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禅院中,除了方屿三人,皆是识得这位和尚的。
卧佛寺法能,静定老僧首徒。
乌杵也正是受他所托。
在两名老魔跳出来以前,乌杵并不知晓法能有何意图,如今倒是明了几分,可又有些难以置信。
数年前,他与法能因合力斩杀一只妖兽相识,这些年交往下来,法能虽替他治过几回伤,但从不肯做那些离经叛道蝇营狗苟之事,也不愿收取好处。这次难得法能找上他,他当然乐意还上一些情分,礼尚往来,总要有来有往才是,若能再从中捡些便宜,自然更好不过。
但后来两名老魔现身,卷入这场风波中的乌杵哪儿还敢想着捡便宜,能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
当那缕邪佞气息吞噬掉妖异真息后,乌杵便明白此事已经不是他能掺和得了的,也懒得理会后事,高喊一声道:“法能兄,乌某伤势在身,眼下也帮上什么忙,就先行告辞了。”
见法能颔首应允,乌杵毫无留恋转身即走。
这个时候,那缕猖狂至极的邪佞气息势头顿挫,像极了夏日里晒蔫的干瘪黄瓜,法能身影一烁,转眼出现在邪气掠至的地方,即香公子与血符老人中间。
他是个一脸寡淡无味的大和尚,身形样貌平平无奇,就是一身素净僧袍殊为奇怪,像沾满了春红残瓣,明艳不一。
香公子闷哼一声,沉声问道:“法能秃驴,瞧你这架势,难道还想以一敌二不成?”
“两位的本事,小僧早有所闻,小僧不愿以寡敌众,但...”
“师尊舍利之事,没得商量!”
言及此处,法能面容狰狞,一身僧佛气顷刻被邪佞魔性取代。
刹那间,以法能为中心,滔天魔气席卷向小禅院每一个角落,甚至波及了小半个卧佛寺,惊起飞鸟无数。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方屿胆战心惊之余,还想起了一段孤本里的记载。
佛魔本一念,佛灭可生魔,魔死可化佛。
在另一侧,小姑娘李汤圆无疑是所有人中最害怕的一个,瑟缩在唐生姜身后,小身板颤颤巍巍,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小白兔。
唐生姜没有说话,只愈发握紧了量器尺,原本微微发颤的双腿骤然挺直,至于伤势,早已被他忘却到九霄云外。
有她在身边,便是天塌下来他也得顶着。
“由佛入魔?好得很,静定秃驴果然是个睁眼瞎。”
见到这一幕,身为魔头的香公子不惊反喜,突然掌指盈握,身形如风雷疾驰,不由分说朝法能轰去一拳。
法能不动如山,将手至垂胸间,持佛门无畏印。
一个漆黑如墨的万字佛印旋转而出。
佛门无畏印脱胎于释迦五印,有怜悯布施之意,可眼下由法能施展开来,煞气滔天,形如魔印,哪里还有半分慈悲佛性可言。
这一拳一印激烈相撞,香公子连退数步,法能却岿然不动。
初次交手,胜负已见分晓。
香公子喘出一口粗气,目色闪烁不定。
法能反倒平静了下来,掸了掸僧衣,淡淡道:“小僧无意与两位为敌,是去是留两位大可自行抉择。”
“滚你的蛋!按辈分算,你这小辈也得唤我一声师叔。”
香公子想也没想,抡起拳头继续砸了上去。
相比起来,稍显年长的血符老人要沉稳许多,不过伴随着一场倾盆血雨落下,他给出的答案同样很干脆。
每一名修士都有着各自安身立命的本事,血符老人当然也不例外。
但在行动这方面,他向来要比香公子慢上一拍,这倒绝非年老体弱之故,而是他需要画符。
画符一事,讲究慢工出细活,须执笔勾勒繁琐纹路,继而以气机遥感天地,一气呵成方能成符。
血符老人擅长以人血制符,故所绘血符中皆带有一丝腥气,一丝怨意,威力更是远胜同阶符箓。
血符老人慢,那也是相较于香公子的拳头而言,真要说慢,法能才是最慢的那个。
一场血雨降至,法能仍未出手。
不出手,便应做些别的事来化解危机,所以他动了口。
法能慈悲闭目,低颂《楞严经》中所载破魔真诀。
禅唱低吟,梵音阵阵,如朵朵法莲盛绽。
我修有两念。
一念可入魔,一念可成佛。
凡邪佞之术,物莫能伤,这便是佛。
一时间,耀目佛光大盛,倾盆血雨顿时消弭于无形。
数道血符寸功未建,香公子引以为傲的拳头也不得寸进,这明摆着是释门克制邪魔的玄妙手段,再思及法能尚有一位金刚怒目的师弟不曾现身...
血符老人用余光瞥向不远处两个小娃。
要不要赌上一赌?
血符老人突兀生出这个念头,绝非利令智昏,若他一举得手夺下舍利,脱身不是难事,除非有位实打实的明灵境修士围追堵截,否则单凭卧佛寺这些个人,休想拦下他。
血符老人动心起念,仔细思忖后,愈发认为可行,届时天涯海角大可去得,再不济就当一阵子缩头乌龟,为了两枚舍利,值得一试!
血符老人有了决定,遂以一道血符袭向李汤圆和唐生姜,同时身形一晃,紧随其后。
另外两人后知后觉,当即停手罢战,分别朝血符老人追去。
法能和香公子没有料想到这一幕,不是想不到,而是鲜有聚元修士会蠢到将生死抛诸脑后。
但血符老人偏偏这么做了。
他和香公子大致同时成名,辈分却差了整整一轮,眼下天年将至,老天爷留给他的时限已经不多,这才是他痛下决心的根由。
他又何尝想冒险?只是机会兴许就这么一次,成了一切好说,日后破境延寿不在话下,至于失败....
除死无它。
唐生姜傻乎乎抬着头。
那片被鲜血浸满的天空,似乎真要塌下来了。
他咬了咬牙,猛然转身,完全不予理睬李汤圆的胡乱挣扎,将她死死按入怀中,眼中分外安宁,仿佛除了身下那张脸蛋,别的什么也容不下。
喂,这天怎么还没塌下来?
过去半晌,默默在心中敲响丧钟的唐生姜缓慢抬起头,望及头顶那片猩红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许多碧绿丝带,如嫩柳条儿一般密密麻麻,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唐生姜先是一愣,随即释然。
这绫罗玉镯也是一件通玄法器,不过跟唐生姜不同,关于它的一切用途,李汤圆了若指掌。
李汤圆有些吃力地嚷嚷道:“笨蛋,你没事抱我干嘛!?”
唐生姜嫩脸一红,赶紧撒开手,目光却依然停留在少女身上,不愿移开。
发现笨生姜一直盯着自己看,不知为何,唇角微颤的李汤圆没了火气,反而用力挤出一个笑容。
唐生姜看在眼里,苦在心里。
因为除了这个笑容,她那张稚嫩脸蛋,就只剩下苍白和憔悴。
——
血符老人哪会料到两个小辈竟各有一件通玄法器,而且还是一件更加难能可贵的防御性玄器!
“啧啧,血老儿,你我二人少说也有十几年交情,知你隐忍擅藏,却不料还有舍得一身剐的勇气,佩服佩服。”
香公子眯起双眼。
接下来,总该轮到血老儿和法能秃驴斗法了吧?
香公子所料不差,法能朝血符老人迫近一步,说道:“不愧是聚元境魔头中的扛鼎之人,果然好胆色,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老前辈终究棋差一着。”
人生中的豪赌约莫就是如此,赢了一切好说,可一旦满盘皆输,再想咸鱼翻身几乎不可能,所以足够聪明的人很少上赌桌,因为他们知道不赌不输。
“栽在一件通玄法器上,老夫认栽。”
“不过,老夫行事,何时轮到你等置哙?”
邪魔歪道向来如此,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类道理,根本不会出现在他们身上。
血符老人被困卧佛寺多年,受益于佛法熏陶,一身邪佞之气的确削减了不少,也不似以往那般嗜杀好斗,吃斋念佛对他有所裨益不假,可静定老僧让他白白浪费十多年光阴修心养性,在这点上,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更无法接受。
他累了,也彻底老了。
即使今日逃过一劫,他又能苟活几日?
所以就算他仍有机会借符箓逃之夭夭,也懒得去做了。
英雄气,儿女情,过往如烟云。
翻手云,覆手雨,当初谁料今。
血符老人深深呼吸,整个枯瘦身板撑胀开来,忽而砰地一声,骤然炸裂,他那一身血气化为漫天血虹,如一片璀璨红霞,而他的气息,已彻底从天地间消失。
方屿趴在地上,从那抹醉人血色中,他捕捉到了一些熟悉的东西。
这是...一道符?
寻常修士的保命手段或许会有很多,但舍生求死的手段还真没有多少,相比起自爆元丹,这道血符,威力只强不弱。
由于方屿相隔较远,很难被殃及池鱼,李汤圆唐生姜有玄器护持,也无需过于担心。
法能和香公子就要惨多了。
尽管两人已经施尽手段躲避血虹,却仍是没能躲过受伤的噩运,浑身上下如被淋上了一盆黑狗血,偏偏这血仿如烈火一般,烧灼着两人每一寸肌肤。
香公子托举小鼎,大口喘息,看摸样伤势不轻,而法能的情况似乎还要差上一些,双目浑浊,洁白僧衣血秽不堪,气息也骤然变得深邃。
血符老人以血肉之躯为纸,以诸般邪念为引,以无数精血为墨,最终落笔成符。
也就是说,这是一道邪秽至极的血符,目的正是让法能受秽气牵引,自此陷入无尽苦海。
这,才是血符老人真正杀招所在。
世上少了一个血符老人,却平添一个弑杀成性的疯癫和尚,何乐而不为?
忽然间,法能幻作一道血影袭向香公子。
“这...这怎么可能?”
一只血色淋漓的手紧紧扣在了香公子脖颈处,香公子神色大变,内心恐慌至极。
如果说法能先前的怀柔手段是佛性仍存,那眼下则是魔性尽覆。
五蕴不存,六识不复,绝情灭性,屠弑众生。
这便是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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