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艾尔弗兰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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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海雾消散之时下

  *6

  船队突然停了下来,就好像演奏到一半的月琴忽然断掉了一根弦似的。毫不夸张地说,这次停船之突然,甚至都能听到船体与海水剧烈摩擦时产生的巨大噪音。

  明明是趁着顺风顺水的绝好天时张满帆全速前行,由七艘战舰组成的奇袭部队却忽然无视计划与指示,自作主张地驻足不前,就好像前方海域里冒出了什么大个的海怪似的。

  船体先是像个被人拿起来摇啊摇的瓶子里装的半瓶子水似的剧烈地摇晃了一阵子——害得正躺在船长室里闭目养神的克利夫兰差点从木板床上颠下来,随后这艘庞大的旗舰就这么保持着诡异得好似民间艺人的绝活一样的倾斜角,杵在空荡荡的海面上一动不动了。

  是真正字面意义上的“一动不动”,船体不仅没有表现出任何急刹车带来的惯性冲击,甚至就连被海浪推搡产生的颠簸也丝毫感受不到。

  简直就像是整艘船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抓出海面,然后在船底涂上胶水后给牢牢地粘到了一块大到夸张的木板上似的。

  克利夫兰正要怒骂两句,紧接着从外面传来船员们惊恐的呼喊。

  (是触礁了、碰上海盗了还是船底漏了?总不会是真的撞上什么大海怪了吧?)

  克利夫兰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声,麻利地起身穿上贴身铠甲,顺手提起竖在桌边的佩剑,随后赶紧大步流星地往甲板方向赶去。

  途中经过走道,能听到天花板——也就是船的甲板上面传来各种各样的脚步声。甲板上的人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般在甲板上慌乱地团团转个不停,踩出乒乒乓乓的噪音,扰得克利夫兰有些心烦意乱。

  (总觉得好像变冷了……喂,现在虽然是秋天,但还没开始大规模降温吧?而且由北向南行驶的话,不管是气温还是水温,理论上讲不是应该越来越高吗?唔,好冷……难不成哪个蠢货不小心把船开到北极去了?)

  克利夫兰憋了一肚子莫名其妙和起床气,猛地推开船舱门上到甲板上,随后便终于清楚了船为何突然就停下来了——

  视线所及之处无不弥漫着寒冷的雾气,原本一片蔚蓝的海水全部结成了坚冰,将他的七艘战舰全数牢牢地冻结在了海面上,使得他们如今的处境就像七条被冻在冰块里的冷冻鱼一样。如果向远方望去的话,便会发现这片怎么看都极为不正常的海冰的覆盖范围极为广阔,甚至蔓延了有数十千纳(1千纳=1000纳尔=800米),让这一整片海域都变成了北极冰原风光。

  但若是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这片冰原并不单单是一大片一马平川的溜冰场——冰面上无数巨大冰柱和冰锥如同苍白森林里的枯树般犬牙交错地高高耸立着,在同样苍白的阳光照耀下反射着透着蓝色的白光;整片“冰域”寒气弥漫,冰冷刺骨,看上去既神秘又阴森。就算是人生阅历丰富、见多识广并且和这片东大洋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克利夫兰•吉斯坦因,在亲眼见到这片明显异于常识的广袤冰原时,也不禁如同中了石化魔法般哑口无言,甚至连掉下去的下巴都忘了弯腰捡起来,只能一脸目瞪口呆、仿佛亲眼看见自己故去多年的大舅从家中祖坟里爬出来似的杵在原地慢慢风化。

  至于其他船员嘛,大概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毕竟他们就跟疯了没两样,像一群喝酒喝多了撒酒疯的公牛似的满甲板乱窜,嘴里还不停嚷嚷着什么“活见鬼”“末日来了”之类的会被圣十字教会下属的修道院直接强制收容的疯话。

  而克利夫兰则表现得完全不像个年过半百、饱经沧桑且位高权重之人应有的样子。他就像丢了魂儿似的立在船首,都过了大半天了,嘴里却连半个字都蹦不出来,就好像舌头被人给割了去似的。不过他这样也情有可原,毕竟这种超大规模的非自然现象跟集市里出售的新鲜水果可不是一个稀有度——能够目睹到这种壮观景象,也已经不仅仅是一句“三生有幸”就能形容得了的了。

  自打埃尼斯帝国建立以来,三百余年间出现过的与这片海冰规模相当的异常事件的记录,就算翻破帝国档案馆的所有档案,都找不出半个字来。

  这就是这么夸张的景象。

  (被冰冻的海面……没有任何生的迹象的绝对死亡领域……)

  部下们依然在甲板上竞相奔走呼号、大吵大叫,克利夫兰却对此充耳不闻,仿佛已经进入了自己的世界。眼前的极端异常的景象让他恍然想起了某个流传于艾尔弗兰特的传说——

  当年,神为了惩罚骄傲自大的羽灵一族,便将他们整个族群连同其赖以生存的家园——永恒之树约顿海姆一起升上天空并使其上下颠倒地永远漂浮在天空中,而地面上原来永恒之树扎根的地方则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坑。这个大坑由于其上空有约顿海姆的遮挡,因而一直沐浴不到阳光,因而气温变得极低,在历经了无数岁月后,坑中积水聚成湖,湖中水又冻结成冰,最后终于形成了一片永远冰封、永不开化的冰湖,被后人称为“鲁纳斯”。

  而眼前这幅超常的画面就像是把描绘鲁纳斯的画给原封不动地拓印下来了似的相像。而且不仅仅是照搬传说中的场景,这片海上冰原还像是有生命一样,似乎一直在缓慢地不断向外界扩张着、蚕食着整片东大洋,困住船只的坚冰也如同爬山虎一样不断沿着被冻得咯吱作响的船体向上延伸。

  钢铁虽然不像木头般会被冰凌轻易撑碎,但在如此低温之下,钢铁就会变得如同玻璃般脆弱得不堪一击,因此如果不尽快想办法处理掉这些冰的话,那么就算是海雾骑士团引以为傲的钢铁战舰,损坏、沉没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被人算计了。

  克利夫兰第一个冷静下来,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点——能够形成这么大规模的冰层,就说明这绝非自然现象,必然是有人使用了大规模的冰冻魔法。而为了维持施法范围内的温度,使用这个魔法的人应该就在附近才对。想到这里,克利夫兰急忙集中精力四下眺望,视线所及之处却被晃眼的惨白冰层填满,根本找不到施术者的影子。

  “团长,船快撑不住了!”

  这时身后传来水手惊恐万状的声音。克利夫兰急忙收回视线,看到部下们纷纷颤抖着伸出手手指向脚下,便转而扶住船舷探出身子以查看船身的受损情况。

  这艘旗舰上已经出现了数个破洞,尖利的冰柱和冰锥轻易地就将钢铁的船壳撕开几个面目狰狞的口子,如同以尖刀刺穿薄纸般从其中贯穿而出。先不说它们如同钉子般将船给牢牢地钉在了原地使得他们更加寸步难行,就算这海冰融化,这艘船也会因为漏水而直接下沉。旗舰眼看着已经保不住了,其他船只的受损情况也不容乐观,而且这些可怖的“伤口”随着冰柱的成长似乎还在持续扩大着,被撕裂、卷起的钢铁不断发出“吱嘎吱嘎”的**声,仿佛已是强弩之末的钢铁巨兽临终的悲鸣般刺耳。

  (可恶,是我大意了……但是,要发动这个级别的魔法的话,至少要有高级魔法师——不,至少得是高级魔导师级别的魔法师才行啊,如果敌人当中真有这个等级的魔法师的话,我不可能不知道的。)

  “可恶!”

  想不通。完全想不通。这个魔法师简直就是从天而降,却又如同瘟神一般彻底地打破了战场上的既定格局,将克利夫兰的如意算盘砸了个粉碎。

  “可恶!”

  克利夫兰双手握拳,发泄似的使劲砸在了船沿上,虽然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如今别说是攻打沙尔金了,进退不得的他们现在就连该怎么摆脱困境都搞不清楚。他们倒是可以选择果断放弃这七艘已经支离破碎、无力回天的战船——而且这似乎还是目前唯一可行的选项,但如何让七百人从茫茫大海之中回到陆地上又成了一个严峻的问题。

  部下们吵吵嚷嚷的,每个人都在尖声高呼着什么却又莫衷一是,就像是一大群品种各不相同的鸟儿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开会似的,显然已经乱成一团。而被耳边“嗡嗡”声不断撞击着鼓膜和听觉神经的克利夫兰则感到十分烦躁,感觉脑神经和血管已经胡乱地交叉、纠结在一起,缠成了一个怎么解也解不开的死结了。

  (所有的高级魔导师等级的魔法师国家都有记录在案,那么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家伙只能是没有执照的了。但就算没有执照也罢,他又是个什么来头?被魔法学院开除的学生吗?还是自学成才的天才?可恶……)

  克利夫兰绞尽脑汁思考,却始终百思不得其解。他可以就此提出无数种假设,却怎么也找不到就隐藏在这些假设之中或者是被他忽视了的正确答案。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我说,为什么不让你的部下先下船,然后用你的‘潮汐使者’分开海水回到陆地呢,克利夫兰•吉斯坦因?”

  一道意外平静、与眼下这紧张而混乱的气氛格格不入的悠闲声音忽然如同飞刀一般直刺进克利夫兰的耳中。与此同时,就像是接收到了事先约定好的统一信号一样,刚才还嘈杂无比、莫衷一是的七艘船的七百人竟然同时收声,顿时只留下一阵冷冽的沉默在冰原上空不怀好意地盘旋。

  克利夫兰定睛看去,发现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某一根高塔般耸立的冰柱旁,原来空无一物的地方此时忽然凭空出现了一个悠闲地倚靠在冰柱上的少年——少年身材颀长而略显单薄,似乎身子骨还未发育完全;他有着西方大陆较为罕见的黑发黑瞳,皮肤白皙,长相偏中性,浑身上下散发出某种奇妙而高贵、却又拿捏不准的气质;他穿着一件显得十分干练的无袖黑色鳞甲夹克(至于是金属鳞甲还是龙鳞甲就不得而知了),露出白皙的双臂,双手上戴了纹满诡异蓝色线条图案的长手套,脖子上则裹了一条怎么看都该叫做“围巾”的大而宽松的披风,那披风经过右肩甩到身后,却把左半边躯干给露了出来;下身是普通的黑色布制长裤和将整个小腿给严丝合缝地裹起来的银色合金战靴,同样为金属质感的两条腰带上则佩戴着一把极长的华丽细剑(一般细剑剑身长度大概在1纳尔左右,但他所佩的那把剑,其剑身长度已经快到两纳尔了),很像是王公贵族挂在客厅壁炉上方的墙壁上用来搞装饰的玩意儿。

  总之,这位翩翩少年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会让所有第一眼见到他的人都觉得这样的少年更应该出现在诗会、沙龙或者宫殿城堡大厅里举办的社交舞会上,而不是这种荒凉寒冷、险象环生的冰封之地——但附生在背部左边的一只巨大的洁白羽翼却毫不留情地破坏了这一良好印象。

  属于天使的神圣之翼,却只有左边的一只,缺少了右半边,就仿佛天生叛逆般刻意无视了美学的对称法则——而这种平衡崩溃所带来的并不是圣洁、神圣的感觉,而是代表着异端与不详的凶险异兆。

  显而易见,这位少年是混血种,也就是帝国人口中的“杂种”。而“杂种”在这个埃尼斯帝国的境内理应是不存在的——他们一旦被人发现,就会被直接拖到教会,无须审问便可直接以“异端罪”施以火刑,连给贵族当奴隶的资格都没有,更别提像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堂堂海雾骑士团七百人七艘战舰的大军面前了。

  因此少年的现身理所当然地引起了克利夫兰身后部下们的骚动。就像是刚才的静音魔法突然消除了一样,站在甲板上的骑士团团员们纷纷再度开始交头接耳,四散纷飞的音波甚至盖过了浮冰下方暗流涌动的海浪的咆哮声。

  (东方人的面容,背后的单翼,坦然潇洒的态度……这家伙似乎来头不小,而且总觉得以前应该听说过这么一个人,毕竟特征这么明显的家伙提着灯笼都难找出一个来。)

  但克利夫兰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在这种荒谬至极的情形下却依然能够保持冷静,并开动全部脑细胞全速思考,试图搜索出关于眼前这个挑衅者的情报来。

  “唉,果然帝国骑士团团长这样的大人物是记不住区区‘杂种’的名字的啊……”

  就在克利夫兰绞尽脑汁回忆、其他团员们乱成一锅粥时,少年再次发话,依然一副事不关己的语气,声音虽然不大,却异常清晰地回响在每个人的耳边,简直就像是他本人就站在旁边轻声耳语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接着,带有魔力的声音再度在空气中缠绕开来,少年终于有些依依不舍似的离开一直被他当做靠背的冰柱,站直了身体之后优雅地微微欠身,略带沮丧地做了自我介绍:

  “本人名为夏尔•普雷,正如你们所见,乃是区区‘杂种’一枚,挣扎着好不容易活到了这么大岁数,目前有幸担任革命军——啊,也就是诸位口中的‘叛乱军’的第三军所属的强袭队的副队长一职,不过既没钱、没名气也没有社会地位就是了。今天我之所以把舞台搞得这么隆重,自然是指望着能靠单挑掉你们来赚点名声,然后让自己的威名传遍大江南北——之类的?”

  霎时,第二次的广范围沉默降临。

  少年的话语之中无不充斥着戏谑与讽刺,听上去确实不负他“叛乱军”的身份。不过,虽然他的话里全是玩笑,他的眼睛里却并无半丝笑意,而是仿佛镜子般平静而冷酷,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感**彩。

  (沉着、冷静、客观、理性,乍看漫不经心、实则无懈可击的姿态,以及基于自身的强大而表现出来的从容不迫——看样子是个强敌,而且是那种绝非一两个或者三五个人就可以轻易战胜、只能倾尽所有毫无保留地殊死搏斗方有概率侥幸取胜的类型。)

  视野中的少年的形象幻化成为悄然竖起身体、露出尖利毒牙的眼镜蛇,而这不详的幻象令克利夫兰不禁打了个寒战。少年那冷冽得更甚于这片冰原的眼神中没有丝毫怜悯,仿佛在告诫他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他必将毫不犹豫地一口咬下,并将钩状的毒牙狠狠刺入其敌人的身体当中,让那人不死也掉半条命。

  这是早已习惯“捕食者”身份的人才会有的、会让任何人都禁不住心生恐惧的气场。

  换言之,敢于站在足足七百人眼前的那名少年,并不是妄图螳臂挡车的愚蠢浅见之辈,而是会将杀戮看作是拍掉沾到衣服上的尘土那么简单的事的怪物。

  “可恶……”

  原本以为区区农民起义军而已,里面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像样的人物,结果克利夫兰此刻不得不为自己当初的傲慢和轻敌付出惨痛的代价。

  如果不认真以对的话,会输。

  克利夫兰的右手下意识地往挂在腰间的长剑的剑柄伸去,同时稍微眯起双眼,眼神却更加锐利,隐约透出发现猎物的野兽般危险的气息。再怎么说对方只有一个人,无论如何他们这边至少都会有人数优势,因此作为这七百人的统帅,克利夫兰自己心里更是不能有任何一丝一毫的不安、动摇与犹豫。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猛虎难敌群狼”,再怎么凶猛强悍的家伙终归也有自己的短板和要害,他要善加利用己方人数多的优势,动真格地“狩猎”这名故弄玄虚的少年。

  见他们的统帅如此,部下们如同终于吞下了一颗定心丸一般,也纷纷镇定下了来,逐渐接受并适应了眼前发生的这场超自然闹剧。只见他们各自擎起手中轻弩和投枪,将磨得锐利雪亮的箭头和枪尖对准了前方一副毫无防备样子的少年,只要将军一声令下,这些致命的飞行武器便会以可以媲美声音的速度直取敌将,将这个胆敢小瞧战争的家伙射成刺猬。

  但克利夫兰只是一脸严肃地俯视着自己的“猎物”,并没有急于下令让全军动手,而是厉声质问夏尔:

  “夏尔•普雷,我先姑且问你一句:你究竟是如何识破我克利夫兰•吉斯坦因的计策、看穿我们海雾骑士团准备派舰队奇袭的?”

  “啊,这个啊,说起来还真有点碰运气的成分呢……”

  夏尔一只手托住下巴,眼珠向上瞟着,不知道是在仰视头顶蒙了一层浓郁海雾的天空,还是在窥探脑中那数量庞杂的各种记忆。他就这样以一个最为舒适的姿势倚靠在冰柱上,以与战场毫不相称的语气开始将个中始末娓娓道来:

  “起因是今天上午我在沙滩上发现了一条搁浅的黑星鲨。这黑星鲨浑身上下不满钝器之类的造成的伤痕,看上去很是蹊跷。毕竟这种堪称海洋霸主的鱼类并不会轻易出现在近海地区,因此基本可以排除掉被人类或其他鱼类攻击的可能性,就只能认为他是自己撞到了什么东西上,然后受了致命伤后沿着洋流一路漂流到这里来的。

  “我知道你们海雾骑士团的战舰都是装备了轮桨的,而那玩意儿一旦发动起来,简直就跟一根旋转个不停铁棍似的,杀伤力十足,对于海洋里的生物来说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凶器。你们的战舰体积庞大,如果贸然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南的话,就算随时搁浅都不足为奇;因此你们若想要攻打过来,就不得不绕条弧线才行——而你们在绕路的时候,是有很大可能经过黑星鲨栖息的水域的,也就完全有可能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误伤了一条黑星鲨,并导致其一路漂流过来搁浅在沙滩上,最终成了我们的侦察兵。”

  “哼,简直是一派胡言!区区一条鲨鱼而已,又怎会助你等大逆不道之叛贼?!”

  克利夫兰不屑地断然喝道,

  “退一步说,就算一切真如你所言,一条死了的鲨鱼也绝无可能比我们的战舰还要快到达沙尔金海域!”

  属于自己的船能航行得多快,这个问题的答案克利夫兰早就已经倒背如流了。再者,就算单靠常识来考虑的话,也能找得出夏尔话中的这个疑点来。这样一来,夏尔刚才的那一番推理就从根本上不成立了——等到鲨鱼漂过来的时候,海雾的战舰应该早就已经攻陷了这座小渔村了才对。如此一来,消息泄露果然还是因为自己的队伍里有奸细?但为了保证作战计划不会提前外泄,克利夫兰可是故意等到临出发的时候才告知这七百名登船队员们此次作战的目标与目的地的,敌人的间谍又是怎么在茫茫大海之中向外界传递情报的?

  克利夫兰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夏尔忽然出声打断了他:

  “那鲨鱼是通过‘海底通道’漂流过来的哟。”

  “‘海底通道’?”

  “尽管从表面上看,洋流是自北向南的流向,但在这片东大洋的水面下,其实一直有超高速的暗流涌动着。而这些暗流的水流速度之快,别说是你们的战舰了,甚至就连从强弩里射出的飞箭的速度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所以海里的生物平时都会尽量避开它们活动。而你们的船桨由于动力过于强大,导致那条鲨鱼直接被硬生生地恰好‘按’进了自北向南方向的海底洋流里,然后就被卷进其中漂到了这里。”

  夏尔本想解释得尽量简短易懂一些,结果这种说法却被克利夫兰嗤之以鼻:

  “哼,你刚才说的所谓的‘海底通道’,说起来是好听又神奇,但这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莫名奇妙的东西!年轻人,我看你很有编故事的才能啊,要不你干脆就在这里放下武器去当个小说家得了,到时候我会对你在叛乱军期间犯下的罪行既往不咎的。”

  “唉,这都是我亲眼见过的真事儿,信不信由你。”

  尽管遭到了克利夫兰毫不留情的讽刺,夏尔却只是无奈地耸耸肩,仿佛对自己受到质疑和嘲讽之类的情况早就习以为常了。

  “不过我觉得吧,与其有工夫浪费时间来劝降我,你还不如趁这个机会赶紧想办法补一补你那些铁箱子上的窟窿要来得实际呢。”

  “哼,我堂堂海雾骑士团还没落魄到需要敌人关心的地步!”

  克利夫兰向旁边猛地一挥手臂,就像是想要切断什么似的。

  “虽然能够识破我的计策确实很了不起,并且制造出如此大规模的海冰并将我的舰队困在此地的行为值得称赞,但你竟敢单枪匹马就来对峙我的七百骑士,难道你是在瞧不起海雾骑士团吗?还是说,你是在瞧不起战争?”

  “不敢不敢,在下区区一介‘杂种’,又岂敢轻视任何人事物呢?”

  遭到劈头质问的夏尔只是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依旧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态度来:

  “只是托你们的诡计的福,我们老大被坑得很惨,直接导致我这边的人手有些不够用啊,要不然我这个副队长肯定就像只蜗牛一样缩在安全的后方了,也不至于会落得个亲自上阵的悲惨下场不是吗。况且说实在的,我的手下们着实有些不给力,为了对付你在西边森林里布下的伏兵,我不得不让他们全员出动才能放心啊,你也得理解一下我的苦衷啊。”

  言辞戏谑,但夏尔的眼睛里依然找不出半点笑意来。即使面对克利夫兰严厉的责问和其部下愤怒的目光,他仍然不改那漫不经心的态度,仿佛眼前那些明晃晃的刀枪剑戟之类的都是纸糊的一样。

  克利夫兰不悦地皱起眉头。兴许是由于性格使然,他生平最厌烦这种吊儿郎当、油嘴滑舌的家伙,都快到了一见到这种人就跟看见腐败物似的想吐的程度了。当然,在这两军对垒的严肃时刻,他是绝对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吐出来的,因此尽管心里不以为然,他表面上还是故作平静地说道:

  “理解?所谓的‘为将之道’,这第一堂必修课就是要相信自己的部下。你这小贼连自己的部下都不信任,根本就不配称作与我对等的‘将领’,你我之间又谈何理解!”

  “唉,果然跟老顽固就是说不通呢。”

  夏尔一副困扰的样子挠了挠头:

  “所谓的‘战争’啊,可不是什么讲究情谊、信任、勇气的热血传奇小说,也不是靠着几本兵法攻略里面那些丁是丁卯是卯的废话就能完满搞定的桌面游戏。说白了,战争可是这世上最最讲究‘效率’的东西之一啊,要是事先不好好算计一番的话,就跟一味贪小便宜而只买价格最低的商品一样,可就得赔上原本没必要搭进去的资源了——当然,在这里指的主要就是人命了。举个例子吧,你明明知道这支部队根本没法完成这么艰巨的任务,还偏偏要搞一个声势浩大的战前动员,对他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大义凛然地跟他们说:‘你们给我想尽一切办法,无论如何都要拖住敌人十个小时。去吧,祖国需要你,人民需要你,为了崇高的理想,为了最后的胜利!’然后再心安理得地派他们上战场送死,让他们用自己的尸体去砌一堵人肉长城来拖延敌人,好为自己争取时间。没错,你也许能够在这十个小时内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注意力转移了的敌人屁股后面猛揍他们一顿,或者带着你认为更加重要的人物安全地撤退到深山老林里从而摆脱敌人的追击;但对于那些为了你而牺牲的人而言,他们又得到了什么呢?假如可以召唤出他们的灵魂的话,他们又会对你说些什么呢?反正绝对不会是‘谢谢’之类的。

  “你们有七百人,而且这还并不是你克利夫兰的全部家底,这些士兵的性命对你来说根本就不值一提,只不过就是治疗药剂之类能够再买来的消耗品罢了。但我就没办法了,我们本来就没什么兵源,好容易招上来的预备兵还得优先给更高一级的部队使用,我们这小规模地方游击队别说是分杯羹了,到最后就连吃饭的碗都得‘一切为了革命’上交给上司,被榨成干儿了都得剥下皮来做成稻草人插到麦田里吓唬小鸟去,还指望能补充上个兵员?我还不如指望着哪天能搁草丛里捡到个从天而降的伊卡洛斯之类的玩意儿呢。

  “说来惭愧,我手下只有区区两百人,根本玩不起所谓的‘人海战术’。万一真要对上你们这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的话,别说是两百对七百了,就算是两百对一百,恐怕也得全军覆没吧。我就这么点儿家底了,可不能在这里赔光,因此我宁可自己一个人单干,也绝不会傻呵呵地让自己的部下过来白白送死。”

  虽然一开始还有些随随便便的样子,但克利夫兰能够感觉得到,夏尔的态度随着叙述变得愈来愈认真和严肃,而到了话语的最后时他所露出的那仿佛早已洞悉世上一切般的眼神,一霎之间甚至令克利夫兰不禁产生了自己正在与一条危险至极的毒蛇对峙的错觉。而等到自己终于镇定下来的时候,克利夫兰才恍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尽管他现在正伫立在寒冷的冰原之上,汗水还是轻易地浸湿了他的衣服,仿佛在嘲笑他是个胆小鬼。

  (要镇静,对方只有一个人而已,只有一个人……)

  “凭你区区一人之力,就算你再勇猛,也不过是匹夫之勇,顶多以一敌百就是极限了”我看你这年轻人长了这么大岁数,该不会真正长大了的只有一副嘴皮子吧?”

  克利夫兰不愧为久经沙场的名将,就算一时之间被暂时性的胆怯占领了头脑,还是能很快地把主导权抢回来的。而方才的退缩和动摇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收获,正是借由夏尔的这些发自肺腑的认真的话语,克利夫兰最终察觉到了一件事——

  果然,那个叫做夏尔•普雷的少年根本就是在轻视“战争”这种东西,只是把它当成了一种单纯的战略模拟游戏而已。

  而他的这种闲庭信步般的、貌似卑微实则傲慢的态度则引起了克利夫兰更大的愤怒——他决不允许有人敢瞧不起无数人曾为之付出生命的“战争”。只见他猛地一拳砸在船舷上,一边伸出另一只手的手指用力戳着自己的胸膛,一边嘶哑地怒吼道:

  “我克利夫兰•吉斯坦因在战场上拼杀了三十几年,虽不敢妄称高尚,却自诩问心无愧。像你这种把战争当儿戏、不珍惜自己和同伴生命的愚妄之辈,我平生见过无数,轻视战争下场无不是引火焚身、自取灭亡!今日你既然非要自不量力地螳臂挡车、自寻死路,我们海雾骑士团岂有退缩之理?!全军听令,弓啊弩啊箭矢啊标枪啊什么的统统给我扔了,全都给我下船,让这个狂妄的家伙拿脑袋来试一试‘海雾’的弯刀到底锋不锋利!”

  说罢,克利夫兰从剑鞘里拔出了他的宝剑——“潮汐使者”,剑尖往前一挥,身后的七百人随即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纷纷奋不顾身地翻身跳下搁浅的船只,如同一大群从树上一跃而下扑向猎物的特鲁尼亚野猫一般,向着夏尔直冲了过来。

  “唉,不管是布鲁克也好,克利夫兰也罢,这些自以为趟过不少次冥河了就把战略战术什么的统统抛诸脑后的刚愎自用的老家伙还真是容易中挑衅啊——啊,顺便说一下,‘特鲁尼亚野猫’是一种生活在埃尼斯帝国西方特鲁尼亚森林里的肉食性动物,擅长爬树和跳跃,喜欢从高处猛扑下来捕猎。”

  在追加了一段莫名其妙、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解释说明之后,夏尔既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无可奈何般长叹一口气。眼见得七百人渐渐合围了过来,他却对此视若无睹,反而忽然就像参加葬礼、正准备默哀似的低下头,伸出右手在胸前画了个标准的十字——圣十字教的祈祷仪式,而他空出来的左手则轻轻扶到那把细剑的带有华美护手的剑柄上——

  “唉,事到如今希望你们至少能够保住性命吧……”

  随着这一声似有似无的低喃,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猛地横扫过战场,以夏尔为中心向四周涟漪状扩散开来,仿佛有无数空气墙壁狠狠地犁过整片海上冰原,让人在狂风中拼命挣扎时恍然中浮现出自己会就这么被生生撕碎的错觉。

  “怎、怎么回事——可、可恶!”

  克利夫兰正准备跟着部下们一同冲向夏尔,去路却被一阵烈风阻止。席卷而来的风暴实在是太过强大,里面还夹杂着无数冰晶,使得克利夫兰眼前就像撑起了一张乳白色冰雪编织成的帷幕一般。狂风肆虐,毫不留情地压弯克利夫兰的腰,并遮蔽住他的视线,让他的视野里只剩下无尽的白茫茫的仿佛浓雾一般的虚空。克利夫兰被这股毫无征兆突然袭来的暴风雪摆布得狼狈不堪、动弹不得,他咬紧牙关、拼尽全力扳住被冻得扎手的船沿,这样才能保证自己至少不会被这阵狂风直接绑架着拖到船底去。

  不过,这阵恐怖的狂风爆发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才过了几秒钟,仿佛在身上压满了沉重的沙袋般的压迫感就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简直比它当初袭来的时候还要莫名其妙,就好像刚才脸上有如钝刀划过的感觉全是做梦似的。因此,克利夫兰终于从几乎快把他挤压得粉身碎骨的风压当中解放了出来,总算得以喘了口气。

  但这几秒的可怕体验感觉上却无比漫长,就像过了一辈子似的,证据就是克利夫兰那被冷风敲得已经有些冻僵的身体好不容易才能活动起来。他就像是陷入了沼泽当中似的艰难地直起身睁开眼,却再次愣住了——

  他眼前的世界,已经完全染成了一片白,一片绝望的白。刚才的那阵风,并不仅仅是所谓的“一阵风”那么简单。它所带来的,是残酷无情、坚决彻底的杀戮与毁灭。它甚至轻易就无视了人类的常识上限,只是一次单纯的呼吸,便挥舞起坚实的大锤,将克利夫兰所熟悉的一切都狠狠地砸了个粉碎。

  荒凉的浮冰之岛上,再也不见呐喊冲锋着的七百人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人形冰雕沉默地竖立在泛着白光的冰面上。那些几乎透明的白色冰块摆出了各种姿势,跳跃、奔跑、进攻、防御、呐喊、**、挣扎、蜷缩,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就算是全帝国最擅长雕刻的高手恐怕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造就如此之多的冰雕。

  更何况这些冰雕还将曾经活生生的生命临死前最后一刻的状态演绎得惟妙惟肖,令克利夫兰一时之间甚至都不敢相信他们都已经失去了生命。一,二,三,十,五十,一百……根本就不用挨个认真数下去就能看出总数来,一共七百个人形冰雕整整齐齐地排成某种克利夫兰再熟悉不过的漂亮阵型,手持统一的制式武器,似乎正无言地等待着统帅下达下一条命令。

  可惜他们再也听不到了。

  人类的身体终究还是太脆弱,吃多了会撑,吃少了会饿;喝多了会醉,喝少了会渴;太热会中暑,太冷会冻伤;遇到火会烧伤,遇到水会溺水;坠落了脑袋会磕破,摔倒了手脚会折断;被刀砍会流血,被枪刺会受伤;受刺激会发疯,受重伤会死亡。这样一副简直比玻璃工艺品还要容易损坏的身体,光是能够抵御个两三下枪刺剑砍便已经是极限了,更别提其他远比那些玩具似的冷兵器还要可怕得多的东西了。

  而这个充满了各式各样幻想的艾尔弗兰特大陆,从来就不缺少能够将任何一条生命轻易碾碎成尘埃的手段。

  “是魔法……”

  克利夫兰丢了魂儿似的呢喃道,踉踉跄跄地颓然跪倒在业已翘起开裂的甲板上,就好像失去了支撑后只剩下轰然倒塌命运的高楼。他历尽沧桑的脸上刻满从未有过的惊恐与绝望,比从山顶一路跌落到谷底还要凄惨得多;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喉结却只是徒然地蠕动了几下,最终甚至就连一丁点声音都没能挤出来。

  他的毕生心血,他的骄傲,他的一切,仅仅在几秒之间便被毫不留情地摧毁殆尽,只给他留下一具失去了意义的空壳。

  夏尔有些不忍地看了一眼仿佛被青春之神诅咒了一般、一眨眼的工夫就苍老了许多的克利夫兰,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唉,就这样吧。我终归还是心太软,不想去补这一刀。”

  说罢,他便一边惋惜地摇着头一边转过身去,迈着轻巧的步伐,踏着冰面向南离去,不再回头看身后那些被冰封的生命一眼。

  西斜的阳光渐渐爬上冰原,将这一片漂浮在海面上的陵墓一点点染红。夕阳无力阻止七百个生命的陨落,只能姑且奉献出自己仅剩的热量,尝试融化剩下的人造战场。不久,伴随着巨大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冰面上开始出现一道道裂痕,巨大浮冰的边缘甚至已经开始崩裂,耸立的冰柱冰锥也相继逐渐倾斜进而轰然倒塌,相信不久之后这片海域就会恢复成从前的模样,就好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只是,伴随着浮冰层的不断瓦解和消逝,七百座冰雕——七百个曾经活生生的士兵就这么无言地永沉海底,不留下一丝痕迹。被尖利的冰爪撕扯得支离破碎的七艘战舰也如同纸糊的一般相继破裂、沉没,这些威风凛凛的海上巨无霸的最终结局是变成一堆破破烂烂的铁板,或是漫无目的地漂流,或是直接沉入大海,终有一天会被阳光无法照到的海水腐蚀殆尽。

  然后,又有谁还会记得,曾经有一位将军在这里打了一场彻彻底底的败仗呢?

  *7

  帝都,“极昼之城”丹特。

  建在山间谷地中的辉煌之城,仿佛一颗镶嵌在翡翠皇冠上的夜明珠般熠熠生辉。高耸入云的洁白大理石城墙上面精心雕刻着古代英雄传说的浮雕,青铜铸造的大门上则密密麻麻地排满了用以抵御攻城冲车的四棱锥体尖刺,好似钢铁处女那与慈悲无缘的怀抱。

  然而最令人惊奇的还不仅仅是这些。

  这座城市里布满了各种各样的照明设施,从比山上树木还要高大笔挺的路灯,到挨家挨户门楣上挂着的水晶提灯,一应俱全。这些灯一到晚间便会一齐亮起,发出璀璨的光芒,将整座由纯白大理石筑起的丹特城照耀得如同白昼。

  但凡去过丹特城的人们都会这么说,“在这座城市里并不存在黑夜。”

  所以人们都称呼这座城市为“极昼之城”,永远都是白昼的城市。

  这里是整个埃尼斯帝国的心脏,某种程度上也是整个西艾尔弗兰特大陆的心脏。

  而坐落于丹特城正中心的皇宫,则是这座“极昼之城”的心脏。

  现任皇帝,也是埃尼斯帝国第十六位皇帝苏美尔一世坐在金碧辉煌的宝座上,目空一切地俯视着俯首跪拜在他脚下的大臣们。

  足足有十几人高的皇宫大厅被魔法水晶吊灯映照得如同白昼,从而使得这个大厅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受到光明的恩泽。纯白大理石的地板和墙壁也不遗余力地反射着那些人工光芒,那地板被清洁得没有一丝污渍,因此看上去反倒像是脚下踩着一面巨大无比的镜子。

  但更为神奇的是,一个人就算站在这面“镜子”之上,地面上也绝对不会映出他的影子来。因为他的四面八方全都星罗棋布地布满了光源,使得影子就这么被无数耀眼的魔法之光所溶解,消灭了痕迹。

  因此,但凡进过皇宫的人都会这么说,“在皇宫里并不存在黑暗。”

  所以,在如此气势恢弘的建筑物里待着,想必应该会感觉容光焕发、精神抖擞才是。

  但这个庞大的埃尼斯帝国的王,苏美尔一世却懒塌塌地用手肘撑着宝座的扶手,一只指头还下意识地不停轻轻敲在黄金与玉石打造的宝座扶手上,叩出“笃笃笃”的声音来,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确切来说,他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这副活不起了似的状态,而在付出了无数血的教训以后,也不会再有哪位多管闲事的大臣勇敢地站出来劝谏皇帝了。莫不如说,苏美尔一世在即位的最初三个月内就雷厉风行地根除了朝廷里所有的反对声音的这一壮举反而该算是“丰功伟绩”吧?在刚开始的几年内,皇帝不仅要铲除宫内的反对派,还要忙于对付全国各地爆发的叛乱——主要是争夺皇位失败的他的兄弟们挑起的战事,据说那个时候帝都的刽子手们都得通宵工作全年无休才行,否则丹特城的大牢就要人满为患了。

  于是就这么一路腥风血雨,断头台“咔嚓”铡断脖颈的声音也不绝于耳、常伴身边,到了他即位的第十年,他的耳朵里总算不会出现任何反对的声音了。中央的哀嚎声自此总算是平息了下来,但与之相反的是,帝都之外却已经反旗遍地、烽火连天了。就在这关键时刻,苏美尔一世却突然宣布将镇压革命军一事全权委任给帝国大元帅,之后便每天都陷入郁郁不乐的恶性循环当中,就跟得了“无聊”的恶疾似的。

  今天照理说也该如此,但大元帅高顿公爵却在每早例行的朝拜后直接站出来,久违地打破了皇宫的安宁:

  “陛下,我昨天收到‘那边’的消息,得知海雾骑士团输给了叛贼,损失了战舰七艘以及战士七百人。眼下,正有七万叛贼不分昼夜地围攻达利斯特,照这样下去情况有些不妙,请问是否需要派军增援?”

  一语既出,就好像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施放了个爆炸魔法一样,其他大臣们纷纷开始交头接耳,瞬间炸开了锅——四大骑士团成立至今从无败绩,尤其是海雾骑士团还有着十艘钢铁战舰,对上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的贼人本应势如破竹、连战连捷,为何如今不仅大败亏输、折损七百人,甚至连战船都被击沉了七艘?

  这些平日里靠着唯唯诺诺和阿谀奉承才好不容易保住官位、爵位和性命的老滑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其壮观程度不亚于搬家的老鼠。但就算他们再昏沉,失去东方第一港口意味着什么他们至少还是明白的。

  他们战战兢兢地抬眼偷偷瞥向王座,却见皇帝依然一副遭了霜的茄子的样子,在听到这条爆炸性新闻后也是毫无反应,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只是轻轻闭上眼,不耐烦地从嘴里蹦出了两个字:

  “安静。”

  结果这两个声音不大的字就像是噤声咒文一样有效,大臣们嗡嗡的咬耳朵声瞬间凝滞在空气中,随后便凋零得比入冬的夏花还要快。不久之后,这些泥塑的棋子们再次回归沉默,乖乖地站到了属于自己的格子上。

  而高顿元帅尽管身为刚才那条震撼消息的源头,却仍然一脸毕恭毕敬地搓着粗如香肠的十根手指,等待着皇帝下达指示。尽管他那硕大的腹部妨碍了他做出角度更深一些的鞠躬动作,但他还是在脸上堆满了油腻腻的笑容,尽量对折起腹部堆积如山的脂肪,弯下肥硕的身躯,以努力使自己显得更加卑微。

  但苏美尔一世却根本没把站在台阶下的那摊肉球一样的东西放在眼里。他沉默了良久,终于仿佛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地抬起头来瞪着虚空,眼珠子诡谲地转动了一圈:

  “让‘毒蜂’尽快动手,伪装成伤重不治就行了。朕作为一国之君,可是要奖罚分明的,不是吗?”

  据传,有一个名为“蜂巢”的黑暗组织就秘密蛰伏于埃尼斯帝国的阴暗处,只听命于帝国的皇帝,不把其余任何人放在眼里。而从这个“蜂巢”里面孵化出来的“毒蜂”则是皇帝命令的执行终端,负责完成那些最为肮脏、最为黑暗的任务。他们作为皇帝的眼睛和耳朵,静悄悄潜伏在每一个在帝国内有头有脸的人物的身边,一旦接到命令,便会毫不犹豫地让这些人前显赫无比的大人物们人间蒸发。

  刚才的命令意味着什么,朝廷上那些干了几十年同声传译的老家伙们不可能不清楚,因此在听到这个命令的瞬间,他们都兔死狐悲一般不约而同地颤抖了起来。可是,他们能够做到的也仅限于此了——顶多为可怜的原将军祈祷一下,在梦里骂上残暴的皇帝几句,然后他们第二天还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照常站到这里扮演棋子或是背景的角色。

  否则,“毒蜂”那隐形的毒刺的下一个祭品,没准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高顿元帅一瞬间也露出了不忍的神情,但他不愧为世袭的帝国大元帅,深谙为官之道的他就像一块能够随意改变形状的泥巴似的,转眼间就调整好了情绪,只见他稍嫌费力地深深低下头,高声回应道:

  “遵命。”

  “嗯,都退下吧。”

  仿佛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被放下了似的,皇帝长出了一口气,随后便摆摆手示意大臣们今天的例行公事到此结束,像是驱赶蚊虫一样把他们赶出了这个大厅。

  今天的“极昼之城”依然和平,阳光也依然温暖地照耀着庞大城池的每一个角落。

  但嗅觉灵敏的人们似乎已经闻到了空气中渗出来的、依稀的血腥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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