘴唇，拳头也攥起，却惊恐发现已经没了保持清醒的力气。

陆晨：（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你的求生意志负隅顽抗，暴雨却倾泻如注，与大作的狂风一起将你最后一丝睁眼的力气吞噬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朦胧的光剪开黑暗，破旧的天花板映入眼帘。

燕君韦：你醒了？

温和清朗的女声悠然响起，伴着陶瓷茶具碰撞的细微脆响。

你想要撑起身体却疲惫乏力，声音的主人伸出一只手抓住你的上臂，稳稳地带你坐了起来，还周到地递来一杯热水。

燕君韦：烧退了便好，来喝口水吧。

陆晨：……多谢。

你温吞而谨慎地接过茶杯，没立刻喝下，而是抬眼望向坐在床边的人。

女生看上去比你年长数岁，一袭不打眼的浅素色长衫，反倒凸显她目秀眉清、面如满月。

她面善，笑起来让人如沐清风，不像居心不良之人，但如今世态炎凉，人心莫测，你还是留了个心眼。

陆晨：你、你是……

燕君韦：我叫燕君韦，这里是定风班，南安城的一家戏班子。

燕君韦：你别怕，我不是坏人。

燕君韦并非闲人，有时她会托戏班子的其他人看顾你，你也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燕君韦如今十四岁，已经上台唱过戏，南安梨园年轻一辈的角儿就数她风头最盛，班主也对她寄矛了厚望。

她一日要花大半时间排练唱戏，但得闲了就会来看你，在她的悉心照料下，你的病情逐渐好转。

燕君韦：小晨，我带你逛逛咱们定风班吧，也认识一下大家伙儿。

陆晨：好。

你的身体仍然孱弱，在燕君韦的搀扶下，你踏出了苦药缭绕的小厢房，登时被四合院的繁华盛景迷了眼。

学徒们练习唱念做打的基本功，武生手持剑戟舞枪弄棒，旦角嗓音千转百回争奇斗艳，坐于上首的班主把玩着戒尺，不怨自威地俯瞰一切。

这是你从末接触过的世界。

命运的洪流将你推向未知的前路，你感到隐约的兴奋，但更多的是茫然与紧张。

燕君韦：小晨，你还好吗？

燕君韦察觉到了你的异样，担忧地用手背试了试你额间的温度，生怕你的病情反复。

她忧虑的双眼装的都是你，不知为何，你剧烈跳动的心奇迹般安定下来。好像只要有她在，就什么都不必害怕。

陆晨：我没事。

既被捡到了戏班子，人家还将你从鬼门关里捞了回来，你从此便只能是戏班子的一员。

班主目光毒辣，认为你有当小旦的潜力，把你丢进了学徒堆里。你做好了苦海无边的准备，但定风班的日子远比你想像得难熬。

戏班上下尊卑分明，规矩如同天理不可违，练习期间若稍有懈怠，或是成果不如预期，棍棒毒打便如雨珠砸下。

你的身上不知留了多少青紫印，抹了膏药还未消去，便又添上触目惊心的新伤，痛得几乎麻木，唱戏功力却没什么长进。

班主恨铁不成钢，鞭子和戒尺下手更重，辛辣残酷的锐痛令你眼冒金星，全身打颤。

班主：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想成为名角儿，哪有不勤学苦练的？！

班主：不破不立，你现在怨为师严苛无情，日后登上戏台方知为师苦心！

又是日复一日望不到头的练习，你又因训练成效不挂而被罚跪。

毒辣的太阳高高在上地悬挂天边，仿佛在嘲笑你的狼狈和懦弱，眼看戒尺又要落在你伸出的掌心，你脑海中的那根弦霎那绷断了。

陆晨：可我压根就不想唱什么劳什子戏！我宁可当个洒扫的伙计，也不想每天被换着花样折磨！

你崩溃地大喊出来，整个四合院在这一刻陷入死寂。

所有人惊恐的目光落在你身上，你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面色惨白地抬头看向班主。

年迈的班主气得浑身发抖，枯瘦的手攥住胸口的衣料，像是怨火攻了心，最后竟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你被班主罚跪祠堂，对着翼宿星君的塑像悔过，燕君韦不顾小厢阻拦闯了进来。

燕君韦：班主，小晨年纪小不懂事，您别跟他计较……

班主：年纪小不懂事？君韦，你长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登台唱戏了！

班主：只因这混不吝是你捡回来的，你就要这般纵容袒护？！既然这样，你们就一起挨罚！

班主拂袖而去，大门砰地关上，祠堂内一片寂静，只有翼宿星君在烛火的幽光下，慈悲而木讷地俯观尘世。

陆晨：师姐，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

燕君韦：是我对不住你才对，我知道，你志不在此，可惜……

你愣了愣，没想到燕君韦看出来了，你对唱戏没有兴趣，心之所向更不是成为一代名角。

你想读书，想要继续去学堂上课，但自从战事动荡，民生凋敝，城内学堂倒了大半，还在开的也收费高昂，只有富贵人家才有财力支持家中孩童的学业。

且不说戏班子不轻易让学徒得闲，就算你有空也根本支付不了学费，平时只能偷偷攒钱，好几个月才能买本新书读。

陆晨：师姐，你又为何爱戏如痴？

燕君韦：八方听戏，四方为神，三方为魂，一方为人。

燕君韦：观众本是听戏，戏中人让观众入戏，挑起七情六欲，牵动喜怒哀惧，我希望我唱的戏，能有这般魔力。

燕君韦眸中浮现向往的神采，你似懂非懂，却也抬眼看向翼宿星君，偷偷地向它祈祷。

陆晨：（希望星君庇佑师姐，所求皆所愿，所愿皆所得。）

你却不知道，燕君韦也在做同样的事。

燕君韦：（希望星君庇护小晨，平安喜乐，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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