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艾尔弗兰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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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战争继续上

  1

  今年秋天的雨季有些不正常。不仅来得太迟,而且降水量也远远不及往年。这不,晴天再度光临硝烟四起的达利斯特城,而稍微有些惨淡的阳光也为革命军吹响了反攻那座横亘于眼前的坚固要塞的号角。

  而且这次攻城战的规模与以往大不相同,革命军几乎到了全军压上、倾巢而出的程度,他们不仅派上了几乎所有还能够拿起武器的人,还连续几天赶制了不少诸如冲车、大盾、云梯等简易的攻城武器,誓要一鼓作气拿下这座坚城。

  经历数天前的那场偷袭之后,原本颓唐消极的士气受到重创后反而触底反弹——其实很简单,只要向士兵们灌输复仇理念就可以了,让他们为了报复几天前的巨大耻辱而战,而不是为了那些好高骛远的革命口号。

  理由很简单,上纲上线的革命理念平民百姓根本就听不懂,他们只不过是为了不任人宰割地饥寒交迫而死才会自愿跟随革命军作战,并不是真的打从心眼里认同了那些宣传员们口若悬河的演讲。就像是人们训练某些动物进行马戏表演一样,动物们并非真的有灵性、能够听得懂驯兽师们的命令,而是为了得到驯兽师许诺的食物奖励才会卖力气地做出那些会让贵族老爷们不住地拍手叫好、贵族太太们连声地激动尖叫的华丽动作。而一旦某一天马戏团拿不出食物来喂养这些动物,那么就算驯兽师跪地讨好也无法挽回动物们的心了。

  同理,政治这种东西说白了也只不过是高等级的骗术而已——威逼利诱、坑蒙拐骗之类的手段早就屡见不鲜,而且总是屡试不爽,尤其拿来对付那些没什么文化的底层人民是最具有效果的,因为这些缺乏知识也不擅长思考的人是最容易屈服于力量以及权威面前的,哪怕那些自称具有力量和权威的都只不过是些纸老虎也一样。

  所以,为了拯救革命军濒临崩溃的军心,这时候只需要德•布洛斯特将军装出一脸悲愤的样子登高振臂一呼,慷慨激昂地指出他们自己究竟受到了敌人多大的侮辱就足够了,毕竟底层劳动人民最不缺乏的就是发泄不完的力气和一腔热血了。

  于是,如今一切的发展都完美地处于德•布洛斯特的掌握之中——虽然自己的军事水平只能以“糟糕透顶”来形容,但若要论到耍这种摆布人心的小手段的话,他这个常年在上流社会圈子里摸爬滚打的前贵族可以算得上是老江湖了。

  更何况,无论是为了自己的脸面问题,还是自己的前途问题,德•布洛斯特都必须赢下这场达利斯特攻城战——管它是漂亮地赢得胜利还是靠着人海战术最终获得惨胜,他只需要一个“胜利”的最终结果就足够了,反正世人在评价他人的时候往往只会注重结果而忽略其中的过程。

  不过说归说,虽然总算是成功调动起了这些农民军的积极性,但达利斯特城却和以前一样,依旧像是用生铁铸成的巨人一般矗立于视野远方屹立不倒——不,在尝到了几次甜头以后,城里的帝国守备部队似乎更加坚定了防守城池直到最后一刻的决心,从城墙上泼洒下来的箭雨、石头和滚油也愈发密集了。在这种状况下,革命军尽管一直在英勇无畏地冲向那仿佛巍峨山脉一样高不可攀的城墙,却只是在徒劳地往城墙下面堆积一片又一片的尸体。

  一座座云梯被人们扛到城墙下,架起来,然后就像是攀缘植物一样慢慢往城墙的上方延伸过去。但是站在上面居高临下的守军却总是能够使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一次又一次地摧毁他们怒涛般的攻势——无论是将烧得沸腾的滚油毫不留情地倾倒向站在城墙下毫无防备的革命军士兵,还是投掷下足以砸坏巨大厚重的盾牌和架设在城墙上的云梯的巨大石块,又或者干脆往箭头上面绑上浸了油的布条、点燃之后发射出去来烧毁木制的简陋云梯和冲车,这些防御手段如同铜墙铁壁一样一次又一次地阻挡了革命军士兵向前冲锋、向上攀登的脚步,把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转变为逐渐冷却僵硬的尸体。

  就这样,战况又变回了革命军最初开始攻城时候的僵局。

  “可恶!给我往前冲啊!别后退!他们才那么点儿人,你们的人数可是他们的五倍啊!”

  布洛斯特不禁攥紧了双拳,开始不顾风度地大吼大叫了起来。他的指挥部就设立在前沿阵地,距离达利斯特城的西门还不到两千纳尔,因此他的怒吼声完全能够传达得到前方攻城部队的耳朵里。当然,布洛斯特之所以会甘愿冒着进入敌人投石机射程的巨大风险亲自来到前线坐镇,一方面是为了鼓舞士气没错,但他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督战——也就是亲自监督己方军队的情况,这样一来一旦出现军队溃逃之类的恶劣现象他也可以第一时间进行处理,免得像是清理不及时的伤口一样化脓感染。

  他这个贵族虽然早就被人给硬生生摘掉了贵族的头衔和封地,但他的骨子里却依然是那一套贵族老爷的作风,所以就算自己如今身为三军之帅,他也依然无法打从心底里信任自己手下那些为局势所迫才会加入的士兵,更何况之前他已经亲眼目睹过这些人身上蔓延出来的更甚于瘟疫的消极情绪了。

  既然无法信任,就必须要盯紧才行,布洛斯特的耐心已经被这场无穷无尽、如同泥淖一样的战争给消磨得几乎窑尽,他决不允许自己再这么一味地被别人骑在脖子上痛打了。

  “快给我上啊!敌人只有区区几千人,你们有什么好怕的!快点冲!”

  他像是被捕猎夹给夹到了似的从椅子上猛地跳起,顺手提起了搁在一边的剑,一边胡乱地挥舞着那把华丽超过实用的白银长剑,一边满口喷沫地大声斥责着一群刚刚从前线撤下来、此时已经灰头土脸、垂头丧气的士兵。这些人身上的盔甲全都凌乱不堪,衣服上沾满了斑驳的血迹,拖着的脚步沉重得就好像挂上了镣铐,失焦的双目当中则能够读出深深的疲惫,就像是几天几夜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似的。

  面对主帅的迎头斥责,当中几个人的眼睛里瞬间闪过某种夹杂着愤怒与不甘的神色,但转眼间他们就强行压抑下这股转瞬即逝的冲动,一个个像是脚下铺满大地的枯草般愈发蔫头耷脑、一字不吭,大概是觉得只要咬咬牙就能够挺过布洛斯特的这顿责骂了吧。反正只要将一切骂声都当做耳边风来处理就不会对自己造成什么严重的影响——顶多是心情可能会变得不好而已,但终归是要比死在那座高城之下要强得多。

  然而,那个平素对诸事都放任不管、不闻不问的将军此时却一反常态,显得格外愤怒:

  “你们这帮蠢货!懦夫!逃兵!老子养兵千日,现在到了用你们打仗的时候了,你们却给老子转身逃跑,难道就养出了你们这些白眼狼来了吗?!”

  “不,将军,是敌人的攻势实在是太猛烈了……”

  “啊?”

  其中一名士兵稍稍抬起头来,战战兢兢地试图反驳,但还没等他把这一句话给说完整,布洛斯特一声如同陶器破碎一样的尖锐叫喝就让他登时哑口无言。

  “困守在里面的敌人只有不到五千人,你们竟然还敢腆着脸跑到我这里来,然后口口声声跟老子说‘他们的攻势太猛烈了’?!扯淡!就那么几个人还有什么抵抗的余力!老子的人数可是他们的十倍!十倍啊!就算每个人吐口唾沫都能把这个达利斯特城给淹了,你们竟然还有脸说是敌人攻势猛烈?!我看你们就是想逃跑吧,不知羞耻的东西!”

  咣叽!

  布洛斯特一怒之下狠狠掷出紧紧攥在手中的剑,那把漂亮精致的工艺品就像个无人问津的垃圾一样被扔在地上,撞得灰头土脸。德•布洛斯特气得面色发紫、眼球突出,太阳穴上的青筋像是擂鼓一样不停地突突直跳,从紧咬的牙缝当中呼出的白色气体也粗重了许多,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愤怒得即将从嘴里喷出火焰的凶恶巨龙。

  “围城围了两个月,敌人有五千,我们有十万,只要每个人冲到城墙底下踹上一脚,那该死的城墙也就该倒了!但现在可好,只有我们这边在单方面地死人!打了两个多月,不仅连城墙上的一块砖都没给老子抠下来,光天化日之下还让敌人偷袭,你们这好几万全副武装的大活人就让区区几只小蚂蚁给撵得丢盔弃甲、满地找牙,成何体统!”

  说完,布洛斯特的右手猛力往身后一甩,由于愤怒而颤抖不已的指尖笔直地指向竖立在中军营帐门口——也就是他刚才一直坐着的地方——的旗子。那面旗帜有着蓝色的底色,上面的图案为白色,描绘的是一把沐浴在熊熊燃烧的烈火当中的宝剑——蓝色代表理智、理性和法律的精神,白色象征着自由和平等,而火焰和剑则是暴力革命、推翻打垮的决心。据说这面旗帜是最初掀起这场革命风暴的先行者们所设计出来的,他们希望自己辛辛苦苦一手拉扯起的这支革命军能够像席卷枯草遍地的荒原的烈火与正义女神手中负责审判恶徒的宝剑一般,将这个腐败不堪的帝国从上到下闹个天翻地覆,然后再在废墟之中建立起一个能够给予每个国民自由与平等、繁荣与秩序的崭新的国家——正所谓“不破不立”,不狠下心来根除那些阻挡住进步道路的旧秩序的残骸,就无法继续向前推进。

  但对于革命军的理想和抱负并没有任何兴致的德•布洛斯特来说,这面充满了战争与杀伐之气的旗帜在他的眼中有着迥然不同的含义:

  “你们抬头看看那面旗子,那是让你们拿起刀剑砍杀、纵起大火焚烧的意思,是让你们把这些敌人给毫不留情地赶尽杀绝,不是让你们丢盔弃甲、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回来!胜利的曙光明明就在眼前,老子很快就能攻破那座要塞,然后继续往西北方向进军,去把那愚蠢的皇帝给从宝座上面一脚踹下来!可是你们看看你们现在在干什么?别人都在前线奋力拼杀,只有你们借口‘敌人攻势太猛烈’跑了回来,难道还要老子给你们找面镜子来让你们好好照照,好让你们仔细看看自己那副窝囊丑恶的嘴脸吗?!”

  布洛斯特跺着脚怒吼了起来。一时之间整片营地都安静了下来,甚至连秋风掠过荒草凄凄的原野的声音都被浊重的空气所吸收,只有将军毫不留情的叫骂像是意犹未尽般不停回荡着,引得附近忙碌着进进出出的士兵们纷纷驻足,好奇的视线伸长了脖子看了过来。布洛斯特立即察觉到了这些充满了看热闹心理的视线,于是他如同一只领地受到了威胁的狂暴野兽一样恶狠狠地转头瞪向那些停下前往战场的步伐的看客们,一边撕扯着声带大吼着“滚!快给老子滚!”,一边泄愤似的飞起一脚,狠狠地铲起了一大块尚未干枯的野草,连带着被雨水浇透的潮湿泥土一起朝着围观者们飞了过去,他们这才纷纷露出“糟糕了”的表情,像是正围在尸体旁边争抢着大快朵颐却忽然被鬣狗所打搅的一群秃鹫一样一哄而散。

  “切,该死的农民!就只知道偷懒和看戏,一辈子贪生怕死的穷鬼!”

  望着那群乱哄哄的背影渐渐作鸟兽散,布洛斯特露出一个像是咬到了舌头的扭曲表情咂了咂舌,随后带着鄙夷的表情又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接着,他猛地想起来自己方才正在训斥几个可恶的逃兵,于是他又急忙回过头来,却愕然地发现眼前只留下了一片被践踏得体无完肤的草地,刚才那些蔫头耷脑的家伙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看样子他们是趁布洛斯特的注意力被围聚过来的人们所吸引过去的时候脚底抹油了。由于布洛斯特事先并没有询问他们几个的名字,而且这几个人又都属于那种但凡扔到茫茫人海里就和周围人别无二致的普通人,因此布洛斯特虽然恨得牙根咬得咯吱咯吱直响,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几个逃兵究竟长什么样子了,更别提集合起军队,然后从自己的那七万名士兵当中找出那么区区几个普通士兵来了。

  这种无异于海底捞针的既麻烦又毫无效率和成功率可言的事情,布洛斯特才不会去做呢,就算他打从心底里想要把这几个家伙拉出来严刑示众,然后给剩下这些狡猾的穷鬼们来个杀鸡儆猴,让他们趁早打消心里面那些想要开小差的小算盘。

  不过既然人都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布洛斯特就算心头有再大的火,也已经找不到正确的发泄目标了。他只能一边高声咒骂着“可恶!”“该死!”,一面像把铲子似的不停踢着脚下依然有些绵软的土壤,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裤腿和鞋子上已经沾满了难看的褐色泥点。他的这身衣服可是拜托了旅行商人才好不容易从大城市的服装店里买来的高档货,单单这点缀在裤脚的一条金色花纹可就足够普通老百姓吃上一顿丰盛的晚餐的了,更别提这整身行头的价格早已远远超过他这名革命军将军的饷钱——既然身为贵族(前),就要时时刻刻注意着把自己与周围那些普通人给区分开来才行,就算自己当年逃难时好不容易保住的那些积蓄已经差不多被挥霍一空也绝对不可放松下来,否则他德•布洛斯特就无法维持自己心中那种唯我独尊的优越感了。

  没错,自己与那些卑微的穷鬼农民们不一样,自己可是这个国家的贵族,理应受到这些穷鬼的尊敬、畏惧与服侍才对。但是,就因为那个家伙的上台,自己才会失去了这些理所应当的享受的权利,沦落到要与这些下等人为伍——想到这里,布洛斯特不禁再度咬牙切齿,一直没有松开的拳头上面绽开道道青筋,仿佛只要面前忽然冒出个什么东西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挥拳狠狠砸过去似的。

  营地里面还有零星几个人仍然在忙碌着什么,但当他们看到自己的将军正鬼气森森地怒目凝视前方的可怕模样,便不约而同地选择缄口不语,然后都小心翼翼地回避开布洛斯特笔直的视线,悄悄地溜出了营地。他们全程旁听了将军训斥士兵们的整个过程,知道布洛斯特现在就像是一只被吹得鼓胀得只要轻轻戳一下就会爆炸的气球一般危险,因此没人会傻到偏偏在这个时候自己主动跑上门去虎口拔牙。

  显然,这些士兵们并没有察觉到他们的主帅内心里的真实想法。他们还以为布洛斯特的这把无名火还是刚才的逃兵事件的延续,但其实布洛斯特的目光早就已经跨越过了这片平原战场和阻挡在前的达利斯特城,飞向了远在西北方向的帝都丹特——都城正中央的皇宫里,那个金碧辉煌的厅堂当中有一个堪称艺术珍品的威严王座,而如同一只被拆掉了全身骨头的去骨鸡一样慵懒地倚靠在上面的那个人才是布洛斯特真正的目标。

  苏美尔一世,埃尼斯帝国的皇帝,这个国家最为神圣、最为高贵的人,也同样是造成了如今这战火纷飞的局面的元凶,是整个帝国里最大的恶棍。当初他只是如同对布洛斯特丝毫不感兴趣似的、头不抬眼不睁地从牙缝里蹦出了一个“滚”字,布洛斯特便像是个上门乞讨碰了钉子的肮脏乞丐一样被灰溜溜地赶出了都城。随后,还没等晕头转向的他把握明白自己所陷入的这潭泥沼究竟有多深,他的贵族名号便被剥夺,领地和财产也被没收,甚至就连妻子、儿女和佣人们都跟着一道人间蒸发、不知所踪,于是他只能像条丧家犬一样惶惶不可终日地一路狂奔出皇帝直属领地的统治范围,一面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地每天为很可能是帝国派来的密探而提心吊胆,一面不遗余力地试图寻找东山再起的机会。

  然后他找到了这个名为“革命军”的组织。

  既然自己已经被帝都那混乱不堪的官场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那么自己就要以一名征服者和胜利者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再度回来,然后——

  布洛斯特被怒火吞噬的双眸当中隐约飘过一缕危险的野心。

  2

  “给我顶住!绝不能让他们上来!”

  “东边!东边有敌人爬上来了!”

  “箭!我需要箭!我的箭用光了!”

  “医生!这里有人受伤了!”

  “去死吧,肮脏的侵略者!”

  …………

  达利斯特城的城墙之上,各种各样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乍一听上去还以为是某个热闹的市场呢——如果其中没有掺杂着那些危险的词语的话。

  这段城墙是东西走向,面朝南方,而此时它正遭受叛乱军疯狂的攻击。嵌在下方的达利斯特南门本身倒是坚固得很,敌人就算砸烂他们所有的攻城槌都不一定能够撼动那扇钢铁之门分毫;但经过了数十日的鏖战之后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的敌人也并不算傻,他们很快便将全部注意力转移到了城墙之上——想方设法让军队从上方越过城墙,然后从城墙内部开启城门才是正确的做法。

  于是云梯和扛着云梯的士兵铺天盖地般涌来。叛乱军使用的云梯虽然十分简陋,却也有着易于制造的优点,而敌人营地的后方就有着一片小树林,他们便拥有了取之不尽的木材来迅速组装起一架又一架云梯,然后把它们扛到达利斯特的城墙之下,展开折叠起来的部分并搭上城墙的上沿。

  紧接着,便有密密麻麻的敌人如同嗅到了腐肉气味的苍蝇一样爬上来,守军们无论怎么赶也赶不走。这些完全无视生与死的家伙就像是被灌了迷魂汤一样麻木不仁,就只知道一味地从云梯爬上城墙,然后或是中箭从高空坠落摔死,或是在城头上被守卫军杀掉。达利斯特的士兵们则手执弓箭、巨石和利刃,对那些浑不怕死的叛乱军给予毫不留情的迎头痛击。他们毫不吝惜地射出一发发箭矢,用尽全力掷下一块块石头,敌人的脑袋如同西瓜一样被砸烂,被砸中的云梯也仿佛枯树枝一般脆弱地拦腰折断,只留下蚂蚁般聚附其上的敌人在自由落体时所发出的绝望的哀号声。

  但这一切都还不足以阻止敌人入侵的洪潮。眼下,战争已经进行了快八个小时,从太阳升起一直打到了夕阳西斜,城墙上下都堆积起了数量可观的尸体,叛乱军的进攻却依然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与此正相反,他们认为帝国军已经守城了近乎一整个白天,被迫随时保持临战状态的他们体力消耗非常巨大,而叛乱军这边则可以靠着人数上的绝对优势来进行永无休止的车轮战,慢慢消磨帝国军的有生力量。

  所以战争还在继续。

  “喝啊啊啊啊!”

  一名帝国士兵大幅度挥舞左臂,用缚在小臂上的金属制小圆盾狠狠地砸向面前的敌人。这个人奇迹般地躲过了雨点般的箭矢和石头攻击,并通过云梯爬上了城墙。但还没等他在达利斯特的城墙之上站稳脚跟,这名守军便勇敢地大步冲过去,将盾牌当做钝器来攻击敌人,然后目送着这个漏网之鱼从城墙边上翻身坠落。

  既然是守城,那么理论上讲只需要弓弩等能够远距离攻击的武器就足够了,但他们的公主将军爱丽丝•奥尔维亚三令五申地坚持要所有守城部队全副武装——枪、剑、弓、斧、盾,一样都不能少。要知道,背上这套装备作战可绝对不算轻松,再加上守备军平素缺乏高强度的体能训练,因此在战争初期,爱丽丝的这条看似不近人情的政策可是让这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们个个叫苦不迭的。

  不过,随着这场旷日持久的守城战逐渐演变成如今需要与蜂拥而至的敌兵在城墙上短兵相接的白热化阶段,爱丽丝坚持要士兵们全副武装的苦衷也随之为战士们所理解——光凭着强韧的弓弩固然可以拒敌于百步之外,但随着叛乱军投入攻城的人数不断增多,达利斯特方面略嫌稀疏的箭雨已经起不到什么有效的威慑和杀伤作用了。证据就是现在还有十几架云梯正搭在城墙边沿,那些不怕死的叛乱军也一直通过这些云梯源源不断地攀上城墙——在这种情况下,帝国士兵们要是手中只有一把弓的话,别说是消灭敌人了,先被消灭的恐怕正是他们自己吧。

  “小心!背后!”

  “哈啊啊啊!”

  “呃啊!”

  又一个敌人趁乱摸上城头,他目睹自己的同伴被帝国士兵用圆盾从城墙上击落之后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便不顾一切地呐喊着朝着帝国士兵那毫无防备的后背冲了过去。看到这一幕的帝国军士兵们正忙于与其他敌人纠缠而脱不开身,他们便焦急地大喊起来,希望至少能够提醒同伴他的背后正有危险悄然接近。但无奈城墙上的战况十分激烈,各种不同的喊叫声乱哄哄地交织在一起十分吵闹,这位帝国军士兵自然是听不到同伴们的警告了。

  于是,等到他感觉到自己的背部传来火辣辣的灼热疼痛时,他方才意识到自己的背后有敌人正在攻击自己,但刀锋切开皮肉所带来的撕裂般的疼痛让他的反应慢上了许多,等到他终于咬紧牙关勉强转过身来时,看到的就只有沾满自己血液的腥红色刀锋,以及敌人那张扭曲得仿佛已经失去了人形的恐怖脸庞。

  那是一副红眼赌徒——或者也可以形容成狂信徒的表情。

  帝国士兵不禁感到一阵战栗,仿佛位于自己面前的是一头双眼赤红、扬起尖牙利爪的野兽一样。他的膝盖忽然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双腿也不听使唤地慢慢磨蹭着向后退却。尽管他的心里在不断呐喊着“不要害怕!不要退缩!”,但身体就是不由自主地想要转身逃离。

  “为了革命!杀!”

  “别、别过来!”

  脚跟忽然传来坚硬的触感,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退到了城墙的边缘,如果再往后退上哪怕一步的话,自己都很有可能失去平衡、坠落城墙。这样他就失去了最后的抵抗的机会,只能惊恐万状地呆立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高高举起的弯刀被手臂肌肉牵扯得急速落下,在冷冽的空气当中划出一道象征着死亡的圆弧,然后这道冰冷的银光就会切开自己的皮肤、撕裂自己的肌肉,然后截断自己的骨头,最终毫不留情地夺走自己这条性命。

  刀锋劈下或许只需要一秒钟不到,只要打个响指的工夫,自己就会身首异处。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感觉周围的时间正在凝滞不前,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慢动作一样迟缓,仿佛等待死亡降临的这一秒被拉长到了一个世纪。面对凶残的屠刀,他的眼前恍然浮现出自己那帮兄弟们的音容笑貌,以及洋溢着欢乐和温暖的某间小酒馆,耳边甚至传来了喝得醉醺醺的酒客们高声唱着低俗歌曲的声音。听说人在濒临死亡时就会一幕一幕地回想起自己脑海中的记忆,看来这个类似于传说怪谈的说法确实是所言非缪啊。

  距离敌人的利刃结束自己的生命大概还剩下不到半秒钟的时间。介时,一切曾经美好的生活都将结束。虽然之于整场战争来讲,他这个渺小的士兵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但如果自己就这么战死的话,果然还是会有人因此而伤心吧?

  可恶,果然我还是不想死——帝国士兵深深地吸进一口空气,扩张的肺部牵扯到了背部的伤口,钻心裂骨的刺痛再次传来,但在步步迫近的死亡面前,这道伤口简直就跟被蚊子给叮了一口般根本不值一提。此刻,尽管感到时间的流动变得缓慢无比,就算想要挪动一根手指都需要等待一段漫长的时间,但他还是竭尽全力将自己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自己的四肢,拼命驱动着渐趋麻木的身体,试图做出一点像样的抵抗。

  但是双手跟灌了铅一般沉重得不听使唤——或许是那面钢铁铸成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口铁锅的盖子的圆盾太重了吧,结果他还是无法抵挡那道从自己斜上方如同瀑布一样干脆利落径直降落的光芒,只能眼睁睁地注视着那道月牙形状被描绘得渐趋丰满,延长的锋利尖端离自己的胸膛只有不到一拳的距离——

  为了革命!

  他的耳边依旧回荡着面前敌人疯狂的吼声。周围充斥着同伴们与敌人纠缠厮打在一起时发出的各式各样的声音,但它们都离得好远,飘渺得就算仔细竖起耳朵也听不真切。视野当中的画面也开始变得黯淡和模糊了起来,他心想也许自己的视觉系统已经开始想着先行适应即将到来的死后的世界了。

  有一只野兽在贪婪地挖掘着背后的伤口,让它不断撕裂、扩张、流血不止。血管里填满了冷冰冰滑腻腻的毒蛇,拥挤着撑得皮肤发胀不已。血液也跟着不停降温,肌肉和大脑慢慢冻结,似乎都能听到凝结成冰的“吱嘎吱嘎”的声音。时间过得太慢了,慢到他甚至还来不及闭上眼睛,就已经感受到了冰冷刀锋传达而来的切实的杀意——去死吧,他似乎听见这把刀如是怒吼,脑海中也不自觉地浮现出自己即将变成何种惨状。

  我要死了——来不及闭上眼睛,来不及深呼吸最后一口空气,他只能祈祷这漫长得似乎已经冻结的时间赶紧加速,至少让自己早一点从这场不知道何时才能够画上休止符的战争当中彻底地解脱。

  然后,仿佛是天上的神明大人听到了自己临终前的祈祷一般,时间忽然久违地再度向前运动了起来。他听见刀锋切断空气的呼啸声,看见有一道光芒格外明亮,它瞄准了一动不动地等待死亡的自己——

  “哈啊啊啊啊!”

  忽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呐喊,自远而近地扑面而来。一道影子随即迅速冲了过来,如同一阵旋风一般径直突入刀锋之下,接踵而至的巨大金属碰撞声证明了那片取人性命的刀锋遭到了阻挡,它随即旋转着抛向高空,刀刃切开的银色光线冰冷地俯瞰整个城墙,从正在拼上性命搏斗的人们头顶坠落。

  整个事件发生的太过迅速和突然,以至于这名侥幸捡得一条性命的帝国士兵仍旧一脸困惑和呆滞地僵立在原地,就好像是属于他自己的时间在固执地拒绝继续前进一样。但他的双眼还是捕捉到了一些画面的碎片,并且还没等他这个主人下令,大脑就开始擅自玩起了他本人并不算擅长的拼图游戏。

  包裹住全身的银色铠甲上面镶有细碎而复杂的金色花纹,潇洒地甩在身后的战袍则有着会让人不禁联想到蔚蓝大海的蓝色。替他格挡住致命攻击的剑呈梦幻般的瑰丽蓝色,上面流动着的寒光仿佛阳光照耀下不断翻滚着的海面一般,微微向上翘起的剑尖又如同海盗手中的弯刀或者骑兵使用的马刀一样。

  但这些都在其次。

  金色。银色。

  说不清楚的颜色,随着角度的变化,在阳光的轻抚之下不断变换着本来的面貌,看上去就像是想要跟人玩捉迷藏一样。每一根发丝都有着如同阳光般温暖而饱满的光泽,成千上万束的阳光就这么随着秋风散落在空气当中的每一个角落,一边轻柔地舞动着,一边不遗余力地将从中发散出来的淡淡花香洒落这片充斥着血腥与焦臭的战场。

  重新运作起来的五感将捕捉到的零碎信息汇总之后,幸运的士兵这才总算明白了究竟是何人在关键时刻救下了他的性命。不过他虽然已经得出了正确的结论,此时却依旧如同丢掉了魂魄一样呆若木鸡——并不是被差点丧失性命的冲击性事实吓破了胆,而是被突然降临在眼前的那位大人的美丽身姿所震撼。

  不,并不是“震撼”这么简单的词语就能够准确地形容出他所受到的强烈冲击,而是应该被称为“征服”——无论是他自己,还是目睹这位大人英姿的其他人,甚至包括那些叫喊着一窝蜂涌上城墙的敌人,他们无不像是忽然脱力般垂下双手,呆呆地望向那个身影,脸上带着仿佛被摄去了神智似的空洞恍惚的神情,就好像眼前双方正在殊死搏斗的事实根本就毫无价值一样。

  所有在场的人都中了魅惑的魔法,变得失去了自己原本的目的。这看上去就像是吟游诗人诗篇当中“女武神降临”的场景一般**而又神圣,让所有人都不禁以为从古至今只存在于人们口耳相传当中的神话传说如今真的在自己面前实现了。

  爱丽丝•奥尔维亚,埃尼斯帝国达利斯特城城防司令兼任海雾骑士团代理团长——换言之也就是达利斯特帝国军的最高长官。理应留守于城内司令部里的这位长官竟然亲自前来战争的最前线,这个事实原本就已经足够让疲于应战的士兵们欢欣鼓舞了,而她竟然还不顾自己有可能会受伤的危险,亲自挥剑拯救下某个无名小卒的性命,这更是让有幸捡回一条性命的帝国士兵受宠若惊。但他毕竟也算是当事人之一,他总算是赶在其他人之前率先反应了过来,接着便激动地失声叫道:

  “奥、奥尔维亚大人!您、您为什么……啊!我、我、我,那个,刚才——”

  但他结结巴巴的话语还没有全部挤出来,失血过多的身体就像是被谁从背后猛推了一下似的打了个趔趄。他急忙想要控制住不听使唤的身体,但早已不堪重负的膝关节却不识时务地瞬间垮塌了下去,使得他狼狈地跪倒在地。

  但爱丽丝•奥尔维亚却似乎并未在意手下破碎不堪的解释,而是低头看向他那张比天上的云朵还要苍白的面色,接着略有担忧地轻声嘀咕了一句:

  “嗯,似乎是受伤了呢。”

  随后她转过头去,向着自己来时的方向高声喊道:

  “喂,艾丽莎!这里有个人受伤了!”

  “等、等等我啊,主人!”

  立马就有一个惨兮兮的声音从爱丽丝望去的方向慢悠悠地飘来,在这种肃杀战场的氛围之下听上去实在是过于缺乏紧张感了。但很快,女仆艾丽莎那标志性的灰白头发和健康的深色肌肤便出现于城墙之上,只不过她歇下脚步之后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弯下腰来大口喘气,就好像刚刚经受过憋气十分钟的地狱训练一样。

  “您、您突然跑这么快,艾、艾丽莎跟、跟不上了啦……”

  张大嘴巴、翻着白眼瞪了青灰色砖石地面好一会儿,艾丽莎这才直起腰来,红彤彤的脸颊上除了挂满细细的汗珠之外,还挂上了不满的神色:

  “主人,您身为一军之统帅,可是身系着这一整座达利斯特城的士兵和百姓们的性命啊,以后像刚才这样连声招呼都不打就一个人消失什么的,以后可不能——啊呀呀!”

  她鼓起腮帮子、伸出一根食指,一边摇晃着一边开始一板一眼地说教起来。但话还没说到一半,她偶然间瞥到了正半跪在地上痛苦地**着的己方士兵,于是她又急忙绕过一脸呆滞地聆听说教的爱丽丝,一面也跟着半跪下来,一面翻开挎在身上的小牛皮包,从里面掏出来各种各样的小物件——绷带、止血剂、棉布、创伤药等等。

  这些都是爱丽丝吩咐她准备的——身为一名侍女,自然要粗通一些基础的医疗知识,以便于为主人进行应急疗伤。众所周知,教会垄断了几乎全部的治疗魔法并且禁止任何一般民众学习和使用,目的是为了维持教会的光辉美好的形象,也就是所谓的“神迹”——毕竟,在常人眼里看来,仅仅靠着念念咒文、比划比划手指就可以让伤口愈合、疾病痊愈,这种行为确实足以称得上是一种“神迹”。教会认为,如果大家都学会了治疗魔法并能够施展“神迹”的话无疑会威胁到它的统治地位,所以为防止夜长梦多,教会干脆下了严格的禁令来全面封杀治疗系的魔法。不过,教会的这种不讲理的打压行为反倒促进了医学和药学的发展,尤其是最近逐渐普及的“外科手术”的技术更是拯救了千千万万人的性命。

  当时,有许多人曾经跪地祈求教会为自己施加“神迹”来拯救自己的性命,但穿着黑袍的圣职者们却冷冰冰地抛下一句“先交1金币的奉纳金再说”,拒绝为无力支付香火钱的穷人们治疗。而后来居上的医学虽然无论是治疗速度还是效果都没有治疗魔法来得简单粗暴,看病就医的花费却十分的便宜——遍布城市的诊所和医院的收费至少要比教会的门槛费少得多,而这就足够大部分平民看病了。

  其结果是,教会苦心孤诣想要垄断“治疗”这种堪称“神迹”的技术,却反而产生了令他们始料未及的反效果。气急败坏的教皇原本准备直接宣布医药学说为“异端”,将为人治病的医生全部打成“异端分子”,以图将这门拥有足以撼动教会深厚根基的危险学说扼杀在摇篮之中,但不知为何,当今的皇帝——也就是苏美尔一世本人把教皇上呈的报告书压在手里,直到现在都没有给出任何的答复。

  三百年前卡文迪许大帝建立埃尼斯帝国的时候,曾经立下神圣文书来保障圣十字教的国教地位,并保证帝国政府将不会干预教会内部的事务。但相对的,教会在做出重大决定——诸如改换枢机主教和教皇、宣判异端、订改教规教义之类的——之前必须要向皇帝呈上教皇亲笔的文书,并且还要获得皇帝的批准才可以实行,否则皇帝有权宣布违反该项条约的教皇为叛乱分子并将其罢黜。当年卡文迪许大帝为了防止教会一派仗着自己是“神的使者”而妄自非为、膨胀坐大,才会苦心孤诣立下如此条令,为的就是不让皇帝的权力受到教会的影响。而他所立下的文书如今被封存在中央神圣教堂里——也就是得到了神明的认可,因此三百年来没有任何一位皇帝或者教皇敢于鼓起勇气挑战这份文书的神圣性。

  当然,现在的教皇自然也不敢对这条律令多说什么,关于要定医学为异端的事情就算迟迟得不到回复,他自然也不敢直接闯进皇宫里催促皇帝——那位苏美尔一世可是在登基当天的典礼上当着教皇和诸位王公贵族的面毫不留情地杖杀了两名教士,场面的血腥程度令所有目击者直到如今依旧对此噤若寒蝉。仅仅因为这两人在**肃穆的典礼进行时左顾右盼就不顾教皇的亲自劝阻而下此毒手,没人说得准皇帝手中的黄金权杖下一次会不会直接抡到教皇大人的脑袋上,因此就算是一手掌握全帝国人民思想的教皇也得时刻提防着这个比自己小了将近五十岁的年轻暴君。

  当然,这些只不过是些闲话。虽然绝大部分民众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但他们最终还是得以获得价格低廉的医疗救助,无论是靠着皇帝偶尔的大发慈悲或者别有用心,总之基于科学而非魔法理论迅速发展的医疗技术波澜不惊地存活了下来,并给广大人民群众带来了许许多多的影响。

  侍女艾丽莎自然也是受到影响的人之一。她在侍女培训学校里学习了三年的医术,现在虽然还不能治疗什么重大疾病,但对付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甚至刀箭枪伤都不在话下。眼下她便迅速进入状态,动作利落地解开受伤士兵的铠甲——那硬邦邦的铁板在进行包扎时只会起到妨碍作用——并给伤口涂抹上各种颜色微妙的药水。这些装在玻璃瓶子里的奇妙液体虽然个个都闪耀着诡异的颜色或者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在治疗皮外伤方面却有着神奇的疗效。靠着它们的药效,艾丽莎很快就为受伤士兵止住了流血,接下来只要敷上纱布、绑上绷带,然后让这个不幸的家伙好好休养上几天就可以了。

  在艾丽莎忙着处理伤员的时候,爱丽丝也并没有闲着。她的到来无疑给疲倦不堪的战士们注入了久旱逢甘霖般的活力,他们纷纷发出振奋人心的呐喊,奋力将爬上城墙的敌人再度尽数击退,并且还摧毁了数十架搭上城墙的云梯。而爱丽丝则三两步便来到城墙边沿,视线投向城下狼藉不堪的战场——

  放眼望去,曾经美丽的大地只剩下满目疮痍,仿若被冰雹席卷过一般。被火箭烧成黑炭或是被巨石砸得粉身碎骨的残骸散落满地;堆叠在地上的尸体血迹斑斑,身上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矢;还活着的人则毫不在意地践踏着他们同胞的遗骨,继续像是失控的公牛一样莽撞地冲向城墙脚下,然后仿佛被海浪猛烈拍打的水草似的一个一个倒下。

  她能听到他们的呐喊声——为了革命。她不清楚他们口中的“革命”究竟能否给这个遭逢严冬的国家送来回暖的春风,或者能够让所有的人都得到他们孜孜不倦追求的幸福,但她至少知道,这样一味地牺牲一条又一条生命是不正确的——以双方堆积的尸体的数量来角力,最后获得胜利的那一方就是白,输掉的就是黑,这样一来就算所谓的“革命”真的能够成功,付出的惨痛代价也足够让这个庞大的帝国由盛转衰、最终不可避免地走向灭亡了。

  这就是战争的真相。只不过是台不断发出嗤嗤怪笑声、沾满人类鲜血的绞肉机罢了,人类却偏偏无可救药地迷恋上互相争斗、自相残杀的行为,最后在永无休止的战火当中一起灰飞烟灭,无人能够获得胜利。

  这场战争是非打不可呢?

  还是必须要让它 画上休止符呢?

  趁着尖锐的金属车轮还没有碾碎自己渺小脆弱的身躯,就应该转身后退逃跑,而不是如同寓言当中的螳螂一样自不量力地阻挡于前。以弱胜强叫做“正义”,以强胜弱叫做“暴力”;把士兵们派上战场送死叫做“英勇牺牲”,一旦兵败时率先逃跑叫做“战略转移”——爱丽丝早就领教过军事家们的所谓的战争哲学,而那无非就是用无数弃子和炮灰填平路上遇见的所有沟壑,然后供自己前途一马平川的无赖借口罢了。当然,她也无权去指责什么,毕竟自己曾经也满脑子都只想着如何把身边的人都当做跳板来借此攀上另一个新的高度。但当这整座达利斯特城以及其中的数万人的命运突然全都交到了自己一个人的手上时,她甚至都没有时间来表达自己的不知所措,无情无义的战争便猛然开始了。

  直到那时,爱丽丝•奥尔维亚才终于弄明白腰间的“潮汐使者”的沉甸甸的分量里面除了钢铁以外究竟还包含着什么样的东西。固守孤城将近两个月,得到的却只有物资上的援助,皇帝至今仍未派来一兵一卒的援军,手下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士兵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一个又一个地受伤、死去——她心里清楚,这场愈发绝望的战争自己根本就不可能赢,但至少也不想输掉,不想让自己和全城的命运就这么过早地凋零在纷飞的战火当中。

  “敌人开始变得焦躁起来了。”

  爱丽丝•奥尔维亚扶在城墙上喃喃自语道。手掌心传来青灰色砖石冰凉而粗糙的触感,这让她顿时觉得自己确实还活着,并没有变成死于战火当中的怨灵。阳光开始燃烧起来,渐趋火红的背景仿佛即将吹响日落的号角,脚下的大地也跟着沸腾了起来,染上一片赤焰。

  她看得出来,那些在自己视野当中只有蚂蚁般大小的敌人真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了起来,他们进攻时也不像方才那样有章有法,而是单纯地一窝蜂地涌上来,然后再被达利斯特迎击的箭雨赶回护城河的另一边。

  人心惶惶。

  他们的士气如今已经凌乱不堪。如果手中现在就有一支骑兵队的话,那么爱丽丝无疑会毫不犹豫地下令全军出城追击敌人。但现在己方的士兵也已经很疲惫了——从日出到日落,接连几天都是如此,他们的身体和心理早就已经濒临极限了,如果再这样高强度地作战下去,达利斯特的防守战线无疑会崩溃。

  所以他们如今迫切需要的并非歼灭敌人、大获全胜,而是只要让敌人退兵就好。

  “大家听好了!”

  于是,爱丽丝高高举起手中的剑,朗声喊道:

  “敌人已经心生惧意了!我们只要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好!”

  “是!”

  城墙上传来震天的吼声。听到这阵呐喊的叛乱军士兵们纷纷像是被秋雨淋了一头般胆怯地缩起了脖子,脚跟则开始无意识地磨蹭着向后退却。

  达利斯特城今天依旧没有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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