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艾尔弗兰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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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黑云压城下

  *3

  时间不明,地点也不明,甚至就连白天还是黑夜都——

  “停!”

  一道充满了中性的凛然之感的声音果断地打断了这段莫名其妙的开场白。声音的主人有着绑成一个偏马尾的淡金色的长发以及英气凛然的外表,精雕细琢仿若玉石的五官不带有任何明显的感情,这就使得她的表情无论何时看上去都像是正在生气的样子。

  不过她现在似乎确实心情不太好就是了。

  爱丽丝•奥尔维亚,达利斯特引以为傲的防务长官,同时也是海雾骑士团的代理团长。肩挑两道重担的她目前正奉命以城中寥寥数千的兵力对抗城外号称七万人的叛乱军——当然,那些在帝国境内挑起战争的无法之徒们坚称这是一场能够给贫苦人民带来幸福的“革命”。

  谁对谁错暂且不说,战争本身就不是什么正确的行为。一旦达利斯特被攻破,遭殃的可不仅仅是城内的数万民众以及爱丽丝手下这几千的守备队,攻城的叛乱军本身也势必会付出相当惨痛的代价。

  因为达利斯特可是号称“碧蓝要塞”的、绝不会陷落的钢铁堡垒。埃尼斯帝国为了巩固东大洋的海洋制霸权,不惜花费重金和相当庞大的人力来将这座原本只是一个繁荣港口的海滨城市武装到了牙齿。城市外围不仅筑起了高耸入云、坚固无比的城墙,城内也屯驻了足足有一般城市三倍之多的常备守卫军。不仅如此,帝国还派来了拥有独立兵权的四大骑士团之一的海雾骑士团协防此地,可见帝国对这里的重视。

  达利斯特城和贯穿其中的里尔顿河是都城丹特的重要防线,这两道防线构成了一个绝对无法逾越的障碍,阻挡住了从南方来的反帝国势力气势汹汹的脚步。

  “可是,人数上的绝对差距实在是太致命了……”

  爱丽丝双手十指交叉抵住下巴,陷入了沉思当中。她的手指虽然纤细,皮肤也很白皙,但上面却爬满了坚硬的厚茧和触目惊心的深红色疤痕——那些都是童年时期留下来的记忆,代表着她也曾经有过一段极为艰苦的生活。吞没膝盖的深厚积雪,冰冷刺骨的北风和冰水,幽暗恐怖的林海雪原,以及来自狼、虎与熊时时刻刻的威胁——这些都没有夺去她的性命,却给她漂亮的皮肤上面刻下了永不磨灭的冻疮与伤痕。而北方的狂风与暴雪非但没有摧毁她年幼的意志,反而砥砺出了一颗顽强、坚固、决不妥协的钻石。

  不过,这颗产自天寒地冻的北方的优质金刚石此时却被几串小小的数字逼入了绝境——

  “没想到他们竟然还能够组织出五万人的援军,这下可真的麻烦了……”

  羽毛笔“嘚嘚”地敲击着木制的桌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尚未干涸的细小黑色墨滴从上面飞溅下来,粘附到了爱丽丝的衣袖上,她却依旧抿着嘴唇呆呆地目视空无一物的前方,对此浑然不觉。为了缓解睡意而准备的浓咖啡早已喝完,只剩下空空如也的杯子孤零零地瑟缩在桌子的角落里;各式各类的文件被分门别类地码放在桌子的不同区域,整齐得就好像每一条直线和每一个角度都是用测绘工具专门测量过似的。

  办公室依然如故,整洁得几乎都看不出人类的气息来了。但办公室的主人却无精打采,眼睑下方日渐浓郁的黑眼圈昭示着她已经几天几夜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爱丽丝虽然并非不知道劳逸结合的道理,但现在的严峻状况已经让她几乎没有时间来休息了。

  说到底,她还是小瞧了叛乱军招兵买马的能力——就在昨天,叛乱军的援军忽然从南方凭空出现,然后像根钉入达利斯特眼皮底下的钉子一样驻扎在了城池的南方,而且根据情报,对方这次带来了足足有五万人之多。

  “五万……五万……明明对付那七万就已经够麻烦的了,结果竟然又给我来了五万……”

  爱丽丝的手指不自觉地使上了力道,指甲嵌住桌面,原本颜色红润的纤细指尖也逐渐变成了青白色。如果可能的话,她真想找个什么东西狠狠地撕上一顿来尽情地发泄一番,不过手边的所有东西对她来说都很重要,因此最终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原本那七万的叛乱军已经完全被帝国军给压制住了——尤其是前一阵子的行动,爱丽丝在看穿了敌人计策的情况下决定将计就计、主动出击,命令军队趁夜袭击叛乱军的营寨。到最后他们不仅烧毁了敌方的营地,而且还焚毁了他们的粮草和攻城武器,可以说是大获全胜。从此之后,叛乱军就像是魂被打丢了一样变得战意全无,白天的攻城成了只会徒增伤亡的例行公事,半夜又会时不时遭到达利斯特的精兵袭扰,搅得他们彻夜难眠。照这样下去,再用不了多长时间,叛乱军就会从内部彻底土崩瓦解,帝国的胜利也就到指日可待了。

  “可恶……”

  爱丽丝不甘心地咬紧了失去血色的嘴唇,倔强的眼神中燃烧着一股仿佛连命运都想要焚烧殆尽的怒火。羊皮纸上面摆下的是令人绝望的数字,而地图上面绘出来的则是会让整个达利斯特窒息而亡的严密包围网——整座城市的西面和南面全部被叛乱军守得死死的,东边是茫茫东大洋,北方虽然由于有着里尔顿河的阻隔而免于遭受敌人包围,但仅凭那一个活路并不能办到什么,优势还是在叛乱军那边。

  而且敌人援军的主帅似乎并不是等闲之辈——他并没有选择奔向西边与主力部队合流,而是直接就近扎下营寨,在南方与主力部队遥相呼应。如果敌人选择汇合的话反而倒还方便爱丽丝将他们一网打尽,不过他们将部队分成两个部分,既能够在帝国军奇袭的时候互相照应,攻城的时候也能够双管齐下、让达利斯特人手不足的弱点暴露出来。这样一来,原本好不容易稍微找回了一点主动权的爱丽丝再次陷入了被动挨打的局面,并且她这边的战斗力也已经捉襟见肘了——前些日子的连续奇袭虽然打垮了敌人的部队,却也让连日熬夜作战的士兵们疲敝不堪、战力下降。再加上他们受到了敌人援军的消息的强烈冲击,现在还有心情集中精力守卫城墙的人恐怕已经不多了。

  爱丽丝最害怕的并不是敌人会来多少千多少万的援军——叛乱军的战斗力本来就低下,那些临时拼凑出来的援军的战斗力就更不用说了,只要他们坚持守城,敌人就算用他们的尸体大欺人墙人塔都休想攻下这座要塞。她最害怕的是自己的士兵们被城下黑压压密密麻麻的大军吓破了胆,从而变得无心作战——一旦失去了士气,规模再庞大的军队也只不过是一盘散沙而已,更何况她现在只剩下了不到六千人了。

  六千比十三万,就算再乐观一点,也是六千比十万,无论怎么看都是人数相差悬殊——这个数量的话,如果将双方放到正面战场上面对面地较量,那就是一个绝对无法获胜的死局,她之所以还没有被将死,仅仅是因为自己有着坚城而敌人并不擅长攻城罢了。

  “援军,援军,敌人的援军源源不断地来到城下,我们的援军却迟迟不肯出发。皇帝啊,您难道是准备抛弃达利斯特的您的子民,就这样把他们交给狡诈残忍的叛军吗?”

  爱丽丝不禁抬起头来,责备的眼神望向了空中的某一个点——虽然从这里无论如何都看不到帝国的都城和皇帝,但如果有机会,她还是想要这样好好质问皇帝一番。她并没有想要抱怨这个世界对她太不公平的意思——毕竟她历经那么多惊险之事却仍旧活到现在,这已经足够她对命运感恩戴德了——她只是对皇帝出奇地不合理的判断感到费解和愤怒。帝国明明花费了那么多精力去苦心经营达利斯特城,结果到最后却又要拱手将其让给一群只知道付诸暴力的叛乱军吗?

  爱丽丝依旧呆呆地注视着虚空中的某个点,十根早已习惯了武器与笔杆打磨的手指像是在向某位神明祈愿一般交叉合十。她心不在焉地将墨水已经干涸的羽毛笔丢回笔架,根本无心处理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莫不如说,就算像往常一样把这些文件一张一张仔仔细细阅读、批示完毕了,对于解决这次的危机也是于事无补。

  不是杯水车薪,而是头痛医脚的愚蠢行为。爱丽丝虽然是个工作狂,但她也分得清楚哪些工作必须要尽快完成、哪些工作即使不做也根本无所谓,而把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浪费在那些毫无意义的工作上面则更是得不偿失。

  毕竟爱丽丝已经有几天几夜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城外是敌人营地的火把将漆黑的夜空染成血红的颜色,城内则是愈来愈多的士兵和民众陷入深深的沮丧与绝望当中,只得没日没夜地混迹于酒馆之中,靠着酒精消磨多得用不完的时间,麻痹无时无刻不感到恐惧的神经。

  明明半个月前局势还是向着她们这边一边倒的,结果现在却又回到了围城战刚开始时的僵局状态——或许还比那时候更糟糕,毕竟那时候城下只有七万人轮番攻打,现在则变成了十二万人。这足足五万人份重量的砝码却不仅仅颠覆了双方的平衡关系,更是直接砸翻了象征着平衡的天平本身,让孤立无援的达利斯特人苦不堪言。

  叛乱军就像是蝗虫一样,虽然单个的一只两只并不会构成什么威胁,但是当几千几万几十万只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往往就会形成能够摧毁沿途一切的灾难。达利斯特既无法一次性全部消灭这些成群的害虫,也不能彻底放护住他们的攻击,就只能像是迈田里的庄稼一样,眼睁睁地看着群蝗一口一口地将他们的果实、叶片和根茎啃食殆尽,无力还击。

  “已经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你就尽管嘲笑我好了,克利夫兰团长。”

  爱丽丝回头望向身后的墙壁——那上面挂着曾经属于克利夫兰•吉斯坦因、现在则是爱丽丝•奥尔维亚的所有之物的名剑“潮汐使者”。看到那把媲美任何装饰品的华美宝剑,她自嘲似的挑起了嘴角,但是她并不知道这种苦笑的表情并不适合性格刚毅的自己。钻石这种东西虽然论坚硬程度确实是无懈可击的,但过于刚强却导致了钻石变得异常脆弱、经受不住冲击,甚至只要使劲挥动铁锤就能够将它砸得粉碎。

  磨难,考验,冲击,折磨,疲惫,几乎没有一件顺心事发生过——在这些强大压力的轮番冲击之下,爱丽丝这颗钻石就算是再刚硬顽强,表面上也已经绽开了数道裂痕,距离碎裂成为比普通的陶瓷和玻璃都不如的渣子也时日无多了。

  “当年最让你得意和放心的副将如今却沦落到了不得不像一只在沙滩上不小心摔翻在地的海龟一样,只能龟缩在这座纸糊的城市里,四腿乱蹬地慢慢等死。这确实很可笑吧——你当初就是因为轻敌大意,结果成了风浪的祭品;而事到如今,我也即将步上你的后尘,被人说成是一个仅仅取得一场小胜就沾沾自喜的无能指挥官。”

  哼,命运还真是喜欢开一些让人笑不出来的玩笑啊——爱丽丝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先离开这间气氛沉闷得就好像里面躺了一位行将就木的重症病人一般的狭窄办公室,至少先呼吸一下从东大洋上吹来的清新海风,或许这有助于她转换心情也说不定呢。

  于是她便站起身来——结果却忽然一阵头重脚轻的感觉袭来,就好像脑袋刚刚被一把榔头狠狠地砸过一般,害得她根本无法维持平衡。紧接着双膝一软,爱丽丝摇摇晃晃地打了个趔趄,要不是自己反应够快,迅速伸出双手撑住了桌子,她恐怕早就直接跪倒到地板上了。

  “呼……”

  她一边借助桌子将身体慢慢撑了起来,一边虚弱地摇头感叹道:

  “果然海边的潮湿空气不利于关节健康啊……”

  膝盖颤抖得不行,根本使不上力气,就好像是生了锈的铁管一般不中用。头晕,脑袋里面被塞满了浸水的棉花,背后似乎有一只巨大的手使劲地将她的头往桌子上面压去。爱丽丝心里清楚,自己目前的这个状态与潮湿海风的常年侵袭根本毫无关系——她还远远没到该犯关节病的年龄,自己身体显现出的这些异兆是在警告她应该尽快好好休息一下了。

  也对,每天平均不到四个小时的睡眠,白天要绕整座城市巡查一圈、走上大概数万步,晚上又要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处理各种公文和信件,以及拟定今后的作战方针。早餐算是囫囵吞枣地胡乱塞进小半个可以当做投掷武器使用的黑麦面包,午餐根本没时间吃,晚餐也是匆匆忙忙吞下两三口满是粮仓里面的霉味的燕麦粥,她就必须接着投身于工作中了——否则就连那四个小时她都没的睡。

  现在爱丽丝•奥尔维亚既是海雾骑士团的代理团长,也是达利斯特城的防务司令,同时市政府的各种事项也会转交给她处理。如果把这座城市想象成是一个王国的话,那么她便无疑是统领万民、君主专制的女王陛下——只不过是身边连半个亲信大臣都没有,只能靠自己和蜡烛来与各项事务作斗争的光杆女王罢了。

  唯一的侍女艾丽莎也只能够帮助她整理房间、料理饮食和收拾衣物,至于她每天不得不面对的无数事务,艾丽莎是一点忙都帮不上的。

  所以她只能依靠自己来完成全部的事情——这些积压下来的事务毕竟需要有人来处理,而且这座城市迫切地需要一个合格的领导者来带领他们穿越绵延的战火,走出战争的阴霾。

  只不过,现在看来,爱丽丝•奥尔维亚距离合格似乎还是有一定的距离的。她不仅无法想出对付敌人援军的有效计策来,而且还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把自己给硬生生累垮了。

  主人,您还是好好休息吧——她仿佛听见耳边传来了那位深色皮肤的活泼姑娘责备里却无不透着关心的声音。这声音实在是太形象太逼真,以至于她几乎以为艾丽莎已经悄悄来到了自己的身后,正一边摇头叹气一边准备伸手扶自己一把呢。

  不过她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艾丽莎请假回家去了,说是自己家里那边有些急事需要处理。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生活,包括艾丽莎也是一样的。在爱丽丝面前她可能是那个干练伶俐的侍女,而在家中她也可能是个乖巧孝顺的女儿,或者是一位温柔贤惠的妻子。人们在不同的环境中会切换为不同的角色,承担不同的工作与责任,履行不同的义务。正是这样自然而又科学的社会分工使得整个人类世界能够井然有序地持续运转,而不是变得一片混乱。

  只不过,有一群人想要破坏这种和谐的秩序。他们自称“革命者”,只认为自己的思想是正确的,除此之外的一切——尤其是有关于埃尼斯帝国的全都是错误与不合理,在某种程度上与那些专长为拷问和诬陷的宗教审判官有些共通之处。而为了实现自己的那些所谓“正确”的革命理想,他们不惜发起暴动,以暴力和战争的形式来摧毁一切旧秩序,然后自己再得意地傲立于满眼废墟、遍地焦土的世界中央大笑着称王。

  如果要说人类世界的四大杀手的话,那无疑是战争、瘟疫、天灾和饥荒——尤其是人们为了某些观念上的不同或者仅仅是一己私欲而互相杀戮的战争。没有任何一场充满了刀光剑影的战争是不会死人的,而每有一个士兵阵亡,就会有一个家庭随之变得支离破碎甚至毁灭。别看叛乱军这几年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他们每歼灭五千名帝国士兵,自己这边就需要安葬一万具己方士兵的尸体。将人命视如草芥的军队可以以多打少,但永远无法以少打多,因为他们早就习惯了打光五千人再招五千人、打光五万人再招五万人的行事风格,对他们来说士兵只不过是与粮食、箭矢同等级的消耗品——某种程度上甚至还要更廉价一些,因为大约八成的新兵在战火中根本活不到第一个发薪日。

  秉持着这样一种信念的军队,无论是作为友方还是敌方来说,都是十分可怕的。

  能否战胜这样的敌人,之前对于爱丽丝来说还是一场不错的挑战,现在却成了几乎只能够依靠奇迹来完成的不可能的任务。远古时代的神话英雄们之所以能够完成一系列的丰功伟业,留下瑰丽壮阔的不朽传说,不仅仅是源于他们的坚毅、智慧、力量以及正直善良的品格,更多的还是因为他们背后有着神明的鼎力相助。而现在是末日之战后遗留下来的人类世界,神话时代早已终结,圣十字教不断宣称的唯一神明也无法认定其是否真实存在,爱丽丝就连该向谁祈求胜利都想不清楚,就更别提指望着神明的庇佑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了——与此相比,她宁愿天真地相信里尔顿河的滔滔河水会帮助达利斯特人淹没他们的敌人。

  (等等,里尔顿河?淹没?)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爱丽丝的脑海当中一闪而过,就好像是闪电划破被乌云包裹着的漆黑天空一样,撕开了混沌的黑暗,擦出了一瞬间的光明。就像是出于某种本能一样,她能够感觉得到雾霭蒙蒙的前路之中确实隐藏着她迫切需要的正确答案,但她却无从判断距离还有多远以及在什么方向上。

  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并不完整的拼图,剩余的碎片就隐藏在自己的记忆与思绪当中,只要把它们一点一点找出来,然后对号入座就能够得到最终的结果——

  她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之事一样,以几乎快要把脖子扭断的气势猛地回头——就在爱丽丝的身后,克利夫兰•吉斯坦因的遗产,那柄名为“潮汐使者”的剑就端端正正地悬挂在墙壁上的支架上面,静静地观察着这间办公室里面发生的一切事情。

  “原来如此,值得一试——”

  宝剑“潮汐使者”,埃尼斯帝国工匠呕心沥血的神作,虽然是不完全地仿制了某把传说级武器而制造出来的赝品,却代表着整个帝国最高水平的铸剑技术,附于其上的优秀魔法也是宫廷锻造师们苦心孤诣数十年的杰作。整柄剑都采用了名贵金属打造,使得这把剑既具有相当程度的实用性,又不失美观之感。剑身表面打磨得熠熠生辉,像是一面镜子一样可以映出人影来。而剑刃也十分锋利,能够如同划开羊皮纸一样轻松地切开任何铁甲,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削铁如泥”。

  前任皇帝坎雷亚六世为了表彰那时候刚刚成立的海雾骑士团所立下的赫赫功绩——在平定七大海盗团之前,海雾骑士团也曾经解决过不少问题——便将这把收藏在皇宫宝库内的名剑赐给了海雾骑士团的团长克利夫兰•吉斯坦因。而这把剑也一直佩戴在克利夫兰的腰间,伴随着他指挥每一场战斗,直至克利夫兰去世。

  接着,这沉甸甸的宝剑就又到了爱丽丝•奥尔维亚的手中。但爱丽丝似乎也只是把它当成了一把普通的指挥刀,她虽然会在巡逻的时候随身佩着这把剑,却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在战场上发挥它作为“剑”最重要的功能。

  所谓的兵器,最主要的作用就是用来取人性命。换句话说,连取人性命这种事都做不到的东西,就算镶金镀银嵌宝石的再漂亮、再名贵,也只不过是一种装饰品而已,就像有些贵族喜欢在家里的墙壁上挂上各种野生动物的头部标本一样——那些自称“狩猎爱好者”的脑满肠肥之徒既没有力气拉开弓弩,也没有勇气面对哪怕是一头鹿的冲锋,那些标本也并非是他们打猎得来的战利品,而是用金钱从猎户手中收买的。

  除了那些瘆人的标本之外,最能够彰显主人地位和威严的就属剑了。与骑士的剑意义截然不同,贵族的剑代表着他们的财富程度以及在领地之内的权威——因为剑同时也代表着正义与审判,所以拥有一柄华美佩剑的贵族往往都在自己领地内拥有生杀大权。

  而一柄由皇帝亲自赠予的宝剑又意味着什么?

  “世人往往把御赐之物看做华而不实的无上荣誉,没想到这里却暗藏玄机啊……”

  从架子上取下剑,轻轻拭去积压其上的一层薄薄的浮尘,再将剑身从剑鞘里面缓缓抽出,顿时便有一道寒光如同瀑布般从剑鞘当中径直倾泻而出。与一般意义上的“剑”稍有不同,“潮汐使者”的剑尖带有一定弧度,使得整把剑的形状看上去与其说是剑,更像是一把马刀。剑刃呈梦幻般的淡蓝色,若是有光线照耀其上,便会映出仿佛清澈见底的浅海一样美丽的粼粼波纹,那些像是真正的海水似的潋滟流动着的波纹令爱丽丝不禁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手中所擎着的是一把杀人用的锋芒。

  以往自己从来都没有仔细端详过这柄利剑,而如今它就在自己手中,散发着如梦似幻般的水光波纹。巧夺天工的设计足以称为永垂不朽,而只要拥有了这把剑,就算是布衣乞丐也会从头到脚焕然一新,浑身上下沐浴着神圣威严的气息。

  爱丽丝的手指轻轻拂过剑身,从指尖传来了光滑而冰冷的触感,感觉就好像是在抚摸冰冷的水面似的,内中却似乎暗藏着可以轻易将人的皮肉割裂的锋利之感——仿佛是平静蔚蓝的水面之下潜伏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尖刀、随时都有可能让粗心大意之人付出血的代价似的。爱丽丝甚至都不敢轻易挥动它,她生怕只要自己的手腕轻轻一抖,这间小小的办公室就会被剑刃所擦出的锋锐剑气给劈得粉碎。

  “这……这才是符合‘海雾’之名的象征啊……”

  爱丽丝能感觉得到,仿佛有一个彷徨的灵魂正封印在这把剑当中,它呼唤着新一任主人的到来,甜言蜜语诱惑着她,让她握紧剑柄,接受这股承载于剑中的、被人遗忘的力量。

  海洋的支配者,操纵水的精灵。

  漩涡,海啸,暴风雨。

  盯着那如水的波纹,爱丽丝感觉自己就像是站在悬崖峭壁之上俯视深邃而清澈的海水似的,总有一种不知名的引力拉扯着、劝诱着她一头栽下去。光亮如同镜子的剑身上面仿佛直接映出了冥界的通路,贪婪地吸取着每一个拔剑出鞘者卑微的灵魂。

  她觉得自己就快要被吸进去了。

  “唔,唔唔……”

  头痛又开始发作,脑袋里好像正有无数海妖一边唱着妖娆的迷魂曲,一边挥舞大刀阔斧一下一下地劈砍着她的神经。尖啸着四散溢出的魔力如同无数干枯羸瘦却莫名有力气的手臂,轻轻地、悄悄地、不知不觉地从四面八方挽住爱丽丝的身体,推着她、拽着她、拉着她、扯着她,把她带往漩涡另一边的、仿佛这个世界的镜像一样的世界。

  “唔……是因为自己压力太大了吗?还是因为这几天没有休息好?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能感受到奇怪的、想要把我带往不归之地去的幻象呢?”

  也许这就是报应吧——天道轮回,因果循环,爱丽丝一边想着这些,一边想着自己竟然还有余力来思考这种无稽之谈,简直是太愚蠢了。明明城外还有着十二万的叛乱军虎视眈眈地盯着达利斯特城,明明办公桌上还压着堆成小山的烂摊子等待着自己来收拾,爱丽丝却双膝跪地,将绽放着仿若蔚蓝大海一般光芒的利剑搁置在大腿上,双眼空洞无神地随意瞪向某个空无一物的方向,仿佛正在向神明忏悔,又好像被什么东西夺取了魂魄似的。

  “怪不得……团长……从来不把它……拔出剑鞘……”

  爱丽丝发出断断续续的**,眉头紧锁、冷汗直流,整个线条优美的脸庞此时也已经像是初学作画者笔下歪歪扭扭的素描人像一样缓缓扭曲,看上去似乎十分痛苦的样子。而那把剑却依旧在肆无忌惮地发散着蔚蓝色的光芒,而发光的频率又仿佛有灵性似的呈现出某种意义不明的规律,让人不禁联想到为了勾引猎物而故意让自己的发光器官制造出忽明忽灭的效果的灯笼鱼。

  没错,这把剑正是在狩猎的过程当中,而爱丽丝无疑就是那个上了钩的倒霉鬼了。她想要寻求稳妥解决城外敌人的策略,却无意中接触到了某种有悖于这个世界的普遍规律的、仿佛作弊一般的存在。

  尘封在皇宫宝库当中长达数百年的宝剑,无人知晓它究竟是一把什么样的剑。它究竟是能够为其所有者带来荣耀与祝福,还是会让它的主人堕入无边无尽的黑暗诅咒当中,这已经成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了。

  被遗忘的魔剑,“潮汐使者”,拥有能够支配海洋与风暴的强大力量,却只会让人感觉到浓重的不详气息——完全无愧于魔剑之名。而就是这样一把邪门歪道的魔剑,竟然被当做一件贵重的宝物赠送了出去,最终重获自由的“潮汐使者”必将带来毁天灭地的狂风暴雨。

  三百年来,埃尼斯帝国的人类将自己完全与艾尔弗兰特隔绝了起来。他们闭上眼睛、塞上耳朵,日复一日过着再平常不过的生活,却对笼罩在头上天空的巨大阴霾视而不见——他们早就已经忘记了艾尔弗兰特的规则,还天真地以为世界就是他们所想象的那样。

  想要得到,就需要付出代价。

  只要剑锋出鞘,就已经无法回头了——

  “咳咳……没想到竟然还会有这么邪性的剑存在……咳,咳咳……”

  爱丽丝终于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那把剑也已经被她收进了剑鞘、紧握在了手中。刚才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长时间,但她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水分似乎都已经被抽干了,身体也虚弱得几乎无法支撑起自身的重量。

  只要肩膀上再添一片羽毛的话,爱丽丝无疑就会被直接砸倒在地上。

  但她还是执意要站起身来。如果自己在这里倒下去的话,原本就已经处于崩溃边缘的军心士气势必会像是最底层木块被抽掉的积木塔一样轰然崩毁,达利斯特原本就很严峻的形势也会变得更加危急。

  咬牙坚持,或是前功尽弃——无论怎么想,就算是要搞垮自己的身体,爱丽丝也必须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哪怕任凭这把“潮汐使者”将自己的体力榨得一滴也不剩也无所谓,只要能够守护住这座城市,她愿意点头。

  这是她成长至今唯一仅存的生活方式了。

  魔法自己虽然不会,但魔力总归还是有的。借用“潮汐使者”近乎邪道的力量来走捷径虽然很可能会为正派之人所不齿,但爱丽丝从来都没有认为自己是一个正派人士。

  否则她也不会狠心刺下那一剑。

  “不过这样一来,达利斯特的胜利就又有希望了——唔!”

  一种炽热的液体翻滚着涌了上来,一路灼烧着爱丽丝的咽喉。那液体的味道透着一股浓浓的腥味,就算不用猜她也知道那是什么。就像是强行举起远超过自己力气的重物会导致关节与肌腱损伤一样,强行驱动体内沉睡已久的魔力的后果自然也好不到哪去。

  “幸好没有被艾丽莎看到我的这幅狼狈模样,否则还不知道会被她批评成什么样子呢。”

  抬起手臂,用手背轻轻擦去从嘴角流出的少量血迹,爱丽丝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这几天一直紧锁着眉头,她几乎都要忘记该怎么样才能够笑出来了。不过她现在终于可以尽情地舒展眉头、放松心情了,毕竟她找到了一条通往胜利之路的捷径。

  只不过这条捷径也并不是一马平川的就是了。

  “嗯……工作,工作……”

  尽管如此,该做的事情依然没有改变,爱丽丝依然需要不停地彻夜工作,否则整个达利斯特的机能都将陷入停滞——这不是她在夸大自己的作用,而是事实的确如此。当年达利斯特前任市长被害之后,整座城市就陷入了一种瘫痪状态。市民们虽然积极地想尽办法来自治,不过许多涉及到全城统一协调的问题他们就无法解决了。因此如今放到爱丽丝办公桌上的大部分都是这种诸如铁匠工会与商业协会在某块地区的功能归属问题上起了冲突请求仲裁之类的事情,这东西除了能让人头疼和昏昏欲睡之外,基本上也就是满纸的牢骚话了。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然后就把问题拿过来去问第三者,并且将所有相关责任都甩到了这个第三者的身上。这虽然很不讲理,但确实没办法,爱丽丝如果不去处理这些问题的话,城里面迟早要闹出什么暴动来。

  “唉……今天是哪里跟哪里又开始掐架了呢?”

  只要一进入工作状态,就算心情再好,爱丽丝也会习惯性地皱起眉头——这一方面是为了集中精神阅读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缓解自己的头痛。自从坐上了这个位子以来,头痛几乎成了家常便饭,而忍受头痛也就成了爱丽丝的必修课了。

  只不过,这份文件上面所述之事却与爱丽丝的预测大相径庭——

  “嗯?‘市区出现市民离奇死亡案件’——怎么回事?”

  应该是警察署的公文,大概是请求爱丽丝给出关于如何处理这件事情的批示的吧。毕竟这种离奇事件一旦有谣言传开,就容易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而警察署这边万一处理不当的话,又会使得事件再次升温,最终在全城引发不必要的骚乱。因此警察署有必要与政府商议一下是否需要采取诸如封锁消息之类的措施来控制流言的蔓延——尤其是现在这个关键的时候,任何一根随随便便飘过来的稻草都没准能压死达利斯特这只负重过多、已经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骆驼。

  “大概又得加强城市巡逻的力度了吧……”

  笔尖刷刷地抖动着,在羊皮纸上留下一行又一行娟秀却又不失挺拔的字迹。

  “不过,这起事件确实也够离奇的了,究竟是谁非要在这种时候捣乱呢?”

  爱丽丝百思不得其解地歪了歪脑袋,但随即她又摇了摇头,继续埋头于工作当中了。

  与自己的好奇心相比,堆积在桌子上摇摇欲坠的文件分量更胜一筹。再不努力的话,她今晚就又不得不熬夜了。

  “熬夜可是肌肤的天敌哦!”

  脑海中仿佛出现了正一本正经地摇着手指劝解自己的艾丽莎的模样,爱丽丝不禁撇了撇嘴,接着使劲活动了一下右臂,就像是想要把想象中的啰嗦侍女给赶走似的。

  说教什么的,还是饶了我吧。

  *4

  还有十几分钟就要进入宵禁时间了,这也意味着达利斯特城里的一天即将走到尽头。城内的喧嚣随着白天积攒下来的热气一同慢慢消散,秋天的凉意渐渐渗透进每一条街道和每一户人家。街道两旁原本灯火通明的酒馆纷纷开始准备打烊歇业,整天晚上都会泡在酒馆里打磨时间的酒客们也开始三五成群地陆续穿过一道道吱吱呀呀作响的古色古香的木门,东倒西歪地踏上了在秋夜里淋上水汽之后有些湿漉漉的石板街道。

  酒馆往往是一个城市夜里最为活跃的地方,而酒馆的哑声一般也就象征着整个城市都应该道一声晚安,然后做上一个好梦了。

  只不过现在偏偏是城市遭到敌人围攻的尴尬时期,因此整座城市的上空都笼罩着一层如同朦胧的海雾般敏感而紧张的气氛。夜间巡逻的力度似乎越来越大,违反宵禁政策的惩罚措施也是越来越严厉,就好像最近这里正在酝酿着什么重大的阴谋诡计似的。酒馆里的人们在人声鼎沸的嘈杂中也纷纷议论着政府的过度紧张就像是一根绷紧了的细绳,仿佛只要一只蝴蝶轻轻扇动翅膀所掀起的几乎无法感觉到的微风就能够让这根细线砰然断裂一样。

  或许政府——主要指的其实是几近可以算作独裁一方的防务司令爱丽丝•奥尔维亚有着必须要如此考量的必要,毕竟政府担待的可是整个城市三四万市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这可不是一边挠着头皮、打着哈哈、拉着长调说出“无所谓吧?”一边咕咚咕咚灌下一杯又一杯暗黄色啤酒的家伙们能够随随便便说抗就抗得起的担子。

  达利斯特的市民们虽然能够理解政府的这些提心吊胆的提防,不过整天沐浴着紧张兮兮的气氛确实也让他们多多少少感受到了某种不愉快的压抑,就好像是总有什么在头顶不停盘旋、挥之不去的感觉。而此时酒馆自然就成为了市民们舒缓这种压力的最佳场所了。

  所以尽管外面围城依旧,达利斯特大大小小的酒馆里面却无不人满为患。而酒馆作为一座城市中可能是最为人多口杂的地方,这里自然也就逐渐变成了市民们的情报交流中心了。几杯灼热的烈酒,几个合群的哥们,或者是几位可爱漂亮的女店员,这些都很有可能轻易地就撬开客人们平日里像是河蚌一样闭得严严实实的嘴巴,并从中掏出一个个惊天大秘密。

  然后这些秘密的话语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形成流言,随着风的流动一同在整个城市当中不停地传播着,直到吹进每一个市民的耳朵当中。原本声名显赫之人会因为流言而身败名裂,原本默默无闻之人会因为流言而炙手可热;原本只有针尖那么大的小事会被流言无限放大成无异于世界末日般的灾难,而原本堪比陨石般的重大事件则会被流言给缩小为一块路边上的小石子。

  最为可怕的在于,流言本身并没有什么恶意。人们实在是太缺乏娱乐方式和场所了,于是只能通过道听途说和添油加醋来过一把说书人的瘾了——他们只是因为“有意思”和“好玩”就参与到流言成为流言的过程中的,而只消一句“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说着玩的”就能够免于承担任何责任了。

  所以只要堵不住人们的嘴,就会有流言产生——尤其是目前正遭受围困的达利斯特,每一条流言的传出都会猛烈冲击人们敏感而脆弱的微妙神经,让笼罩于城市上空的躁动与不安变得愈发的不稳定,好像一壶被加热到已经开始嘶嘶冒出白色蒸汽的水,就算随时沸腾起来都没什么可奇怪的。

  看上去既美丽又优雅的白天鹅,它隐藏在水面之下的双脚却是在胡乱地划水。同理,虽然这座城市表面上依旧一如既往的和平与安宁,但大街小巷里却早已填满了如同空气一般无孔不入的细小流言,成为了市民们酒足饭饱之后排遣郁闷的重要谈资。

  前几天叛乱军增添了五万名有生力量,这个消息还未等军队通告出来,就已经从城中的每一家酒馆里面随着嘈杂的喧哗与美酒、美食的香气一同飘了出来。流言的原料经过讲述者和转述者不断地添加配菜和作料,然后在城镇当中升温熟透,最后终于成了一锅谁也吃不消的料理。但除了慌乱与紧张之外,依然有人会保持乐观——

  “喂,再拿五瓶葡萄酒来!”

  最后的营业时间。

  熟悉的五个人,他们仍然每天过着白天站岗、晚上泡吧的悠哉生活,光顾的依然是这家不大不小的酒馆,点的却已经不是冰镇过的啤酒了——毕竟秋天的气息越来越浓厚,空气也随着日期的变化而一点一点地变得愈发凉爽了。白天尚好,有阳光直射的地方还会保持暖洋洋得令人忍不住直想打盹的气温,然而昼夜温差却在逐渐拉大。

  在这种已经需要换穿长袖出门的时节,虽然啤酒还会照常供应,但是冰镇啤酒什么的却已经没得卖了——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鱼、肉和火腿被塞进了酒馆的冰窖里,老板可不想去当一只到了冬天只有断炊的份儿的愚蠢蟋蟀,因此这些物资还是越早进行储备越好。

  更何况,如今城外的战况简直就跟海上的天气似的一天一个样儿,说不定哪天一直从北门与海路来的物资补给也就会突然莫名其妙地中断了。虽然多少有些杞人忧天,不过未雨绸缪也不算是坏事儿,因此这家酒馆最近已经开始了过冬物资的大采购工作,只不过购买到的东西无论是质还是量都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了。

  “唉,听说那帮叛贼又多了援军,好日子真是过一天少一天喽。”

  虽然这句话看上去有些悲愤,但说这句话的时候老板却依旧用他那优哉游哉的态度和那块有些脏了的抹布用力擦着手边的一只玻璃杯。看上去似乎完全不担心不在意的样子,正好与他说的话里所表达的意思截然相反。

  而这次挑选了靠近柜台的座位的士兵们则纷纷摇了摇头:

  “放心吧,有我们在呢,怕什么。”

  “达利斯特可是号称‘碧蓝要塞’的超级堡垒,还怕他们能打进来吗?”

  “就是就是,老板您只要安下心来做好您的生意就好了。”

  没有说话的另外两人也跟着沉默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接着便又低下头来看向了桌子。比起与老板攀谈,他们似乎对桌子上的酒和饭菜更感兴趣一些。

  “老板,今天的烤鱼怎么感觉有点不新鲜啊?”

  其中一个在把一块烤得黄澄澄的鱼肉放进嘴里并仔细咀嚼了一番之后,疑惑地看了看手里的叉子,好像那柄普通的铁叉子才是导致鱼肉不新鲜的罪魁祸首似的。

  而老板则是停下了手中的抹布,刷子一样的络腮胡子像是生气了一样抖了两下:

  “我说你们几个,现在是什么时候啊,能有鱼和肉吃、有酒喝那就已经是托神明的福了,还想奢望着能天天都吃上新鲜的鱼和肉?眼下这渔船出海打鱼也要受到管制,从北边运来的那些鱼也早就死在船舱里面了,还哪来的鲜鱼给你们吃啊。”

  “咦?渔船受管制了吗?我还以为只有陆路受到管制了呢。”

  刚才抱怨鱼不新鲜的士兵感到有些惊讶地伸了伸舌头。他们这些驻守城墙的士兵们上午在军营里训练,下午就要去换班站岗,直到太阳落山才能够结束一天的任务,然后他们五个就会直奔这间钟爱的小酒馆一直消磨到酒馆打烊为止。也正是因为过着这种三点一线的如同机械法条一样的生活,他们几个才会对于城市内的细微变化显得相当迟钝。

  酒馆老板似乎已经猜到了他们对此消息一无所知的理由,因此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表示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接着将手伸到宽敞高大的木制柜台底下,等到胳膊再抬上来的时候,他宽大的手中已经握着一瓶葡萄酒了。

  “好了,你们几个再多吃点多喝点吧,赶紧把那些叛贼赶走,这样咱们达利斯特就又有新鲜的鱼可以端上餐桌啦。”

  一边说着,老板将这一瓶酒稍加用力地戳到了五个人的桌子上,震得附近的杯盘也跟着叮叮当当地吵了一阵。伴随着“咚”的一声而来的这阵冲击激起了星星点点的灰尘,会让人不禁联想到篝火之上翩翩起舞的热情的火星。而着沉重的声音又仿佛老板那布满坚硬老茧的厚重手掌一般重重地拍打在五名年轻战士们已经结实到足以扛起任何重担的肩膀上,仿佛在说“达利斯特的未来就拜托你们了”似的。

  盯着矗立在桌面的玻璃酒瓶,五名战士顿时陷入了沉默。酒馆里依然像往常一样吵嚷不堪,几名被酒精催化得活跃过度的酒客甚至都快要跳到桌子上手舞足蹈了,而一旁的侍应生女孩们则手足无措地呆立在原地,一边试图劝说他们一边紧紧地抱住用来盛放食物的大铁盘,就好像是准备把那盘子给嵌到胸口里面去似的。

  但平时吵得最欢的这五人此时却统统保持了沉默,就好像味道还算中上的葡萄酒与稍微有些不新鲜味道的烤鱼真的能够堵住他们的嘴似的。明明刚才还在拍着胸脯夸下海口,说什么一定能够赶跑侵略者、守护自己的城市,他们现在却再也说不出刚才那番没有经过大脑就乘着酒兴胡乱吼出来的壮志豪言了。

  这就像有些醉得东倒西歪的家伙还会在大街上呜嚷着要冲到都城里面踹皇帝的屁股呢,而对于这些丑态百出的人生理想,酒馆老板也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都说“酒后吐真言”,但所谓的“真言”是“真心话”而不是“真话”,烂醉如泥的人从来不会撒谎,他们只会把平时憋在心里、藏在梦里的那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幻想伴着臭烘烘的酒气和盘托出,他们并没有拿到酒后胡言乱语所言皆为真实的保证书。

  所以老板饱经沧桑、沟壑纵横的脸上依旧挂着一成不变的营业式微笑,看上去就像一个温和而慈祥的中年绅士。或许也正是因为老板的这种气质使然,所有来到这间酒馆的人虽然可能会酒后得意忘形,但绝对不会在这里寻衅滋事、惹是生非,大家都和和气气地围坐在一张张上了年头的木制圆桌周围,一边品尝着美酒与美食,一边畅快淋漓地将心中的所有压抑、郁闷与不痛快尽数倾倒而出。

  就在这时——

  “喂,快放下你那块脏抹布吧,真是恶心死了。每次我看到那玩意儿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联想到你那张又皱又脏的糟糕老脸,所以你就不能想想办法换一张好看一点的脸吗?或者至少用那块抹布挡住脸的话都比你现在这样看上去好一些。”

  “唉,就算你让我想办法我也没什么办法啊……”

  穿着黑白相间的侍应生服装的女服务员玛丽娜从酒馆另一边走了过来,如同冰山一样的脸上不带丝毫表情,简直都可以用来冰镇啤酒了。

  不过刚刚收拾完桌子的她并不是空手而来——一大堆长长短短规格不一的酒瓶子被用力地夯在木头柜台上,发出了沉重的“砰”和“咣叽”的声音,让刚刚才被如此对待的五名士兵不禁条件反射似的吓了一跳,但他们发觉玛丽娜斜着眼瞥了他们一下之后,就又都像是被鱼钩穿了嘴一样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能默默地低下头去了。

  如果不小心与她对视或者回嘴了的话,那么玛丽娜那仿佛剔骨刀般的眼神足足可以从人身上剜下碗大的一块肉来。他们毕竟也算是常客了,早就知道玛丽娜脾气不好,也就有自知之明地不去触她的霉头了。

  人未到,声先到,而且从玛丽娜曾经迷倒过多少男人的红唇里吐出来的十有**都是会给人造成某种程度的精神创伤的暴言暴语,甚至就连敦厚的老板大叔也无法幸免。然而老板毕竟与玛丽娜相处的时间比较长一些,似乎已经对她的语言暴力产生了免疫力了——就像如果一个人生活在十分嘈杂的环境之中的话,那么这个人久而久之就会习惯于在周围吵吵嚷嚷的情况下做自己的事情。对于自己遭受的无端毒舌,老板只是貌似一脸无辜地耸了耸肩——看上去就像是面对女儿胡乱发脾气的无奈父亲一样,随即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的抹布和玻璃杯,开始忙着将玛丽娜气呼呼地撂到柜台上的瓶子从上面撤下来。

  但即便如此,玛丽娜那不显山不露水却很容易感觉得出来的怒火却依旧没有平息下来。只见她“唰”地伸出手来,然后手掌“啪”地一声拍在了显得可怜巴巴的柜台上面,接着拿开略微有点泛红的手掌,咄咄逼人地指向了一脸无辜的老板:

  “真是气人,我们店有这么一个长得跟头黑熊似的多毛老板就够不幸的了,竟然连客人都这么奇葩,还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喂,说你呢,别像根扫把似的傻愣愣地站那儿发呆了,‘那位’客人又点单了,就算你去教堂里对神明发誓下辈子一定要转世投胎当一只被人一脚就能踩扁的蜗牛,你也得办法快点处理一下啊。”

  “……”

  “……”

  “……”

  “……”

  “……”

  “……”

  面对这犹如狂风暴雨般的横加指责——而且还是在老板什么错误都没犯的情况下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口出暴言,老板与吧台附近的五名客人禁不住面面相觑,冷汗直流的脸上挂满了尴尬的神色。

  老板忘记了擦拭他的高脚杯,战士们忘记了拿起他们的酒杯。只有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玛丽娜小姐依旧面不改色,并且还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我说,你难道是体毛已经长到了耳朵里才导致听力下降,还是整天玩那块破抹布结果玩成了老年痴呆听不懂人话了?”

  “啊?啊,啊,你说的是这个纸条啊——我、我马上吩咐下去!”

  被玛丽娜这么使劲一瞪,就算是平素一直淡定自若的老板也不禁变得结结巴巴了起来。看着他忙不迭地点头的样子,那五名观众都快要分不清楚谁才是这家酒馆的老板了。而这位颇有个性的服务员小姐似乎仍是意犹未尽的样子,只见她不耐烦地用手指甲嘚嘚地敲着桌子,刚开口准备继续损上老板两句,只听见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服务员,结账!”的叫喊,于是她的脸色眼见得就跟暴雨忽至的天空一样黯淡了下去。

  “哪来的孤魂野鬼不知道看气氛场合就胡乱喊叫啊?这里是酒馆,可不是斗兽场,不是比比谁叫得声音大谁就赢的无聊游戏,知道吗?”

  “啊,啊,太棒了!”

  “果然只有玛丽娜大人的责骂才是最棒的!”

  “一天不听,浑身难受!”

  女侍应生一脸写着“我很不爽”的表情,但还是皱起眉头,转过身去走向了正高举着手呼唤自己的客人。而这一桌的客人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尽管他们已经有点克制不住地摇来晃去了,却统统一脸仿佛见到了真正的天国一样的陶醉表情,总感觉如果此时从外面吹来一阵轻风的话,他们甚至就能像气球一样忽忽悠悠地飘上天去。而且从那些醉鬼最里面蹦出来的发言里面也充满了各种有问题的说法,根本不能置之不理。

  只不过无论是脸上挂着虚脱笑容的老板,还是面部表情像是融化的蜡液一样凝固了的五名客人们都不敢对玛丽娜的做法多说些什么。而且比起这件事,还有一件犯人的事情令老板的眉头皱得紧紧的:

  “这是……什么啊……‘所有种类酒各一瓶’,还真是变本加厉豪迈的点法啊。”

  仿佛是对此有些意见似的,老板轻轻摇了摇头。听到老板的自言自语,总算才缓过神来的那五名士兵急忙问道:

  “老板,究竟是谁还特地写个纸条这么点单啊?”

  “啊,那个——”

  “就是坐在那边角落的那个打扮得像个香菇似的黑黢黢矮子。”

  老板刚张开嘴,还未及回答他们的提问,话音就被一只手端着摆满了杯盘器皿的托盘、另一只手里攥着一份账单和叮当作响的钱币、在木质地板上面踏出“咯吱咯吱”脚步声的玛丽娜给抢了过去:

  “那家伙大概是九月初开始,下午五点酒馆一开门就来,一直坐到晚上打样才走,每天都准时报道,从未缺席过。而且我从没见她说过半句话,点单全都是用小纸条,坐的位置也永远是那个偏僻的角落,她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一个人喝闷酒,都快跟墙角上爬满的墨绿色霉菌融为一体了。”

  “没错没错,”

  老板总算找到了个接回话题的机会,很明显地松了口气,

  “而且那位客人每次点单都从来不点饭菜,而是一次性要至少20瓶以上的酒,还都是那种价格昂贵得一般只按杯来卖的酒,她一点就是一打,出手相当阔气。”

  “不仅如此,那矮子似乎是属酒桶的,喝起酒来不仅很快,而且从来不醉,酒量大得跟无底洞似的。她每天至少要点三次单,每次都是那么多酒,真怀疑他到底怎么喝得下去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玩意儿的。”

  “奇奇怪怪……”

  听到玛丽娜这个微妙的形容词,老板似乎有点受打击地低下了头,但他很快就抬起头,对玛丽娜吩咐道:

  “咱们马上可就要关门了,就算卖给他他也喝不完,你还是赶紧去劝劝他,让他别点单了赶紧结账回家吧——毕竟最近抓宵禁抓得严,又有什么神秘杀人事件在半夜里发生过,如今这世道可是不太平啊。”

  老板略显沧桑地叹了一口气,五名士兵也跟着低下了头来。

  “神秘杀人事件”他们听说过,说是昨天半夜有人莫名其妙横尸街头,经警察署里的验尸官检查过之后,既没有发现任何外伤,也没有验出被下过毒的痕迹,更不像是酗酒导致的心跳骤停猝死。

  总之就是不明不白地死了,而且死掉的地方距离这家酒馆只隔了三条大街。

  由于就连警察都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市民们就只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最后凭空编造出了一个杀人不留痕的神秘杀手的形象来。而为了缓解市民们的恐慌情绪,警察不仅加大了夜间巡逻的力道,而且甚至还向军队求助,请求他们派人协助调查。

  这事儿在军营里也穿得沸沸扬扬的,这五人隔壁宿舍的兄弟们就被指派了夜间巡逻的任务,还不得不熬夜做一些额外的工作,确实有够凄惨的。

  “不过应该也不至于倒霉到出门就碰见谜之杀人魔吧?”

  五人中的一人开口了,语气却有点犹豫。军队里可从来不讲什么侥幸心理,在战场上越是默念着“射不中我,射不中我”,越容易被流矢命中,这可是老兵们世代传下来的守则。

  “就是就是,可能验尸官当时也没查明白吧,天底下哪有什么邪乎的事儿啊。”

  “既然军队都触动了,犯人听见风声肯定也就不敢出来了吧。”

  其他几个人也七嘴八舌地说道,同时将最后一点酒仰着脖子一饮而尽。时候不早了,酒馆快要关门了,宵禁也快要开始了,如果在这个人人都绷紧了一根弦的节骨眼上违反了军规的话,接下来可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于是他们站起身来——酒钱已经事先付过了,而正当他们收拾完毕准备离开桌子旁边的时候,却看见那位被玛丽娜形容成“香菇”的神秘客人迎面走来,五个人的注意力登时都被过路者给吸引住了——

  那个人个子不算高,但也还没到“矮子”的程度。把自己整个人——包括整张脸都藏进了带有兜帽的漆黑斗篷里,只从袖口露出了双手。而那双手则缠满了白色的绷带,细致地一圈一圈缠好,从指间覆盖至漆黑的袖子里面,没有露出哪怕头发丝大小的皮肤。

  看样子还真是个神秘主义者啊。

  正当这五个人在心里异口同声地感叹时,只见那个人径直来到吧台前面抬起手臂,并将攥在手里的一张羊皮纸展示给老板看——

  “嗯?‘带回去喝’……您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了吗?”

  黑斗篷不急不缓地点了点头。老板的脸色立马变得尴尬了起来,就像是自己正说人坏话,结果扭过头去一看,自己刚才说的那人就站在自己身后的这种感觉。虽然看不出来那位客人究竟是生气了还是怎么了,但老板还是陪着一副笑脸低下了头:

  “那个,这位客人,刚才我们的店员出口不逊,真是抱歉——”

  接着小心翼翼地瞥向伫立在旁边、似乎有些不高兴的玛丽娜。但玛丽娜似乎也是考虑到了大局的问题,所以只是不满地挑了挑眉毛,并没有说什么。看到她的这个反应,老板这才松了一口气,接着转向神秘的客人:

  “所以说,这位客人,能不能请您——”

  “把酒卖给我,我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羊皮纸上面不知何时换上了这样一行字,让一时之间没搞清楚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的老板直接当场愣住了。那种看不到过程、只能看到结果的变换手法看上去就像是魔法般突兀而又不可思议,这让老板再次认识到,万亿得罪了眼前的这位客人,后果可能会很严重。

  俗话说,人不可貌相,就算他的打扮有些过于奇特,对于酒馆来讲,客人就是客人,只要坐在桌边喝酒的人就都是朋友——而朋友可是万万得罪不起也怠慢不得的,尤其是眼前的这个还没有柜台高的“矮子”还是个出手阔绰的富裕朋友的情况下。

  “我、我们先走了……”

  五位士兵总觉得自己站在这里显得特别尴尬,于是他们趁这个冷场的机会抽身溜出了酒馆,就好像在里面见了鬼似的。而老板也缓过神来,盯着羊皮纸上的字迹琢磨了好半天,最后只得一边挠头一边转向玛丽娜:

  “唉,没办法了——玛丽娜小姐,你就按照他这位客人之前的订单给他拿酒来吧。”

  “好吧。这位客人,请耐心等待一会儿。”

  玛丽娜叹了口气,极不情愿地瞪了老板一眼,在看到老板一脸心虚地别开了视线之后,这才稍微有些满意了地转身走进了柜台后面的后厨里去。其他的几名服务员大概早就下班了,因此她只得亲自点上油灯去漆黑一片的酒窖里拿酒去了。

  “谢谢。”

  等到酒拿到手,那个人将一只又一只的瓶子全都塞进了衣服上面的某个口袋里,老板不禁开始怀疑那口袋得底端是不是通向什么异次元空间啊,要不然怎么可能一次性装得下超过两打数量的酒瓶呢?而那位神秘客人之后则是付清了酒钱——用的是一字排开的赫格尼金币,并道了谢——用的还是变魔术般的羊皮纸交流法,然后就又像来时一样,默默地转身离开,打开酒馆的大门出去了。

  他是酒馆里最后一位离开的客人了,他离开了之后,整间酒馆陷入了与半小时前截然相反的可怕寂静当中。说起来,都来这里快一个月了,但这位熟客却还是第一次亲自来到柜台前面呢。

  “唉,我是不是不小心认识了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啊……”

  老板又叹了一口气,从柜台里面掏出了那块熟悉的抹布。

  达利斯特的夜间休息时间,又一次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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