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被遗忘的黑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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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把陆地比作是温柔慈爱、但偶尔也会严厉起来的仁厚母亲的话，那么海洋则绝对会是一个粗鲁蛮横、喜怒无常的暴怒大汉的形象。

　　暴风雨，飓风，水龙卷，惊涛骇浪，海啸，湍流漩涡，暗礁，甚至还有潜伏在深海当中的、凶残无比的可怕海怪——这些都是时时刻刻威胁着靠海吃海的人们的残忍杀手。而在这些人力所无法企及的庞大力量面前，就算再坚固的船只也只不过跟一片枯叶一样脆弱罢了。

　　面对这些以现有知识既无法解释也无法预防或者抵御的自然灾害，渺小得仿佛蝼蚁一般的人类——尤其是经常接触到这些可怕灾难的沿海居民们便心生畏惧，觉得这些“杰作”一定代表着某位掌控着海洋的神明正在大发雷霆。经过这样一番解释，原先怎样都无法理解的自然现象以及天灾人祸暂时得到了大家都比较易于接受的诠释，那些好奇心有限、更在乎今天出海能不能填饱肚子的渔民们也就安心了。

　　于是在埃尼斯帝国的沿海地区便诞生了有关于“海洋女神”的信仰。无论是渔民也好，海盗也罢，甚至是那些常年在海上漂泊的水手与商船的船主们也都信奉着这位在圣十字教的经典当中无处可寻、却远比中央教会所宣称的那位神明更要靠谱的海洋女神。在他们的想象中，海洋女神居住在黑暗深邃的海底的富丽堂皇的宫殿当中，她平时是一位美丽动人的女神形象，一旦发起怒来却会原形毕露，变化为一条面目狰狞、力大无穷的巨蛇。她的吐息既能够催动海风助船只一臂之力，也能刮起几乎要掀翻天空的狂风；她只要轻轻摆一摆手，便可以摇动海面产生波浪，抑或是吞噬天地的惊涛骇浪；当她心情好的时候，海面上就会风平浪静；而一旦她心情恶劣的时候，原本蔚蓝如同宝石般瑰丽的海面便会立即肆虐起狂风暴雨，掀起连天的巨浪与漩涡，将透明的海水搅得一片混浊，为还胆敢在海上逗留的不敬之人送上一曲毁灭之歌。

　　因此，人们在出海之前总要先虔心祈祷一番，衷心祝愿海洋女神今天能够心情愉快，就算不能保佑他们一路顺风、满载而归，至少也要让他们能够平安归来。毕竟，就算捞起的渔网总是空空如也、载满货物的船只翻转沉没，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有继续再来的希望。而假如连人都跟着船只一起回归海洋女神的怀抱了的话，那么这个人这辈子就永远都不会再有任何的希望和可能性了。

　　活着，才是实现理想、抱负或者野心的最大前提。

　　所以无论是海盗还是佣兵，这些整天与死神打交道、在刀口上舔血的粗野家伙们都喜欢无度地纵酒狂欢，因为在他们看来，每多活一天就是赚了一天，就值得好好庆祝，就应该及时寻欢作乐，否则万一等到自己进了坟墓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这辈子还没玩够，那他们便会觉得这可就亏大了。

　　海盗和佣兵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即使他们的交易对象是死神本人也要照样跟那个整天蹲在没有太阳光、想必全是霉味的地狱里的老伙计好好讨价还价一番，然后才一脸心满意足地大笑着离去。所以一般人们对于佣兵和海盗的印象从来都是唯利是图、见钱眼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成天醉醺醺的、粗鲁野蛮、酷爱寻衅滋事的一帮无法无天之徒，一旦见到这些家伙出现在前方，就算是自己这边耽误时间绕远路也一定要设法避开这些人，绝对不能和这些家伙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否则总有一天自己也要遭殃。

　　但是万幸的是，由于帝国内部本身保持着相对的和平，因此佣兵这种团体一般只能在西方和北方的边境附近才能够找得见——这些无法无天之徒当中集合了人类、兽人等种族当中最狂热的好战分子，他们随时都会将手中的大刀磨得能够照出人影儿来，时刻准备着受人雇佣而投身到帝国边境频频发生的摩擦与冲突中去。当然，这也就意味着各座边境城市的大门有充足的理由将这些破坏分子拒之门外了。

　　所以说，至少在整个帝国境内都是几乎见不到佣兵的——换言之，除了如今正风风火火地攻城略地的革命军之外，剩下的对这个太平盛世具有相当之威胁的不安定因素就是海盗了。

　　海盗，顾名思义，就是在海上活动的强盗。驻扎在陆地上的盗贼们往往需要马匹来保证自己的机动性，这样既方便对目标发动突然袭击、增加劫掠的陈功率，又能够趁着闻讯赶来的官兵到达之前及时撤退。而且他们还将据点设置在人迹罕至、易守难攻的山岭高岗之上，区区一个城镇里面的两三千守备军根本拿他们毫无办法，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一边大声吆喝着一边潇洒地甩动马刀，一次又一次进犯如同待宰羔羊般脆弱不堪的城镇。

　　而海盗则与陆地上的强盗更加具有传奇色彩。毕竟人类是生活在陆地之上的动物，对陆地的了解程度多多少少要比对海洋的了解高一些，因此陆地上的各种传说故事基本还停留在七英雄勇斗恶魔大军的壮烈事迹上面。然而海洋对大部分人来说则充满了神秘性与未知性，渔民们将它看做衣食父母，商人们把它视为黄金之路，普通人总会或多或少的觉得海里充斥着剧毒水母、食人鲨、甚至是能够将船只像饼干一样轻易掰碎的恐怖海怪，因而大部分人们对于海洋的态度都是敬畏有加的。

　　但是在那些早就习惯了将大风大浪当做摇篮曲的海盗们的眼中，这片广袤得就连地图都无法记录其完整性的海洋女神的领地简直就是一座巨大的金矿山。像是水母、海蛇、螃蟹、龙虾、海胆、海星、章鱼、乌贼这些看上去不是有毒有害就是面目狰狞的海洋生物，一般人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多少次，就算见到了恐怕也只敢远远地望上一眼、由衷地感叹一句“世界真奇妙”之后便不了了之；而这些无论怎么看都是完全无从下口的奇怪生物在海盗们的眼中则与鲜香可口的美味画上了等号，他们比靠海吃海的渔民的食谱更为丰富多彩，海洋也慷慨大方地将这些普通人所想象不到的美食馈赠给这些将漂泊于浩瀚海面上的海盗船当成家园的浪子们，为他们的冒险征程加油助力。

　　不过，所谓的“海盗”与陆地上的那些见钱眼开、杀人成性的盗贼们最大的区别并不在于他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海上和沿海地区，而是在于海盗们既是一般意义上的、为众多无辜百姓带来灭顶之灾的“盗贼”，同时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被称为“冒险家”和“航海家”——当年若不是富有开拓精神的海盗们勇敢地沿着帝国南部海岸线一路向西，现在被称为“西南航线”的著名海上商路恐怕直到现在都还不会出现在航海图上，埃尼斯帝国的人们也将会一直过着如同睁眼瞎一样的封闭生活吧。

　　古往今来，正是这些不畏艰险、志存高远的冒险家们用他们手中忽明忽灭的瘦小火把照亮了一片又一片未曾有人类踏足过的土地，用他们穿着破烂鞋子的双脚一纳尔一纳尔地测量着陆地的形状，然后再将这些他们耳闻目睹、亲力亲为所得到的宝贵知识记录在一卷又一卷不易腐坏的羊皮纸上，让它们薪火相传、发扬光大。人类正是因为具有强烈的好奇心和冒险精神，才能够仅靠着孱弱的身躯与区区百年不到的短暂寿命，在这个汇集了各式各样挑战想象极限的强大种族的艾尔弗兰特大陆上面赢得了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而当冒险家们不断拓展、描绘着陆地的版图的同时，那些不甘于仅仅做一名只会欺负弱小的盗贼的海盗们则将一箱箱朗姆酒、蔬菜、土豆和水果搬运上他们心爱的海盗船，随后拂去积在船舵上的灰尘、扯起折叠起来悬挂在桅杆上的风帆，只靠着六分仪、望远镜、罗盘仪与几乎是一片空白的航海图，就扬帆起航、向着远方未知的广袤大海进发而去。

　　当然，海上的环境变起来简直比翻书还快，前一阵子还风平浪静、一切正常，后一秒钟狂风暴雨便已经开始凶狠地撼动着整个世界了。也正是因为如此，海上活动的事故率和危险系数可比陆地上高出不少，自从“船”这种东西发明以来，究竟有多少人多少船永远地葬身海底、与海洋女神为伴去了，这种事恐怕只有全知全能的神明和宽厚慈悲地接纳他们的海洋女神才能够回答得上来吧。

　　但人类就是这样一种有韧性的生物，就算是死神亲手将死亡通知书递到他们的面前，这些伟大的冒险家们也会毫不犹豫地看都不看就把那些形同废纸的东西给撕个粉碎，随后继续背上沉重的背包向前迈进。

　　前进，继续前进，直到阅尽世间风景之后满载而归，或者抱着无尽的知识、宝藏与遗憾，就这么倒在了前进的路上。

　　其实有许许多多的冒险家都无法活着回来，因此也难怪世人盛传他们在旅途当中所收集的所有宝贝都遗失在了探险的路上——宝藏随着他们的身躯一同被风雨与土地埋葬，然后逐渐被人们遗忘。

　　也正是因为如此，海盗们绝不放过搜查每一个途径的无人岛或者沉船残骸的机会，哪怕最终落得个吃力不讨好的下场也不改初衷。因为这些人迹罕至之处往往有极高的概率遗留下了以前的冒险家们的遗产——光是听到“宝藏”这两个字，一心向往着一夜暴富和冒险起航的海盗们就没有任何理由错过每一个可能的机会了。

　　毕竟，万一真的从沉船里面打捞出一口生锈的铁箱，打开之后再从里面搜出无数枚金灿灿的古代金币或者一份画着藏宝地点的藏宝图的话，那可就能大赚上一笔了——风险可远比打家劫舍或者邀劫其他船只来得要低得多，这些除了喝酒作乐之外就一直闲得发慌的家伙又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一旦提到“金银财宝”的话，人们最先联想到的往往并不是能够把据点建设得有如要塞城堡一般蔚为壮观的山贼，而是那些居无定所、四海为家、如同浮萍一般满世界漂泊流浪的海盗们，毕竟人们并不了解浩瀚无边的大海，而在其中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宝藏的可能性显然也就更高一些了——当然只不过是感觉上的可能性而已就是了。

　　不过这些关于海盗的说法也都已经是些老古董级别的印象了——随着帝国的全面封闭，倒了大霉的并不仅仅是做些远洋贸易的商人，受到波及的还有海盗。随着封锁港口、停运大船的命令的执行，那些往来各地、内中常常装载着大量值钱物品的商船与客船被政府打压得迅速销声匿迹，海盗们也就失去了他们最主要的劫掠对象。劫不到船只的话，这些游走在法律之外、根本就不可能进城找一份工作的亡命之徒们便失去了经济来源，别提置备必需物品、修整船只扬帆起航出海探险了，甚至就连买瓶朗姆酒的钱都得咬牙才能掏得出来。因此，原本就只有劫掠这一条路可走的海盗不得不选择铤而走险的最后手段，也就是去袭击那些疏于防备的临海城镇村落。

　　但是问题在于，那些守备脆弱、容易得手的小村镇就像是没什么肉的鸡肋骨一样，往往没什么油水可捞；而拥有大量财富的中等规模以上的市镇对他们来说难度又有些太高了——这些城市不仅修建了高耸坚固的城墙和密密麻麻的塔楼，而且其中一般少说也会驻扎着至少五百人的常备军，这可不是那些只有区区一艘船、三四十人的海盗们能够对付得了的对手。

　　结果到最后海盗们依旧不得不面对“生存还是毁灭”的难题，原先的星辰大海的豪言壮志也早就被生存压力给挤兑到海洋女神家里的马桶里了。进退维谷的小股海盗们被迫聚集到一起召开联合会议，而也就是在这次会议上，他们的处境得到了转机。“人多力量大，柴多火焰高”“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这种道理，这些整天标榜着义气和男子汉气概的家伙们不可能不懂，但偏偏他们又都顽固地想要维护自己的尊严，拉不下脸来去商量与别人联合的事宜。因此海盗们需要一个能够让大家都不失体面地平等交流的契机——而这次联合会议无疑就是他们苦等许久的那个契机了。

　　问题最终圆满地解决了，而在这次会议当中所诞生的，便是后来称霸了整个东大洋数十年的七大海盗团。七大海盗团乃是当初无数小规模海盗团各自合并重组之后形成的七支规模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的庞大团队，每支海盗团都拥有少则六七艘、多则十几艘的巨大海盗船，每艘船上也都配备了百人以上的海盗，其规模已经足以与当时的帝国海军叫板了。不仅如此，他们还全面开发了海盗们的大本营——骷髅岛，在那里建立了崭新的补给基地与船坞，甚至还有随时整装待发的预备队海盗与几艘应急用海盗船，可以说这些曾经的散兵游勇如今已经颇具气候，成为了埃尼斯帝国附近的一股强大的新兴势力，时刻威胁着帝国的海疆。

　　此后，东部的沿海居民们便陷入了深受海盗压迫和毒害的噩梦当中，直到海雾骑士团于四年前一口气清剿了六支海盗团之后，他们整天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苦难才算完结。

　　而早在帝国与海盗全面开战之前便选择退一步海阔天空、独自来到南大洋闯出一片新天地的“斯库拉”海盗团则是当年曾经辉煌（或者说声名狼藉）一时的七大海盗团当中唯一硕果仅存的一支队伍了。在先后失去了两艘船只和前任团长斯库拉之后，现任团长的尼伊率领海盗们盘踞在他们的根据地——“无法者乐园”布拉普利斯特姆当中，从此过上了与海盗之路大相径庭的和平生活。

　　四年以来，“斯库拉”的海盗们就好像都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一样，和周围的普通市民过着一样平凡而平静的生活。那五艘历经战火、满载荣誉的海盗船也被搁置在港口里，直到前天早上准备启程之时，他们才赫然发现船上有不少木板已经腐烂，船帆上留下了斑斑驳驳的虫蛀的痕迹，而船底则粘满了层层叠叠的藤壶。而就在昨天，当这支有着几十年历史的海盗团的五艘船时隔四年再次返回他们的避风港的时候，前来迎接的人们恍然发现这些老古董的船只在历经了暴风雨的洗礼之后，全都已经千疮百孔、破烂不堪，好像它们早已经失去了当初挺身而出在狂风暴雨当中自由驰骋的那颗充满了自由与勇敢之心似的。

　　这些征兆全都预示着曾经有过属于自己的辉煌与骄傲的这支海盗团终于渐渐被时代所淘汰，无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落。

　　而今天，天空依然显得有些阴霾。灰暗的云层就像是一团融化不开的坏心情一样，胡乱地一层又一层厚厚地涂抹在天幕之上，阻塞住了阳光奔向大地的咽喉。而太阳仿佛是受到了海洋女神的威胁似的不敢从积雨云的后面露出头来，偶尔会有些短暂的惨白阳光渗透出来，但那也只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地面上仍然被一张灰蒙蒙的大网所笼罩，看上去就好像是整个艾尔弗兰特的天空都在黯然伤神一般。

　　宣示着秋季汛期到来的湿冷的秋风兴致勃勃地地摇晃着树梢上已经渐次褪色的黄叶，仿佛一个精力充沛、活泼好动的顽童。在这过于兴奋的风儿的影响下，点缀在大地之上的片片绿意被吹干，原本晶莹剔透的海水憔悴地染上深色，就连天空中的乌云也被风力猛推着后背，只得踉踉跄跄地一路向更北方的大地飘去。

　　艾尔弗兰特大陆迟迟未至的秋天，总算是姗姗来迟。而她为了向苦苦等待秋雨滋润的世间万物表示歉意，还特地千里迢迢地带来了取自东大洋和南大洋的丰富水汽，就好像是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她所欠下的时间与任务一次性赶紧补完似的。

　　早就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天气变化的人们抬头望向凝重得仿佛都已经能拧出水来的厚重云层，然后在今天惯例的与他人攀谈的对话当中加上一句“看样子快要下雨了”，一边东张西望地在市场里踌躇逡巡，默默地盘算着是否要趁着进入连天阴雨的短暂汛期之前赶紧采购上一批生活物资——毕竟市集当中的露天摊位是不会在雨天摆摊做生意的嘛。

　　而住在海边、一辈子都在跟无垠的大海打交道的渔民们从来都能通过观察海风和海浪来读出大自然的语言，因此他们能够比市民们更早一步感知到天气变化，从而也就可以未雨绸缪了。他们会赶在大风大浪席卷而来之前抓紧时间出海捕鱼，归来后再将自己的渔船拖上岸以避免狂风巨浪之类的把这些渺小而脆弱的小舟打沉。

　　世界的钟表的指针缓慢地指向“秋”的刻度，整个世界便随之而发生改变。千百年来一直在艾尔弗兰特大陆上生生不息的生物们就这样年复一年重复着春夏秋冬的循环，然后用他们短暂或者长久的生命将这个世界装点得生机勃勃、琳琅满目而充满了浪漫的自由与幻想。

　　不过，“斯库拉”的海盗们今天却被迫一大清早的就集中到了某艘海盗船之上，而等待着他们的则是使用不明手段爬到了桅杆顶的瞭望台上、正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俯瞰着被缩小了的船上世界的尼伊——也就是“斯库拉”的团长。

　　在前天半夜返航时船队与猛烈的暴风雨不期而遇，旗舰的桅杆被生生折断，现在已经变得残破不堪、不忍直视了，因此早上的集会无奈只得选在了别的船上进行。在这些海盗们的印象当中，他们的小不点儿老大尼伊从来都是乐呵呵的没心没肺的样子，而她的脸上一旦出现了像今天这样的严肃表情的话，往往都不会带来什么好事情。

　　毕竟在四年之前的一个漆黑的暴风雨之夜，当时还只不过是上一代团长斯库拉的小小跟屁虫的尼伊就是带着这样一副比秋雨冷冽的表情，让这些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海盗们真正见识到了这个看似无害的自由世界狰狞的真面目——而那副能够瞬间摧毁一个人的常识的真相则是人类在这三百年来一直试图靠着和平与安定的表面功夫来极力遮掩的。

　　而就在今天早上的这次集会，仿佛四年前的那个恐怖的夜晚再临一般，气氛虽然没有当时那么险象环生，却远比那时候凝重得多。其实海盗们早就已经有了某种预感关于这一天的预感了，而且说实在的，回首过往的四年，他们这些不称职的海盗们也都确实过得很快乐，因此他们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尼伊高举起手臂，密密麻麻地挤在甲板上的海盗们立即安静了下来。他们可以看得到尼伊手中所擎着的东西，那是象征着“海盗”这一身份的、可以说已经成为海盗的注册商标的黑色骷髅旗帜。

　　她像是一位高举着火把的先驱者一般屹立于人群的高处，与平时截然不同的低沉而响亮的声音昭示着她的决心：

　　“咱在这里最后一次以‘斯库拉’海盗团第三任团长的身份宣布：‘斯库拉’海盗团于今天起正式解散，你们将不必再背负着‘海盗’的恶名继续生活，咱将不再是你们的团长，这五艘载满了黄金宝藏与千古骂名的海盗船也将不再是你们的家园和归宿。呐喊吧，欢呼吧，咆哮吧，或者哭泣吧，咒骂吧，叫喊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间也没有永不落幕的喜剧。属于黑色骷髅旗与‘斯库拉’的时代已经结束，属于弯刀与火光的时代已经结束，属于扬帆起航与乘风破浪的时代已经结束，属于海盗与海盗船的时代已经结束。咱们曾经是让人鬼哭狼嚎、闻风丧胆的恶徒，是将争战的火种散播到世界各地的疯子，也是敢于狂风大浪英勇搏斗、只为寻找传说中的宝藏的冒险家——请你们不要忘了这一点，咱们曾经是海盗，是一群被称为‘斯库拉’的、有如六头海妖一般可怕而强大、勇敢而顽强的海盗。就算咱们降下了海盗船的黑旗和白帆，收起了铁链和弯刀，戒掉了赌骰子和朗姆酒，但是咱们依旧有着一颗海盗的灵魂，没有任何道理输给这个太不公平太不自由的世界，更没有任何道理输给即将失去‘海盗’这一既光荣又耻辱的身份的自己。

　　“咱觉得很抱歉，毕竟咱在这四年里没有率领过大家干过半件符合海盗风格的事，只能带头龟缩在这和平的城市里慢慢堕落成为一名普通小市民，然后将五艘战船扔在码头里面任凭它们发霉。但咱认为这才是最适合咱们的生存方式——放弃明枪暗箭、腥风血雨的争斗，放弃杀人放火、恃强凌弱的劫掠，放弃狂风拦路、巨浪阻隔的冒险，去寻找能够远离这种紧张而残酷的生存方式的另一条路。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够活下去，每个人都惧怕死亡，每条生命都是这世上真正值得守护的至高无价的宝藏，因此咱们必须要选择活下去。也许有人会说，为了理想、为了追求、为了这样或者那样的事业，自己的这条命就算交掉也无妨。对此咱只能说，为何不再自私一点、自利一点、多为自己着想一点？也许一个人的牺牲可以换来无数人的胜利，但是就算失败了又会怎样？太阳依旧东升西落，艾尔弗兰特依旧永垂不朽，历史的方向从一种可能性变动到另一种可能性，仅此而已。所以，咱要在这里选择一条没有那么多无端的暴力和杀戮的历史路线，去寻找一个和平的完美结局。

　　“咱知道，咱平常都看在眼里，这四年来大家都已经渐渐习惯了不去把自己当做一个海盗来生活的生活了。有些人承包了土地、菜园或者渔场，用自己辛勤的汗水换来等价的收获；有些人在市集当中摆开商铺，在经济洪流之中激流勇进；有些人加入了工匠公会，将自己的手艺与劳动转化为可以揣在荷包里的财富；有些人参加了警察机构或者巡逻队，从前积攒下来的本事与威名化为保护一般市民的盾牌与利剑。这些变化都足以说明，就算咱们曾经是为非作歹、作恶多端的海盗，也还是有机会改邪归正并做好一个普通人的——毕竟这个世界相对于埃尼斯帝国来说显得更加公平，每个人都可以选择他们想要的自由。而咱们平时虽然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是自由的海盗，却始终摆脱不了‘海盗’这个头衔带给咱们的影响，这无疑已经成为了禁锢住咱们前进脚步的枷锁，而非追求自由的翅膀了。

　　“所以，黑色骷髅旗终将降下，‘斯库拉’的历史也终将落幕。只有放下顽固不化的骄傲与矜持，才能够放开眼界，寻找到真正的宝藏。感谢大家耐着性子听完这些全都是任性话语的演讲，咱要说的就是这些。但是你们给咱听好了，虽然这面旗帜将不会再在旗杆上升起，但你们心中的那面‘黑色骷髅’永远不准给咱落下！”

　　随着最后一句近乎吼叫的结束语，尼伊使足了劲儿将手中一直紧紧握住的那面象征着“斯库拉”海盗团的漆黑骷髅旗从瞭望台之上狠狠掷下。

　　仲夏夜的海盗之梦已经醒来，因为现在已经到了秋季。

　　这面海盗旗就像是一枚失去了树枝依靠的落叶一样，旋转着、徘徊着，在无穷无尽的天空之中，在船上众人沸腾般的呐喊声当中，缓缓地，轻轻地，悄悄地，最后飘落。

　　回归到孕育出并抚养着“海盗”的海洋女神的温暖而又冰冷的怀抱。

　　“不过，你这家伙讲得还真不赖啊，我都不禁对你刮目相看了。”

　　事后，夏尔这样对尼伊称赞道。

　　“确实呢，薇儿都听得热血沸腾、差点中暑了呢。”

　　薇儿也跟着在一旁附和道，脸上满满都是笑意。

　　由于自己曾经也算是“斯库拉”的一份子，因此夏尔和薇儿也都厚着脸皮混在了一大群失了业的海盗当中，洗耳恭听了尼伊刚才那激情澎湃、感人肺腑的精彩演讲。

　　而此时兄妹俩正在尼伊府上叨扰，与半路上捡到的其他两人——“东方魔女”（自称）的糟糕魔法师辉夜和魔灵族剑士露琪亚一同讨论着今后的打算。

　　至于那个总是慢吞吞的、让人不禁心里捏了一把汗的玛维•布尔班斯克的话，她则是突然接到了一张订单，这下可算是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躲在家里不出来了。

　　“唉，算了，先不管玛维姐姐了，咱看她这趟旅行下来也着实累得不轻，就让她多休息一会儿好了——夏尔哥，你确定你脑袋上的伤没问题了？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不知为何低调了不少的尼伊有些担心地探过头来问道。听到尼伊的询问，其他几人也纷纷表现出一副很关注的样子来，不禁让夏尔感到有些为难了。他只得一边苦笑着挠挠头，一边摆了摆空出来的另一只手：

　　“大家放心吧，已经没问题了。我这个人身体本来就比较结实，只要休养上个半天左右就可以好利索了。”

　　说罢，他还故作轻松地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以示它真的不疼了。

　　见当事人都已经如此表态了，其他人也只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一起耸耸肩、苦笑一下，点了点头，姑且算是接受了夏尔的说法。

　　其实夏尔的脑袋之前曾经受到过重击，前面也提过，他甚至因此而丧失了部分记忆，连自己为何会变成这幅模样都回忆不起来了。如果想要追回夏尔丢失的记忆的话，那么这事儿还得从他们这些人的无人岛探险说起——

　　两天前的黄昏前后，夏尔和辉夜在无人荒岛的地下厅堂里面捕获到了被囚禁起来的魔灵少女一名，夏尔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出手击晕了她，然后他们便带着被五花大绑的魔灵少女露琪亚回到了尼伊的海盗船上，准备赶紧返回布拉普利斯特姆以躲避即将到来的暴风雨。结果船队却倒霉地在半路就遭遇了狂风暴雨歇斯底里的洗礼。这些木头船在发怒的海洋女神面前显得十分的渺小脆弱，简直就像是虾米一样，只得任由暴风雨随意摆布。但这五艘海盗船已经搁置了四年都未曾出过海，那些马大哈的海盗们平时也疏于对海盗船的保养和维护，因此实际上船只内部的许多结构都已经腐朽老化了，只不过他们并没有察觉到而已。更何况，这些海盗已经四年没有登过船，就算当年再怎么轻车熟路的航海本领，现在也早已随着时间无情地流逝而衰落了——就像是退休在家养老的老铁匠，如果让业已技艺生疏的他再次提起砧锤的话，得到的恐怕会是不那么乐观的结果。

　　而相同的困境正考验着尼伊的海盗团队——这些船员们早已忘记了应当如何对付喜怒无常的海洋女神、从暴风雨当中安然无恙地靠岸归来了。正在船上乱成一锅粥的时候，还真是事不凑巧，那位之前一直乖乖地保持昏迷状态的魔灵少女偏偏挑在这个火烧眉毛的节骨眼上醒了过来，而且她甫一睁开眼睛，便开始一边不停地扭动挣扎、一边咬牙切齿地尖声叫喊着“该死的人类”之类充满了恨意的话语——她怪异的长相本来就引起了以前从未见过魔灵族的海盗们的不安，结果她这一叫唤更是让六神无主的海盗们陷入了恐慌之中。海盗们所无法应对的狂风暴雨的骤然袭击，再加上魔灵少女放出来的那些狠话的催化，使得整艘船一时之间简直就像是一间有黄鼠狼突然闯入的鸡舍一样变得鸡飞狗跳、混乱不堪，照这样下去尼伊心爱的旗舰非得被惊慌得跑来跑去的海盗们的沉重脚步给跺穿甲板不可。

　　当时有些胆小的海盗不顾一切地扒到船沿上，已经准备跳海求生（或者该说是求死）了；不过另有一些胆大的海盗们很快就镇静了下来——毕竟那名魔灵族只不过是个女孩，就算长相再怎么特立独行，单论战斗力绝对比不过这一船的粗壮大汉（他们的观点），更何况她还正处于手无寸铁、身体被麻绳牢牢捆住的状态之下，因此无论怎么想她都对他们构不成任何威胁。但很多时候，人类往往会对一些对他们没有任何害处的生物痛下杀手——比如埃尼斯帝国就曾经开展过大规模的捕杀乌鸦运动，而理由则仅仅是因为乌鸦羽毛漆黑、看上去十分不吉利而已。所以，这些胆大的海盗为了根除这个潜在的隐患，便想到了某种方法——也就是趁魔灵少女无法还手的时候直接杀掉她。这似乎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于是几名海盗便互相商量了一下，最后准备趁乱动手——反正现在场面这么混乱嘈杂，天色又一片漆黑，大家尚且自顾不暇，谁还会有精力在乎一个素不相识的家伙的死活呢？

　　如果故事就这么发展下去的话，恐怕一桩血案就要发生了。

　　但就在他们拿着弯刀悄悄接近魔灵少女之时，忽然有人挺身而出挡在了前面，阻止了由于浅见无知和恐慌而导致的愚行——是夏尔。他不顾疾风骤雨劈头盖脸的浇淋，直直地张开双臂护住背后的魔灵少女，看上去仿佛一尊代表着守护的十字架一般。而且，海盗们可以透过密集的雨幕与不时照亮整个视野的闪电依稀看见，夏尔背后的那只苍白的羽翼也已经完全展开，就像是一面恪尽职守的盾牌一样，似乎在说“绝不放你们过去”。长度大概有两三纳尔的这只翅膀尽管由于羽毛沾水变重而无法带着主人飞行，但这些失去了原本功能的羽毛每一片都仿佛精钢锻造的匕首一般既锋利又坚硬，与普通的鸟类翅膀绝对不是一个概念上的东西。

　　夏尔曾经在“斯库拉”海盗团里待过一段时间，因此他与其他的海盗们也算是相互认识。但凡认识夏尔的海盗们心里都清楚这位平日看似十分弱气的少年一旦张开翅膀意味着什么，所以这几名海盗根本就不敢正视已经愤怒到要对曾经的兄弟动真格了的夏尔，他们手中的弯刀也不听话地跟着落地，宣告着这次愚蠢行动的彻底失败。

　　这场小规模的骚动很快就引起了原本正在忙于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漫无目的地团团转的其他海盗们的注意。“斯库拉”的海盗们虽然贪婪残暴，但他们并不是毫无原则之人——他们的所作所为与其他地方的海盗截然不同，简直可以称之为“侠盗”了。因此，大家在清楚地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纷纷表示这几个家伙的行为不可取，简直就是在往“斯库拉”海盗团脸上抹黑。他们虽然被魔灵少女凶恶的态度所惊吓到，但她想必也是有自己的苦衷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再加上比他们这些人聪明许多的夏尔都愿意这么袒护着她，他们就更没有理由去敌视或者欺负这个可怜的魔灵少女了。

　　最终这件事情终于在闹大之前得以和平解决了——看上去故事应该如此进行下去，但实则不然。别忘了海盗们此时正在风雨交加的漆黑海面上孤苦伶仃地漂泊，而海洋女神才是这片海洋上众生的主宰，只有经过喜怒无常的她的点头同意，世界才可以风平浪静。但很显然，对海洋女神来说，她显然并没有看够热闹，因此她也做出了相应的行动——一道灿烂炫目的闪电忽然穿破浓厚漆黑的云层，从夜空之上猛地掷了下来，仿佛一把从天而降的飞剑一般。而这柄预示着海洋女神的坏心情的利剑恰巧砍中了发生刚才那场骚动的海盗船的桅杆——内部早就有些腐坏的木制桅杆原本就已经吃不消暴风雨的轮番轰炸、看上去摇摇欲坠、奄奄一息了，结果再遭受闪电的劈头一击，这根桅杆发出“啪”的一声**，登时拦腰折断。紧接着，还没等恍然发现桅杆折断的海盗们反应过来，断掉的那截桅杆便挟裹着如同凿子般不断敲打着船只与人们的无数雨滴一同从高空直坠而下，所瞄准的偏偏还正是手脚被绳索捆住、此时依旧动弹不得的那位魔灵少女。

　　当然，桅杆那么长的东西，一旦坠落或者倾倒下来的话，被砸中的可不单单只有正好位于桅杆正下方的魔灵少女一个人，周围的密集人群想必也会跟着遭殃，出现死伤基本上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无法避免了。海盗们在桅杆“吱吱呀呀”的倾倒、断裂声的伴奏之下，就像是要逃离什么食人猛兽的袭击一样，纷纷开始你推我搡、慌不择路地向本来就拥挤不堪的甲板的四周逃窜，人群顿时乱作一锅浆糊，大家都自顾自地逃命，能够做到不在慌乱之中把别人给退下海里面去就已经不错了，谁还顾得上绝望地仰望着那黑黢黢的半截桅杆在视野中不断接近、放大的魔灵少女呢？

　　当时，一直站立在船头指挥众人抗击暴风雨的尼伊也看到了那时的危急情况——作为海盗团团长的她自然不能放任自己的团员们和身为客人的魔灵少女不管，她甚至都已经做好了变成真正的怪物形态以阻止桅杆砸到甲板上的准备了，但她却慢了一步——

　　比已经鼓动翅膀高高跃起的夏尔稍微慢了一步。

　　由于只有一只翅膀、无法维持平衡的缘故，夏尔一般都是借着单翼鼓动起狂风的力道进行高度可以达到十纳尔以上的跳跃，而飞行的话则基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偏偏现在又遇上暴风雨的天气，翅膀又被水浸透、又湿又重，因此就算是跳起来也已经很难了。但为了保护全船的人不被那根断掉的桅杆所伤，夏尔还是毅然决然地咬牙起跳，试图靠自己比普通人强大十倍的力量来摧毁或者击飞那半截桅杆，从而化险为夷。可是他还是错估了这场没完没了的暴风雨的规模了——狂风骤雨如同一道又一道坚硬的屏障一般阻碍着他，使他无法称心如意地跳跃到最适合发力的位置。而与此同时，尽管夏尔在与时间赛跑，坠落的木杆却并没有丝毫等他的意思，只管一味地向下坠去——

　　最终，夏尔被坠落的断裂桅杆击中后脑，当场昏了过去。但托他的福，发生撞击后被迫改变下坠轨道的桅杆的坠落速度被放缓，回过神来的海盗们趁机一齐冲过去，用几十双肩膀硬生生地扛住了那根足足有五十多纳尔长、水盆般粗细的巨大桅杆，在已经绝望得闭上了双眼的魔灵少女的天空之上张开了一张世界上最结实的安全网。

　　而最大的功臣夏尔却倒在甲板上昏迷不醒，即使是利如刀割的暴风和重如铅锤的骤雨使劲拍打着他的脸颊，他也依旧没有醒来。

　　等到他醒来之时，却赫然发现当时被他所救的魔灵少女露琪亚竟然钻进了自己的被窝里，这是前话，也算是这件危险事件的后话了。

　　“哎呀，不过当时还真是危险呢——说实在的，咱甚至都打算变身了呢。”

　　回想起当时的那一幕，尼伊似乎还是有些心有余悸，开玩笑的语气也有些生硬。

　　万一当时夏尔再也无法睁开双眼了呢？

　　她心里传来这样一个声音，问出这样一个残酷的问题。她有些后悔当时面对如此危机的状况之时，她心里竟然还在犹豫是否要使用自己的力量，自己果然还只是个尚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小孩子呢。

　　她还无法做到像夏尔、斯库拉大叔和布鲁克大叔那样，能够娴熟地将自己的全部力量用来构建出保护与支撑别人的坚实盾牌——换言之，她对自己那与生俱来且卓尔不凡的力量依旧感到深深的怀疑与畏惧。

　　这也是她最终决定解散“斯库拉”海盗团的原因之一——她没有自信以海盗团团长的身份守护好自己的团员们，因此只得选择退出。

　　当然，尼伊心里面的犹豫、顾虑与挣扎，夏尔或多或少也是能看出一点来的。但他觉得这种事情必须自己想通了才算是真正解决了，因此他也不说破，只是打哈哈似的回道：

　　“喂，你的变身技能可是压箱底的王牌，虽然我和薇儿在前面已经给你做了不少铺垫了，但你可千万不能轻易使出来啊，要不然咱们可就没有包袱可以抖了。”

　　“哼哼哼，那是当然，咱可是——喂，等等，不要老把咱当成伏笔来用好不好！”

　　“毕竟汝之作用仅限于此呐。”

　　辉夜不急不缓地跟着补了一刀，端在手中的茶杯依旧不动如山。作为一个纯粹的客人，她虽然无法对这里的事务指手画脚，但对才认识几天而已的人下手补刀倒是毫不留情。

　　“不过汝之后会有何打算，少年？毕竟奴家已经决定暂时和汝一同行动了，因此奴家很好奇汝接下来之目的地。”

　　“这个嘛，”

　　夏尔稍微想了一下，

　　“我觉得还是得尽快赶回沙尔金村去。毕竟我当初也算是撂下自己的军队不管，跑到这里也算是玩忽职守了——那里毕竟是布鲁克苦心孤诣经营起来的，我必须要把这支队伍带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才能向布鲁克的在天之灵交差啊。而且，眼下已经快要到秋季汛期了——北方的秋汛虽然来得比较晚，但等到我回去，估计也就差不多了。我必须得尽快赶回去提前做好准备，必要时甚至得赶到达利斯特城下想办法警告我们的主力部队赶紧撤退——要是围城战真的拖到秋季汛期开始、里尔顿河水位上涨的时候，我们的军队一定会输掉的。”

　　“咦？为什么？”

　　薇儿好奇地问道。

　　“这里还是先让我卖个关子吧，毕竟解释起来也挺无聊的，而且这样也好在将来预言应验了的时候显得我神机妙算、未卜先知不是？”

　　“唔……这倒也是……不过哥就喜欢在这种无所谓的地方毫无意义地耍帅。”

　　薇儿勉强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所以少年汝是准备回沙尔金了？”

　　“没错，我和薇儿一起开着那辆机动车回去。”

　　“那么便带上奴家一同前去吧，奴家还对汝所卖之关子蛮好奇的。”

　　“还有我，还有我！也请带上我一起走吧，夏尔！”

　　此前一直光顾着鼓着腮帮子以就好像是几百年没喝过水了一样的气势猛喝茶水、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的魔灵少女露琪亚此时突然高高举起手臂，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大喊大叫，看上去似乎莫名地兴奋。

　　看到她的那副样子，夏尔顿时头痛不已：

　　“我说你跟着添什么乱啊……”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有本事的哦！”

　　露琪亚弯曲起胳膊、摆出秀肌肉的姿势来，可惜她那细瘦如柴的小麦色胳膊上并没有肱二头肌鼓起来。但她却对此丝毫不以为意，继续振振有词地说道：

　　“既然夏尔都已经救了我三次，那么我就要跟在你的身边救你三次才行！”

　　“呃……”

　　（有救过她这么多次吗？）

　　夏尔内心里画满了问号，但他顾及到露琪亚的面子而并没敢问出口。

　　“啊哈，哥跟那只小麦色的母羊果然还是有一腿啊。”

　　“薇儿你的表情好可怕！还有赶快处理一下从你背后蓦然升腾起来的那股漆黑的扭曲气息！会造成很严重的精神污染的！”

　　“谁是母羊啊！人家明明还有这种形状的尾巴的！”

　　“原来在意的是这个吗？！”

　　“哼，薇儿才不管呢！哥立起来的旗子，薇儿负责全部拔掉！”

　　“你说的什么我真的听不懂，拜托你至少用艾尔弗兰特通用语言说话好吗……”

　　“那个……什么‘旗子’‘拔掉’的，咱也根本听不懂的说……”

　　“尼伊你就这样保持‘听不懂’的状态就对了——莫不如说你最好还是不要懂的好。”

　　“不过，奴家倒是觉得多一人亦无妨，这样一来既能增加战斗力，又会显得很有趣——很热闹不是吗？”

　　“喂，辉夜！你刚才趁我不注意悄悄改口了是吧！还有，你怂恿露琪亚加入纯粹只是想看热闹对吧！”

　　“切，汝还真是缺乏必要之情趣呢，少年。”

　　“这种话是能轮到你说的吗？！本来我其实是不太反对露琪亚加入的——毕竟救人就要救到底，与其把她扔在这个偏僻地方，还不如让她跟着我我还放心一点。但为什么一听完你说我就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了呢？”

　　“嗯……奴家之人格魅力？”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与其迷恋你的人格魅力，我还不如去相信番茄会把人变成恶魔呢！”

　　“不要迷恋奴家，奴家只是个传说。”

　　“那你就赶紧回你的传说里面呆着去吧……”

　　“咱其实早就想问了，夏尔哥对待女孩子的态度为什么总是那么恶劣且缺乏耐性呢？咱每次见到夏尔哥与女孩子谈话的时候，他基本上都在涨红了脸大吼大叫哎。”

　　“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家伙一个个的都在不停地装疯卖傻的缘故！”

　　“你果然当不成优雅的绅士或者骑士呢，夏尔。不过我觉得你很有搞笑艺人的天赋哦。”

　　“为什么连一个新来的都敢这么说我？你肯定是被薇儿她们给带坏了！”

　　“哥你又开始冤枉薇儿了！为什么每次发生什么事情哥都会第一个怀疑薇儿啊！”

　　“可能是因为你在我这里的信用度实在是太低了的缘故吧。”

　　“如果以数值来比喻的话，是多少？”

　　“满分100的话，大概也就是个个位数。”

　　“如果以某种动物来比喻的话？”

　　“嗯……大概是水蛭吧？”

　　“呜呜呜……哥这个大笨蛋！薇儿明明是冤枉的！明明是冤枉的！”

　　“好吵啊你……再说了，如果不是你之前老是在喊‘狼来了’的话，我又怎么可能这么不信任你呢？”

　　“咦？狼？这里有狼？不可能啊！”

　　“露琪亚你是真不知道‘狼来了’的故事还是装作不知道要故意搞笑啊！”

　　“抱歉，我是真的不知道……”

　　“……”

　　“露琪亚姐姐，快像刚才那样多说几句，这样夏尔哥就能保持沉默、这个房间里也就能安静一会儿了。”

　　“嫌我吵的话你就直说啊！你说得这么拐弯抹角反而更伤人！”

　　“啊呀，咱的意图竟然被猜出来了。看样子你这家伙不简单呐！”

　　“好烦……”

　　“少年，烦恼太多会生出抬头纹哦。”

　　“好了好了无论是抬头纹还是秃头我都已经不在乎了。”

　　“哇，哥进入了破罐子破摔的至高无上境界了。那咱们还是先来说说正事儿吧——也就是关于那只母羊的问题——”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啊！”

　　“都跟你强调了多少次了，我才不是母羊咧！”

　　“薇儿啊，奴家觉得还是带上她一起走吧。反正这家伙很笨，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就是因为她很笨所以薇儿才担心啊！辉夜亲你难道不知道有时候笨一点的女孩反而会受到男士们的青睐吗？”

　　“薇儿拜托你能说人话吗？”

　　“抱歉，如此冷僻之知识奴家确实不懂。”

　　“算了算了，辉夜姐姐，那些好像是就算不知道也不会有什么损失的知识哦。”

　　“尼伊你终于上道了，真不容易。”

　　“喂！能不能别把我是笨蛋当成前提条件啊！”

　　“……抱歉，实在是情不自禁……”

　　“呜呜呜……不带你们这么欺负人玩的……”

　　“……”

　　最后，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了半天，最终同意了魔灵少女露琪亚的加入请求。其间虽然话题时常偏离主旨，但这也都已经是见怪不怪的事情了。

　　毕竟，假如一帮人聚在一起却总是安安静静无话可说的话，要么就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像表面上的那么好，要么他们就是生死患难与共数十年、早就已经远远超过了还需要用语言来交流的等级了。

　　*4

　　夏尔一行——现在已经增加到了四个人决定再在布拉普利斯特姆城里逗留一天，一方面是为了更好地储备体力，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添置充足的旅行物品。

　　毕竟他们在人数上又有增加，也不能指望辉夜那个冷却时间惊人的瞬间移动魔法，因此生活必需品——食物与水的每日的消耗量势必会增加。而且根据夏尔估算，这回去的旅程就算抄捷径也得需要两个多星期，虽然机动车可以由四个人轮流驾驶，但就算这样大概也得有两个星期一直在路上颠簸。

　　更关键的一点是，他们需要准备相当数量的魔法燃料才行。

　　在前往这里的路上，夏尔与薇儿原本计划在内陆小镇安提斯克罗亚补充大量的燃料，结果到了那里才发现镇子里感觉似乎有些不对劲儿，结果也就没能成功进入小镇，更没有得到在革命军占领区里本来就非常稀缺的魔法燃料。

　　这样一来，看样子想要在沿路上的其他城镇里购得魔法燃料的机会也会相应降低，他们必须事先考虑到这一点，否则车子一旦再半路抛锚的话，他们可没那个本事一路光靠两条腿走回沙尔金去。

　　这样计算来计算去，结果机动车的车厢里面最后整个变成了一间杂货仓库。幸好有尼伊慷慨解囊相助，否则夏尔他们就算把自己给卖了估计也换不回这一车的东西。

　　此时天上已经阴云密布，看样子再过不久就会下雨的样子——毕竟现在已经算是进入秋季汛期了，再加上几天前的暴风雨的影响，就算任何时候忽然来上一场阵雨都不足为怪。

　　在东西备齐之后，夏尔他们四人来到停车的地方，准备赶早动身。这时，眼尖的夏尔忽然看到有一个几天不见的熟悉身影正向自己跑来，于是他便走上前去打了个招呼：

　　“嘿，你怎么来了啊？”

　　“那个……你的东西……做好了……所以……送过来……”

　　“已经完全分不清楚你这说话方式究竟天生如此还是确实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所致了……”

　　没错，来的人正是自从冒险归来便一直窝在家里不出来的玛维•布尔班斯克，布尔班斯克铁器店的老板兼任铁匠。虽然能在临走之前再见到肯踏出家门的玛维着实令夏尔感到由衷的欣慰——毕竟这家伙可是个重度茧居族，要让她回归社会、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可以说是一个任重而道远、甚至都不亚于维护艾尔弗兰特和平这样的工作了。

　　说实在的，在大街上看到这样一个个子跟自己差不多高的、拥有回头率相当高的容貌与身材、却非常遗憾地像只虾一样弓着腰、而且还像是哮喘病发作一样喘个不停的美女，这也确实够夏尔大吃一惊的了。然而，她最令人遗憾的莫过于她那半死不活的说话方式了——总是拉长音不说，声音还有气无力的，就好像是好几天都没吃饭了似的。

　　因此，一般人若想跟她好好交流一番的话，恐怕得付出相当多的耐心，而且还要有一副好耳力才行，要不然非得被她那慢了不知道得有多少拍、简直就跟蜗牛有得一拼的奇怪性格给逼疯不可。

　　不过，虽然她有着如此糟糕透顶——主要是指与人交流方面糟糕透顶的性格，但她同时也是一名隐居在此的魔工技术的天才。就在几天前，夏尔他们在街上闲逛之时偶然见到了由玛维一手设计出来的超级载人收割机甲——“死神3999型”，经由尼伊引荐，他们才最终与在陋巷之中深居简出的玛维会面。

　　自此之后，夏尔便时常觉得她的技术应该能够派的上用场——毕竟她曾经亲口承认自己是个没有拿执照的锻造师，而真正具有锻造师资格的锻造师恐怕找遍全埃尼斯帝国也找不出千人以上。锻造师最引以为豪的本领是为武器、装甲等赋予魔法属性，而这就要求他们必须经过系统的魔法培训，并且同时也要掌握一定程度的铁匠知识——这便是锻造师为何人数稀少的原因了。

　　就算是本领再差的锻造师，也能够将一把普通的铁剑打造成拥有堪比攻城槌的强度的神兵利器，而那些水平高超的锻造师据说能够打造出不亚于神器的强悍装备来。正是由于他们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埃尼斯帝国才会通过“锻造师资格证”的制度来管理这些一等一的人才，并试图将他们变成自己的提线木偶，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对玛维来说，虽然没有一张光鲜亮丽的执照摆出来的话可能会影响店里的生意，但这某种程度上也摆脱了帝国的监视与控制，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而对夏尔来说，既然自己认识的人里面有如此本领高超之人，那么再不好好利用一下的话，简直就跟暴殄天物没什么区别了。所以在探险回来之后，夏尔便将一张神秘的图纸交给了玛维，希望她能够按照图纸上的设计制作出他想要的装备来。

　　不过他倒是万万没想到玛维竟然仅仅用了两天多就把它完成了，而且她还在夏尔离开布拉普利斯特姆之前亲自把它送了过来，那把武器现在就装在提在她手中的细长皮箱里面，看上去颇具神秘感。

　　“你要的……完成了……虽然……有些地方……擅自进行了改动……”

　　“啊，没关系的，本来我就不是什么专业人士，自己全凭想象力设计出来的东西也难免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各种缺陷，结果到最后还得劳烦你帮我挑错改错，实在是抱歉啊。”

　　“没关系……因为这件装备……制造起来……很有意思……”

　　玛维不知为何有些扭扭捏捏地低着头，因此夏尔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从她那一贯毫无生气和起伏的语气里似乎能够听出那么一丁点儿的高兴，所以夏尔觉得这样就好。

　　玛维伸出手来，犹犹豫豫地将皮箱递给夏尔，夏尔则以双手稳稳地接住，现场气氛庄重得简直就像是国家之间的外交活动一样。而透过手臂传来的沉甸甸的感觉也让夏尔悬着的一颗心顿时落地了——看样子玛维还真的做到了。

　　“不过，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快就能把它完成，还真是吓了我一跳啊。”

　　“那个……没、没什么……就当是饯别礼物……所以……”

　　“所以就赶工了？”

　　“嗯……”

　　玛维嗫嚅着点了点头，似乎是认同了夏尔替她补充的话语。但她的脸还是藏在阴影下面，夏尔怎么样也猜不出她此刻的表情来。

　　对此，夏尔只得无奈地笑了笑：

　　“其实你大可不必那么着急的，反正我将来肯定会回来的，到时候我会自己去取的。”

　　“那个……你……还会回来吗？”

　　“？”

　　听到玛维答非所问，夏尔顿时充满了问号。但仔细一听，那个一贯说话毫无抑扬顿挫的玛维竟然在句尾加上了疑问的语气，这可真是一大进步，让夏尔有些受宠若惊。于是他忙不迭使劲点了点头：

　　“对，没错，我会回来的。等到前线战事不那么吃紧的时候，我就会回来一趟。”

　　“太……”

　　“‘太’？”

　　依旧低着头扭扭捏捏的玛维不知为何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了。

　　“太好了……”

　　“……”

　　“真的是……太好了……”

　　“喂喂喂，又不是生离死别，用不着这么夸张吧！”

　　眼看着玛维都快要哭出来了，夏尔顿时慌了手脚。停车场这里大清早的虽然没什么人，但这种场面万一被薇儿看见的话，待会儿肯定又会闹出一大堆不必要的误会来。

　　“我只是……太高兴了……因为……以后还有机会……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玛维终于抬起头来，泪中带笑的样子令夏尔不禁愣了一下。她灰色的蓬松马尾在开始变得有些冷的秋风当中翩然起舞，摇摇摆摆的似乎也在呼应着主人的心情。

　　她做出的这一系列不同寻常的反应让夏尔始料未及，回答时竟然都开始结巴了：

　　“啊，是、是啊，我、我会回来看你的，一、一定。”

　　这话说出口，夏尔自己都觉得有些心虚，于是他不好意思地悄悄撇开了视线。但脸上依旧挂着欣喜表情的玛维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嗯……我等你……”

　　（她竟然相信了！这么明显的竖立死亡旗帜的话，她竟然真的相信了！）

　　夏尔内心惊讶不已，叹息与呐喊差点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不过既然人生已经如此的艰难，那么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拆穿的为好。

　　否则活着就未免太让人绝望了。

　　“那么……我就先走了……请多保重……夏尔……”

　　“你也多保重啊，玛维。”

　　玛维最后优雅地欠了欠身，行了临别的一礼。她并没有显得依依不舍，不知道是因为她心里明白“送人千里终须别”的道理呢，还是因为夏尔答应以后回来看她让她的心中又充满了对未来重逢的希望呢？

　　不过不管怎样，夏尔都必须要出发了。降雨即将来临，他想在路面被雨弄得泥泞不堪之前能赶多远的路是多远。

　　当然，最后夏尔依旧逃不过妹妹不依不饶的审问——

　　“哥，你果然跟玛维亲发生了什么吧！”

　　“你、你在胡说什么呢！”

　　“哼！薇儿全都看到了，哥和玛维亲含情脉脉地互相对视，她送给哥定情信物，哥答应她将来一定回来——这简直就像是女子送心上人远赴战场的古老桥段嘛！”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箱子里的这东西只不过是我拜托她做的一样武器而已，没你想象的那么扯好吗！”

　　“哼，薇儿才不相信呢！”

　　“咱们出发之前我不是一直在摆弄一份图纸、最后还让你给泼上了墨水不是吗？就是那个！我只不过是拜托玛维按照图纸把它做出来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哼，薇儿才不会相信哥的连篇鬼话呢！”

　　“那没办法了——”

　　（咔嗒！）

　　“喏，你看——我都跟你说了这只不过是把定制的武器而已，这下你应该信了吧？”

　　“骗人！哥明明都已经有了那把细剑了，还要什么别的武器啊！”

　　“咳，这你就不懂了——在这个战争年代，每个人都得留点秘密武器在手里，一能防身，二能给自己这边添加筹码，所以我才这么急着自己弄一把过来不是吗？”

　　“唔……可是……啊啊啊啊烦死啦！谁不知道哥的嘴皮子能把地皮磨穿？薇儿才不相信哥的这些鬼扯呢！这就是哥和玛维亲的定情信物，而且哥还约定说自己将来会回来亲自娶她，这不是定情信物是什么！哥这个花心大萝卜！快点糠掉吧！！”

　　“我都说了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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