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艾尔弗兰特
超小超大

第二章海雾消散之时上

  *1

  起航。

  趁着太阳还未西沉,七艘战舰张开了隔几百纳尔都能看到的巨大船帆,同时位于钢铁巨兽两侧的形似水车的庞然大物吱呀作响,也开始缓缓转动起来。

  体积远远超过任何海洋生物的人造钢铁海怪颤动着发出巨大噪音,搅碎周围海面,同时开始向前移动,只在身后抛下一片狼藉。

  这七艘长一百二十纳尔、宽六十五纳尔、高三十纳尔的巨大钢铁战舰以与其壮观体积不符的灵活动作转了个弯驶离码头,随即仿佛离线的利箭一般一口气冲进了东大洋蔚蓝深沉的广阔水域当中。船头如同一把利斧,毫不犹豫地劈开阻挡在前的跃动的海水,把它们碾碎成残破的无数白色泡沫抛到两侧;而那些气势汹汹旋转着的轮桨则搅拌着周围的海水,仿佛从不知疲倦的怪物般一刻未曾停歇。

  这些横行海上的钢铁巨怪是魔法工程学最新技术的结晶,这些战舰的两侧安装了形似水车的钢铁“车轮”——轮桨,而这些靠着以高纯度魔晶粉末作为燃料的魔机驱动的装置取代了过去的人力划桨的低效率方式,使得这些铁壳船无论是速度、灵活度还是对天气的适应能力都远远超过了传统的木制帆船。这也是海雾骑士团能够称霸东大洋的重要原因。

  当然,战舰的火力装备也是相当豪华,除了大大小小各种火炮之外,船上还装备了威力极为夸张的喷火炮——那冒着黑烟的可怕玩意儿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烧毁任何胆敢阻挡在前的敌方船只,可以说是木船的克星。虽然为了维持火力,船里的大部分空间都理所当然地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弹药、燃料之类的东西,活像个漂浮在海上的弹药库,但由于轮桨技术的成功应用,船只的航行速度不降反升,这也使得海雾骑士团能够随心所欲地把成箱的炮弹和箭矢搬上船了。

  拥有如此完美的战船,海雾骑士团从此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成了西海岸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常胜之师。他们此次出航,不仅将士们士气高涨,城里的守军和围观的百姓也纷纷对海雾必将得胜归来的结果深信不疑。

  毕竟,他们这次的对手可是只有区区三百人防守的破落渔村,而且对方目前想必还对克利夫兰的奇袭计划一无所知。恐怕直到海雾的大炮打到沙尔金的时候,那些愚蠢的叛贼们才能意识到自己已经中计了吧。

  (如此看来,灭掉那个小渔村易如反掌,简直如同探囊取物。更为关键的反而是摧毁叛军的补给线之后这个仗该怎么打才能打得漂亮——当然,我们可以轻松战胜那群乌合之众是毋庸置疑的。)

  克利夫兰抱着双臂伫立在旗舰“达利斯特号”的船头,皱着眉头认真思索着下一步的计划,任凭强劲的海风如同钝刀般划过他饱经沧桑的脸庞和业已花白的须发,甚至就连自己的部下正从后面接近都没有注意到。

  而那位部下见总帅正望着一片浩瀚的海面出神,心里明白将军正在思考中,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还是识趣地转身离开,不去打扰将军了。想想也是,他只不过是来例行报告的,而用那种“一切正常”之类的废话浪费将军宝贵的时间实在是不划算。

  要知道,将军的决策总是能给他们带来胜利和荣誉的,与之相比,他手中的这份报告究竟简直就是白纸一张,根本就一文不值。况且,“三号舰船体发生轻微晃动,疑似装上了某种海洋生物”这样的小事也不值一提吧?那只倒霉而死的海洋生物又不会说话,也不用担心它会漂到叛贼那里给他们通风报信不是吗?

  总之,应该是万无一失了吧?

  部下自顾自地纠结了半天,最后自嘲似的耸了耸肩,转身回去了——再过个把时辰太阳就该沉入大陆的另一边了,到时候舰队应该就会抛锚停泊在大海正中央进行休整吧。再不赶回船舱的话可就抢不到热腾腾的饭菜了。

  而克利夫兰•吉斯坦因对身后发生的一切都理所当然似的没有察觉到。他人虽然像个守护神似的屹立在船头,心却根本不在这艘船上——他的心早就飞回达利斯特城了。在他看来,眼下这场已经毫无悬念稳稳获胜的袭击战只是锦上添花罢了,达利斯特防御战的重头戏依然会在主战场——达利斯特城下。换句话说,他们能否在苍云骑士团的援军赶来之前死守住被七万叛军团团包围的城池决定了整场战役的成败,毕竟如果城池被攻陷,他们就算抽冷子拔掉了敌人的后方据点,也肯定无法挽回败局了。

  “所以还是得看守城部队能撑到什么时候啊……”

  眺望着一望无际的广阔海面,让他恍惚间似乎看到了达利斯特城外一马平川的河岸平原的海市蜃楼。位于达利斯特西方的广袤平原无疑是天赐的优良战场,若是等到出城与叛贼们决战的那一天时,一定要选那里当战场才行啊。

  那片平原视野辽阔、地形平坦,非常有利于苍云骑士团一贯采用的重装步兵军团推进战法的实施,介时那些作战能力低下的起义军恐怕会溃不成军吧。因此,他们只要能将布洛斯特的七万暴乱军死死咬住在城下四天就行了——只要拖到援军赶来,他们就能内外夹击,一口气全歼革命军的主力了。这应该不难。更何况克利夫兰还有最后的王牌——万一敌人攻势过于猛烈、守军实在坚持不住的话,到时候就让战舰开进里尔顿河,让这些飘浮在水面上的铁壳庞然大物充当堡垒就行了。到时候他还真想看看那些从没见过世面、只是望风而动的乡巴佬们究竟能熬过多少轮舰炮的疯狂轰击。

  想到这里,克利夫兰嘴角无意地挂上了一丝得意的笑容。西方的夕阳半倚在燃烧般赤红的天幕之上,正有条不紊地缓缓下滑,夜晚也越来越近了。斜斜投射过来的阳光将波光粼粼的海面涂了个通红,为七艘孤独地劈波斩浪的战舰换上了一抹悲壮的迷彩。

  克利夫兰终于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天边仿佛快要燃烧殆尽的橘红色火球,这才意识到已经临近日落时分了。

  这次作战计划需要与副将率领的三百人配合才能成功实施,而在两支部队同时出发的前提下,陆路部队走的又是远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赶在克利夫兰他们之前抵达沙尔金。因此克利夫兰的船队不仅完全没必要急着赶往目的地,反而还得故意放缓前进速度等待调虎离山部队就绪才能轮到他们出场,因此克利夫兰只要能在约定好的总攻时间之前准备好就可以了。

  一望无际蔚蓝的天空,下面是仿佛镜子一般倒映出天空颜色的壮阔大海。几缕白色的云在蓝色的画布上随性涂鸦,激荡的乳色泡沫里面包裹着海浪与战舰互相碰撞发出的轰鸣,几只盘旋翱翔的海鸥则伪装成一颗颗饱满的音符,在海天之际引吭高歌。

  距离上一次航行在这广袤无垠的大海之上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多少时间呢?此时那些自由自在的歌者们,与那时伴随战舰翩翩起舞的舞者们,究竟是相同的呢,还是他们的子嗣呢?他们还在代代传承着那些精灵的诗歌和舞蹈吗?他们还在代代见证着这片大洋上的荣枯兴衰吗?

  唯一不变的,便是头顶高不见穹顶的蓝天,以及蓝天下深不见底的海洋了吧?

  不,或许就连他们也已经改变了,只不过没有人能够察觉到罢了。

  趁着今夜好好休整一个晚上养精蓄锐,明天就要鼓足马力全速前进了。

  而等到明天夕阳染红海水的时候,沙尔金村便会回归帝国的怀抱了。

  *2

  纵观整个海雾骑士团,士兵们最尊敬的必然是他们的团长克利夫兰•吉斯坦因无疑。在他们眼中,这位老将军既是带给他们一次又一次光荣胜利的常胜将军,同时也是守护着他们这些列兵生命的坚实壁垒——毕竟只要能打胜仗,他们在变化无常的战场上存活下来的概率也就越高,而事实上海雾骑士团确实也拥有值得大肆夸耀一番的超低阵亡率,而这都得归功于克利夫兰团长英明果敢的指挥和决策。

  然而,这些士兵最敬畏的人,却是几乎总是随侍在将军身侧的副将。这位谜一样的副将一天从早到晚都是全副披挂外加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头盔,因此根本没人见过副将尊荣。更何况由于副将很少在人前说话,声音也是中性,结果到现在大家甚至就连这位沉默寡言的副将究竟是男是女都没搞清楚。

  但大家在习惯之后也都不介意这些了,毕竟每个人都有想要藏起来不被别人看见的东西,无论是自己的长相、表情、身体,还是隐藏于内心深处的感情、思绪、记忆,有那么一两个无法对别人启齿的秘密才算是个正常人的表现,那些毫无城府、毫无保留、天真烂漫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他们要么是孩子,要么是圣人,要么就是永远隐藏在幕后的最终头目。

  因此,这位看上去与其说是像一个人倒不如说他更像一副盔甲的副将虽然浑身上下散发着仿佛无生命物体一般的奇特气场,却并没有像大家一开始想象的那样是一个冷漠刻薄、不近人情的孤僻家伙。相反,尽管表面上什么也没说,他却暗地里帮了战友们很多的忙。因此其他人虽然直到现在依然不太敢贸然向他搭话,但其实他们心里还是蛮感激这位他们只知道姓氏的副将的。

  而这位姓“奥尔维亚”的副将正是站在克利夫兰将军身后尽职尽责默默辅佐他的谋士,很多时候将军之所以能靠着几乎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奇怪计谋化腐朽为神奇,在气势汹汹、胸有成竹的敌人面前华丽地上演绝地大逆转,这位奥尔维亚副将可说是功不可没——整个军中也纷纷传言,若单论智谋的话,副将甚至排在克利夫兰将军之上。

  因此,大家也就自然而然地把副将视为克利夫兰将军钦定的接班人了,尽管无论是将军还是副将都没有给出过任何说法,但人民群众的想象力是无限的,这些流言也好传闻也罢早就一传十,十传百,到如今已经像“太阳东升西落”一样普及了。

  而如今海雾骑士团的两位顶梁柱正带了一半的人手奔赴叛军的后方,仿佛两把锋利的匕首闪着寒光,誓要直插敌人心脏——其实也没那么夸张,毕竟敌人只不过是些匆忙武装起来、毫无作战经验的农民和贫困市民罢了,他们不仅疏于防守后方,而且战斗力低下,根本就不是海雾骑士团的对手。

  就算是在陆地上也一样。

  别看海雾骑士团全是水军,但这两千水兵可都老早就搁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了——他们非要借着这次守城战向世人证明海雾骑士团也是能陆战的不可。自从歼灭东大洋海盗以来,皇都里的那些贵族们就经常背地里说三道四的,大抵就是“海雾骑士团就会水战,一旦到了陆地上就完蛋了”之类的意思——皇帝对此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也三番五次地无理由驳回了海雾骑士团关于扩充编制的申请。而皇帝唱的这出戏到底意味着什么,一些政治嗅觉灵敏的人已经猜出个**不离十了。

  很明显,皇帝对海雾骑士团已经失去了兴趣。他现在只不过是把自己玩腻了的玩具给扔到一边积灰去,但没准哪天他就会发神经似的把那些被抛弃到角落的东西统统处理掉,介时海雾骑士团的命运可想而知。

  因此海雾亟需一个机会来证明自己这台强悍的战争机器并没有生锈,依然能够飞快地运转起来,像收割庄稼一样粉碎任何与埃尼斯帝国做对的敌人。

  显而易见,眼下就有一个正中靶心的机会摆在他们面前。就算团长克利夫兰•吉斯坦因和副将奥尔维亚对政治这类东西再怎么不感冒,他们心里也明白这次守城战的重要性——无论是对于海雾骑士团自身,还是对于整个埃尼斯帝国,这都是场输不起的战役。

  正是出于如此考虑,副将特地选拔了三百名体力优异的士兵,并给他们配发了短枪、盾牌、手斧和十字弓——当然,这样的装备数量和种类已经明显超出了“水军”的范畴,但考虑到此次是在林木茂盛的地区作战,因此多几手准备总不会错的。

  这三百名士兵挥舞手斧斩断拦路的荆棘和灌木,砍倒可能会妨碍作战的树木,努力多时后终于在林中成功清理出了一块便于伏击的空地来。按照预定计划,他们会想方设法引诱敌人的指挥官布鲁克•弗林尔出城,然后让他钻进口袋、自投罗网。

  猎人已经布置好了树桩,只要耐心等待愚蠢的兔子一头撞上去就可以了。

  一切看起来都是顺理成章的完美。

  副将抬起头来仰望树叶缝隙里漏出来的一片一片鱼鳞似的天空。尽管阳光并不刺眼,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高举起右手,大大张开五指遮住视线,然后眯起眼睛仔细数着被手指切割成四份的世界。

  东部沿海地区的秋天向来凉爽,但在树林里则有着截然不同的气候。林中的空气虽然清新得沁人心脾,却始终有粘滞的水汽以及植物特有的奇怪味道渗透其中。那气味虽不至于难闻,但也不会让人想要吸上太长时间。尤其是这里临近海边,空气中的水分充足得有些过分,那些富含盐分的黏答答的水汽就像蜘蛛网一样糊在皮肤上,就算想甩也甩不掉,总之会让人觉得十分不爽。

  就是这种仿佛自己的表层皮肤正在逐渐融化、而且溶解出来的黏液还就这么赖在皮肤上不走的感觉,害得副将在铁头盔里悄悄皱起了眉头,尽管其他人无法看见就是了。丛林地区固然是设陷阱搞伏击的绝佳场所,但空气中氤氲的腐殖质的诡异气味已经让他不禁产生了“赶紧办完事后尽速离开这个鬼地方”的懈怠念头了。

  所以他再次仰望天空,同时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聚精会神地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此时外面阳光固然强烈,但能够平安直达这片林中空地的光辉就屈指可数了。因此林子里显得有些昏暗,这种气氛比起作战来大概更加适合向神明祈祷才对,但他们偏偏要蹲在这闷热的森林里守株待兔,没有比这更让人沮丧的了。

  不过也罢,毕竟他们是以多打少,还是躲在暗处伏击,应该可以三下五除二地解决掉敌方大将完成任务吧。

  (就算大家都没什么积极性,应该也没问题吧?不过……)

  手下的三百人分散在四周,正忙于完成自己所负责的那部分任务。他们偶尔忙里偷闲直起腰来缓解一下疲劳的时候,就能看见全副武装的副将正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时而踩着脚下堆积成泥土的枯枝败叶踱着步,时而又抬起头来,仿佛想要向着被遮盖起来的天空放声呐喊一般仰望着天空。

  副将的那个样子,就像一个正一头扎进大自然里汲取灵感的诗人似的,让人不忍打扰,甚至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的,生怕呵一口气就会一下子撞碎这片易碎的气氛。此时其他人也已经基本搞定自己手头的工作了,于是他们便默契地陆续聚集到副将所在的林中空地,在没有统一号令的情况下便悄悄地排成了随时等待检阅的方阵。

  平时的训练早就将他们这些从五湖四海飘来的松散麻絮拧成了一股结实的绳索,而这种团结的力量乃是衡量一支军队战斗力的重要指标。宝贵的团队精神支撑着他们跨越过一个又一个无比残酷的战场,最终到达了这里。

  他们就这么无条件地等待着他们这支队伍的核心——奥尔维亚副将下达下一个命令。经过六年的并肩作战,他们早已坚信自己面前这位不知为何隐藏在盔甲当中的人物

  大家都静静地注视着眼前正来回徘徊的副将,就在副将自顾自地原地转圈时,他派去负责挑衅敌人的那名士兵已经回来了。这次作战最为关键的一环——诱敌深入,副将原本准备亲自出马,结果部下们争相请命,纷纷表示愿意代替副将去完成这个任务,场面十分热闹,最后反而搞得奥尔维亚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了。既然自己的部下们愿意将性命托付于他,那么他也理应充分信任自己的部下们才是。

  于是,副将还是决定让部下代劳,自己则坐镇伏击现场负责统筹指挥。这同样是个不怎么轻松的活儿,因为大家毕竟已经习惯了水上作战的环境,对于陆上作战则有些力不从心。这次冷不丁把他们派到陆地上其实已经有点赶鸭子上架了,克利夫兰却还要求他们在伏击地点布置陷阱以保证能够全歼敌人,这还真是——

  副将恍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派去实施关键作战的那名士兵正像根旗杆似的笔直地站在自己旁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正准备报告他此行的成果。

  在奥尔维亚的前方,排列成整齐队伍的三百名战士已经随时准备奔赴战场。

  这些人正气凛然地直视着前往的未来,脸上仿佛写着“胜利”的字样,让人不禁莫名觉得如果是他们的话,就一定能够赢下战争、取得胜利。

  奥尔维亚的心脏倏地收缩了一下,一腔热血登时如同猛烈的雷电般扩散、传导至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然后每一根手指、每一根脚趾、每一寸皮肤、每一寸毛孔仿佛都燃烧了起来,大声地呼喊着满负荷的力量。

  这种久违了的感觉,究竟有多久都没有体会到了?有一瞬间他甚至感觉自己好像就站在风暴中央一样,任凭风吹雨打却不为所动,只是以挑战者的眼神,毅然地仰望着头顶黑黢黢一片的昏暗天空。

  这是他期盼已久的,真正的战争。

  “报告!任务顺利完成,布鲁克•弗林尔已经上钩,预计最迟两小时后就会到达预定伏击地点。”

  这一声“任务完成”令所有人眼前一亮,内心也跟着欢呼雀跃了起来。若不是正在敌人的地盘里执行埋伏任务,恐怕这些尚且年轻的战士们早就尽情地高声欢呼了。

  这下,他们再也没有担心会失败的理由了。万事俱备,只等待吹响进军的号角。

  副将仿佛如释重负般轻轻拍了拍向他汇报这一喜讯的士兵的肩膀,并以眼神示意后者返回队列。在确认那名士兵已经融入队伍当中去之后,他便猛地抽出悬于腰间的战刀,然后将其高高举起,银白色的凛冽锋芒直刺黯淡暧昧的天空:

  “各位,辛苦了!”

  富有磁性的中性嗓音,虽不似铜钟般能够震撼人的灵魂,在穿透力方面却更胜一筹。被这干脆凛然、通透分明的声音所摄住,三百名士兵无不抖擞精神,聚精会神地侧耳等待着那位惜字如金的副将难得一见的战前演讲。

  “这次行动的重要性在战前我已经强调过无数遍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道理大家也都懂,因此废话就不多说了。请各位按照战前布置下去的作战计划各自就位,并时刻注意战场纪律,违者军法处置。现在,请允许我以埃尼斯帝国海雾骑士团团长副将奥尔维亚之名在此宣布,本次作战正式开始!”

  “胜利!胜利!胜利!胜利!”

  三百把刀剑一齐笔直地指向天空,明晃晃的寒光掩盖了太阳的光芒。口号声震耳欲聋,震得整个树林如狂风过境般不住地沙沙作响。

  三百名战士仿佛浑身燃起炽热的火焰般高声呐喊,磅礴的气势如同惊涛骇浪,誓要摧毁挡住他们前路的一切。

  终于正式开幕了,他们期盼已久的,真正的战争。

  *3

  试问:真的有能够以一己之力对抗数百数千乃至数万大军的办法吗?

  答案是,有。

  在这个幻想大陆艾尔弗兰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应该感到惊讶才是。

  同样,在思考问题时也该充分考虑到上述问题。毕竟,这个世界那么大,许多东西可不是普通“人类”的常识就能搞定的。

  所以,尽管好奇心会害死猫,但没有好奇心的话,就只能陷入被动挨打的地步,每天被周围司空见惯的“非常识”耍得团团转,最后死于无知和准备不足。

  同样,“无知”和“准备不足”亦是兵家之大忌。若不是幸运地得到某条鲨鱼的通风报信,夏尔和整个强袭队三百人恐怕直到现在都还被蒙在鼓里,然后就像案板上的鱼一样只能任人宰割,被两面夹攻的帝国军给打个措手不及吧。

  真到了那个时候,可就不是革不革命的问题了——自己的命都没了,还想去革谁的命?

  因此,夏尔直到现在依然心有余悸,“万一没能察觉敌人的意图呢?”的假设萦绕于他的脑海,仿佛浓重的海雾般挥之不去。而只要一想到那个可怕假设所指向的结局——那个再糟糕不过的恐怖结局,他的心脏就会猛地抽搐一下,就像有人狠狠地当胸捶了他一拳似的。

  “看样子,是我的功夫还不到家啊。”

  夏尔喃喃自语着,漆黑的眼睛稍稍眯起来望向远方。就在几分钟前,沙尔金村里的所有人,包括强袭队留守队员和薇儿等非战斗人员在内,已经遵照他的命令完成了转移工作,因此他身后的沙尔金村已经成为了一座名副其实的空城了。

  全员放弃沙尔金城,暂且先避开海雾骑士团的锋芒再说,这就是夏尔的作战计划。

  被留下的只有他自己,和他身后孤零零的荒村而已。

  这样一来他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但同时他也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要是能早些提高警惕就好了……不过现在再来后悔好像也没啥用啊,啊哈哈……”

  夏尔无力地干笑着,低声自言自语道。尽管没有人会去责备他,但身为一支军队的(副)指挥官,无论有何理由,只要由于自己的疏忽大意而导致己方中了敌人的计策,那么他就是不称职的——尤其是面对海雾骑士团这样无懈可击的对手时,他理应十二分小心才是,结果却还是后知后觉,到最后就成了现在这幅狼狈模样。

  面对海雾骑士团精锐的两面夹攻,就算事先已经察觉敌人的企图,但他们毕竟有一只脚已经跌进了陷阱当中,损失在所难免。而且夏尔虽然制定了相应的对策,但他这还是加入革命军以来头一次对自己的计策没什么信心,因此他不敢保证既可以击退从海上乘风破浪而来的庞大舰队,又能够成功营救出误入敌人包围圈的布鲁克队长。在这种情况下,“尽量减少己方损失”(而不是“打败帝国军队”)才是第一要务,所以就算时间再紧迫、战力再缺乏,他也不会选择拿其他人的性命去冒险,这是他做人最起码的原则。

  他面向不远处被沙滩所隔绝的大海,以干净利落的动作披上平时绝不会穿出去的漆黑披风。那件大得能将他的脖颈以及肩膀整个包覆住的宽敞披风是他托人定做的特制品,甩在身后的最拉风的那部分偏到身体右侧,左边则留出了一些空隙来,这样他的翅膀就有了得以尽情伸展的空间了。

  接着,他跨出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向着东边蔚蓝大海的方向,在颜色介于金黄和浅褐色之间的沙滩上拓出坚实的足迹,直到泛着金属光泽的战靴踩碎澄澈的海面,靴底轻轻叩击在海底,激起一阵阵砂石,搅浑了附近的海水。

  夏尔双脚踏在深度刚能没过脚踝的浅海之中,却对波浪不怀好意的舔舐并不在意。他的瞳孔聚焦在远方,海天相吻的地平线之弧,那里被填满了整块整块的蓝色,有深有浅,多种多样。蓝色翻滚着、流动着,仿佛有生命般一刻不停地前进着,时而将白云和浪花甩在身后,却从不回头。

  东大洋——准确来讲,埃尼斯帝国东部沿岸的部分应该叫做“达利斯特海”,仿佛瑰丽画卷般洋洋洒洒铺开的壮阔海面此时就像一块被风儿吹皱的纱巾,鳞光闪烁的波浪与波浪之间被遥远大陆另一头的太阳刻上一道又一道金黄色的伤痕,使得大海看上去好似一头饱受战火洗礼的远古巨兽。

  蔚蓝却不透明,默默地吸收掉不慎落入其中的阳光,这片海距离陆地越远,便越显得黝黑、深沉,既像一个未知的宝库,又像一个令人绝望的无底深渊。

  这里既是美丽浩瀚的达利斯特海,亦是折戟沉沙、硝烟散尽的残酷战场。

  就在这片海域,曾经发生过多少次战争已经无法计数了,毕竟只有具有一定规模的大海战才会被书写进历史当中,而其他那些在历史记录者们看来不值一提的小规模战争的痕迹则被肆虐的海风和嚣张的海浪慢慢反复冲刷得一干二净,最终逐渐被人们所遗忘。

  在这片无辜的碧蓝之下,究竟有多少船只的遗骸被海浪所掩埋?又有多少人永沉海底,魂归海洋母亲的怀抱?

  和平的阳光尚未穿透大海最神秘最黑暗的底层,战争的狂风骤雨便接踵而至,不给任何人稍加喘息的机会。

  而这场骤然袭来的暴风雨的目标则是——

  “至少,如果我能预测出他们的行军速度的话……”

  夏尔闭上眼睛,尽全力扩张肺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净是海的味道,咸咸的,粘粘的,带着特殊的腥味,极易分辨。刚开始可能还闻不太惯这有点奇怪的味道,但在海边待的时间长了之后,却恍然发现自己已经上瘾了,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得到大海的样子——如同蓝宝石般在阳光下反射灿烂光芒的美丽颜色;泛着白色泡沫的海浪反复冲刷着海岸,不停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还有海风里混杂着的清淡花香——

  “嗯?”

  鼻子嗅到熟悉的异味,同时感觉身后传来某人的气息,夏尔有些困惑地皱了下眉头——就在这当儿,有两个温暖柔软且弹性十足的球状物体以野兽扑杀猎物般的气势猛地挤上了夏尔的后背。随后,由于惯性带来的巨大冲击力趁着这阵不禁令人浑身酥软的幸福冲击的余韵尚未散去之时也接踵而至,那力道大得就好像有只发现猎物的熊猛扑了过来似的。夏尔被这一突然一击搞得失去了重心,身子向前一趔趄,差点就摔了个嘴啃泥。

  “呀哈啰!左边的观众,你们的掌声在哪里!右边的观众,高举你们的双手!前面的观众,跟着薇儿一起挥动手里的荧光棒!后面的观众,让薇儿听到你们的欢呼声!耶,耶,哦!”

  完全无视当前气氛、不讲任何道理的无厘头登场方式。

  以及既不讲逻辑也不过大脑的招牌式脑残开场白。

  “唉,虽然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能够尽量装作根本不认识这货的,但很遗憾,这一看就是重度精神病的家伙正是在下同父同母的亲妹妹……”

  “槽点太多了哟,哥!一上来就来这么高难度的,薇儿根本就没法配合嘛!”

  “谁让你配合了……”

  该吐槽的明明是我才对,夏尔在心里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但薇儿显然听不见夏尔的这句心声。只见她仍是一副天真烂漫的德行,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道:

  “真搞不懂哥的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的说!”

  “是我搞不懂你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才对吧!”

  “明明是这么可爱的妹妹的说,结果哥竟然残忍地想装作不认识!呜呜呜……”

  “别装哭。还有,哪有人会这么厚颜无耻地说自己可爱的。”

  “唉,哥真是不解风情。”

  “?”

  “无聊的男人。”

  “咕!”

  “无聊透顶可是会秃头的哦。”

  “拜托别提那个话题了好吗!你就这么希望你老哥变成秃子吗!”

  “想听薇儿说真话吗?”

  “唔……那你就别——”

  “快,跪下来,诚心诚意地祈求薇儿说真话吧!”

  “啥玩意儿啊这是!谁会真的去那么干啊!”

  “嗯——比如哥哥之类的?”

  “我为什么非要搞这么一出啊!”

  “比如,哥想要光明正大地收藏一条薇儿刚换下来的袜子什么的?”

  “谁家老哥会变态到跪在妹妹面前要她的袜子啊!快站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他!”

  “唉,哥真是不解风情啊……”

  “为什么又转回来了!”

  “无聊的男人。”

  “而且竟然还落得了一模一样的称号?!”

  “无聊透顶可是会秃头的哦!”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都跟你说了别再咒我了,我的头发很黑很顺很柔很舒服,是绝对不会弃我而去的!”

  “顺便说一下,就算哥哥将来有一天真的秃头了,只要加点特技就可以了哟!”

  “就算艾尔弗兰特毁灭,也绝对等不到那一天的!我赌五个拉萨萨隆铜币!”

  (注:前文提到过赫格尼金币,而一百个拉萨萨隆铜币等值于一枚赫格尼金币。)

  “哥,好便宜。”

  “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句话有歧义呢!是我修辞学学得太差了,还是你的脑子秀逗了?”

  “五块铜币一次。(笑)”

  “呜呜呜……求求你说人话……”

  “还有还有,哥刚才说了那么长一段介绍薇儿的话,暂且先不管那些话说得对不对,刚才哥到底是说给谁听的?”

  “我就知道!总是这样!莫名其妙!为什么每当对话进行到某个诡异的阶段时你都会若无其事地把它跳回开头啊!”

  “要是不这样的话,薇儿和哥的对话岂不是要占上整本书四分之一的篇幅喽?”

  “已经群定要出书了吗?!而且为什么还有‘四分之一’那种奇怪的数字出现?”

  “而且呢,哥每次就会条件反射似的吐槽而已,说出来的话一点营养都没有的说。”

  “最后一句话我原封不动地奉还给你!”

  “唉,哥还真是不解风情呢……”

  “怎么又是这里!是你的脑子里出BUG了吗!”

  “无聊的男人。”

  “快闭嘴——!”

  “还有还有,哥刚才说了那么长一段介绍薇儿的话,暂且先不管那些话说得对不对,刚才哥到底是说给谁听的?”

  “为什么还能绕回来!跟你说话咋就这么费劲儿呢?”

  “嗯——宇宙法则问题?”

  “不要把什么事都归结到那种奇怪的高度去!”

  “还有还有,哥刚才说了那么长一段介绍薇儿的话,暂且先不管那些话说得对不对,刚才哥到底是说给谁听的?”

  “我受够了……说真的……”

  “还有还有,哥刚才说了那么长一段介绍薇儿的话,暂且先不管那些话说得对不对,刚才哥到底是说给谁听的?”

  “求求你别再重复了!你越来越像个设定过于猎奇的村民A了好不!”

  “那,哥你倒是快点回答啊。”

  “怪、怪我咯?”

  “嗯!”

  “别得意洋洋地点头!我的心脏受不了!负面意义上的!”

  “所以说,哥还是快点回答吧。坦白从严,抗拒——”

  “打住!求求你快打住!贵军的政策难道不是优待俘虏吗?”

  “啊,哥,你终于肯承认你已经被薇儿俘虏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薇儿,超开心!”

  “好好好,你开心就好,咱们快点回到正轨吧……”

  “那么那么,哥刚才说了那么长一段介绍薇儿的话,暂且先不管那些话说得对不对,刚才哥到底是说给谁听的?”

  “唔……嗯……神秘的超自然力量?”

  “疑问句!哥这个随便的男人!”

  “凭什么啊?!我不就在句尾加了一个问号吗,怎么就成‘随便的男人’了!”

  夏尔猛地转过身来冲着薇儿大吼道,声音大得不仅逼得薇儿不得不赶紧用双手捂住耳朵,而且似乎就连海边翻滚的波浪都战战兢兢地往后退了足足几步远的距离。

  明明是大战在即的紧要关头,却偏偏得应付薇儿的插科打诨,简直是——

  “还有,你就不能先看看气氛再张嘴吗?我都站海边做沉思状眺望远方大海酝酿感情装伤感装了那么半天了,眼看就能营造出悲剧英雄的氛围,然后顺便赚点眼泪赚点同情票了,你就非得蹦出来搅局不可吗?真是服了你了。”

  夏尔一边以偏高的嗓音激动地对着一脸委屈的妹妹说教,一边不停地一手握拳砸在另一只手的手心,发出好似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的清脆声音,好像他心中正有无限怒火熊熊燃烧一样。

  而薇儿则是不满地鼓起脸颊、皱起眉头,一双星眼满含嗔怨地瞪向夏尔,好像她这一个眼神就能把哥哥冗长而毫无意义的说教给反弹回去似的。

  “要是真能反弹回去就好了……”

  “啥?”

  结果不小心念叨出声了。

  “没事,没事,薇儿什么都没说哦。”

  薇儿急忙连摆手带摇头地否认。还好夏尔刚才并没有听清楚,因此他也没有追问下去,只是一脸纳闷地叹了口气,随后张开嘴准备继续刚才的说教:

  “唉,现在的年轻人啊……”

  哇,好啰嗦啊这个人,将来绝对会秃的。

  薇儿一脸鄙夷地盯着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老哥,不耐烦地反复揉搓着衣角,同时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着夏尔的说教要到何时才能结束。

  而此时才开始后悔自己方才不小心按下了某个奇怪的开关这件事,显然为时已晚了。

  *4

  密林。

  这是一个每个指挥官都又爱又恨的地域。

  执行秘密任务——侦查、渗透、偷袭或者是埋伏,这样的一支部队想要藏在密林里,简直比把一片树叶藏进去还要简单。但相反地,如果其他人想要在这片乱糟糟的林子里找到刻意隐藏起来的敌方部队,则会比在这里找出一片特定的树叶还要难。

  因此这里既是隐匿行踪、诱敌设伏的圣地,同时也是有史以来无数马大哈将领和士兵们稀里糊涂埋骨的墓地。

  而布鲁克•弗林尔在发现前方出现一片森林时,并没有第一时间在脑中拉响警报,反而是认定抢走强袭队军粮的家伙就在森林里面,于是便毫不犹豫地第一个冲了进去。等到他和手下的一百士兵在树林里不仅连半个人影都没找到、而且彻底地迷失了方向之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中了埋伏,但是已经晚了——在能见度不高、地形错综复杂的森林中被对方包围简直就是最糟糕的选项。

  就像鱼儿跳上了陆地,鸟儿舍弃了天空。

  除了精灵和兽灵之类天生拥有自然亲和属性的种族之外,森林对待任何生物都是中立而平等的。她会友好地提供食物和资源给需要它们的人们,但当他们胆敢露出贪婪的眼神时,她又会化为比蛛网还要错综复杂的巨大迷宫,将不敬之人困在蔓延无尽的绿色当中,冷漠而残酷地任其自生自灭。

  精灵和兽灵们常常会说森林是有生命的——这说法往往会被开着大型伐木机的伐木工人和雇佣他们的木材公司所嘲笑,但树木被高速旋转的链锯锯刃所锯倒时发出的悲鸣,或许终有一天会成为新的战争的导火索也说不定呢。

  先不说这些。

  万一部队中了敌人的埋伏,尤其是在密林、山谷或城里这样的封闭地形当中,便几乎可以宣告全军覆没了——但凡设伏之人不傻,便一定会在这些封闭地形里唯一或极少数的出口处布下陷阱切断后路,这样这支部队就成了瓮中之鳖,只能任人宰割了。

  而布鲁克•弗林尔如今正是那只被关进翁里的鳖。

  这里是一片林中空地。与自然形成的空地相比显得清爽整洁许多,不仅没有纷乱的杂草和其他低矮植物,甚至就连碍事的树木都被事先砍倒,如今只剩下几十个树桩孤零零地坚守着空旷的阵地了。

  很明显的人工造就的空地,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棋盘或是一只巨大的口袋,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布鲁克的眼前,而后者正为能找到这么一块空旷的地面来歇脚而感到庆幸——他已经率领部队在这片四面八方都被绿色围得密不透风的森林里团团转了好多圈了,如今战士们已经筋疲力尽,他们急需一个能够休憩的地方。

  而这片空地出现得就是这么凑巧。

  在沙漠里长途跋涉且口渴难耐的旅人,当他们眼中出现绿色的时候,只会仿佛饿了数日的狼一样疯狂地猛扑过去,根本就不会考虑那片绿色是海市蜃楼而不是绿洲的可能性。本能代替理智驱动早已疲累不堪的身体,但这往往并不昭示着美好的结局。

  尤其是身在战场之时,更不能掉以轻心。任何在你最需要之时“恰巧”出现的东西,都有可能是敌人笑里藏刀递来的毒药。

  随着号角声四起,先前还风平浪静、祥和美好的森林仿佛接到了什么信号一般,瞬间变得躁动不安起来。尽管没什么风,将布鲁克他们四下围住的高矮不等的植被却纷纷不安分地晃动起来,像是搔痒般不住地发出悉悉索索的细小声音。甚至还有几只飞鸟从树叶缝隙中跌跌撞撞地钻出来,慌不择路地逃向天空。

  事已至此,就算再不开窍,布鲁克也终于明白了这种种异象代表了什么:除了他们以外,林中还有别人!他不禁回想起数小时前夏尔对他说过的话——

  镇守达利斯特的克利夫兰•吉斯坦因不是等闲之辈,既然他意外地节节后退,必然是准备了什么出其不意的计策。

  敌人亮出了手中雪藏已久的底牌,真相大白。

  但布鲁克万万没想到对方所使用的计策竟然会这么简单,简单到很可能大部分以谋略自夸的指挥者都不屑于使用这种小儿科的东西。问题在于,往往越是那些小儿科、不起眼的东西,越会让人——尤其是那些恃才自负的人放松警惕,最终阴沟里翻船。

  这里距离达利斯特城有着将近两天的路程,可见克利夫兰的此次行动确实蓄谋已久。他不仅专门挑了第三军大军即将攻城的这个节骨眼——在这个时间点,恐怕所有人都会想当然地以为克利夫兰会集中全部精力专注于防守,却没料想他竟然敢于将本就捉襟见肘的兵力再分出一成来搞偷袭,他甚至连布鲁克的脾气都摸得一清二楚——他十分清楚布鲁克这个人容易冲动,因此便故意布下破绽百出的陷阱,公然挑衅后者。

  更为惭愧的是,布鲁克•弗林尔虽然是强袭队的队长,却像颗棋子一样被人肆意玩弄于鼓掌之上,而他自己竟然浑然不觉。

  “有埋伏!快跑!”

  意识到敌军埋伏的瞬间,出于战场上的本能,布鲁克连想都没想就放声大喊,试图在敌人尚未现身时警告部下。但他话音还未落,便见空第四周摇摆不定的树丛如同舞台幕布般猛地向旁边分开,从当中齐刷刷地跳出无数人影来——

  碧蓝的战袍仿佛沧海的颜色,那是属于赫赫有名的海雾骑士团的制服。

  腰挎弯刀,手持圆盾,背上背着轻型弩和箭筒,身上套了轻软的熟皮甲——既可以利用弩箭远程牵制敌人,亦可以举起盾牌抵挡攻击、拔出弯刀近身肉搏,虽然为求轻便灵活而舍弃了部分防御力,但依然可谓是进退自如、攻守兼备的装备搭配。

  足足有三百人的轻装步兵,将不慎踏入包围圈的强袭队团团围住。他们一齐稳稳地举起十字弓,将弩箭搭上弦,呼之欲出的尖锐箭头毫不动摇地瞄准眼前的猎物,就像一队正在围猎野兽的富有经验的猎人。

  先不管这些上了岸的水兵单兵作战能力怎么样,人数上他们可是占有绝对优势的——更何况他们还是伏击的一方。

  天时、地利、人和,几乎没有任何一颗砝码落在他这边的天平上。

  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似乎已经显而易见了——

  跟随布鲁克一同踏入埋伏圈的一百名士兵察觉到敌人的奇袭,便顿时慌了手脚。他们有的慌乱地东张西望,徒劳地试图找出敌人的所在;有的人一面左顾右盼一面迅速往来时的方向(应该是)后退,活像惊恐万状的松鼠;还有的人干脆就那么不知所措地懵在了原地,呆滞的双眼里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怎么办”三个字。

  虽然号称“强袭队”,但这些士兵毕竟出身农民或是渔民,虽然身强体壮、吃苦耐劳,军事素养却为零——就算被拉上战场前有突击训练过,而且之前姑且也算打过几场仗,但在面对这种纯粹一边倒的战场时就会很轻易地被恍如不同世界的残酷风景打回原形,由追逐猎物的狼退化成一群失去头领、任人宰割的软弱绵羊。

  而这样一支跟临时拼凑差不多的军队一旦陷入恐慌当中,那么纵使指挥官喊破嗓子,命令也会无法传达和执行——真的是“乱成一窝蜂”了。在这种军心崩溃的状态下,就算是百万人的大军也会败于区区几千人之手。

  “别乱跑!快稳住阵型!”

  面对眼前炸窝般的混乱状况,布鲁克虽然不停地四处奔走,拼了命地大吼大叫想要维持秩序,忙得满头大汗却收效甚微——根本没人在听布鲁克发号施令,所有人都在不管不顾地你推我搡、慌忙逃窜,原本还算宽阔的空地被这些无头苍蝇般乱撞的士兵迅速填满,登时变得拥挤不堪。

  “都给我停下来!”

  若是照这样下去,那么在敌人发动进攻之前恐怕就得有半数的人在这一片慌乱之中死于同伴的践踏吧。布鲁克心里十分焦急,他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于是开始更加用力地呼喊,同时奋力扯住附近乱作一团的部下们,试图让他们冷静下来。

  但就在这时,他们的脚下忽然天崩地裂、尘土飞扬,然后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刚才还在四处乱窜的人们纷纷失足跌入敌人早已准备好的陷阱。那些人为挖就的深坑底部笔直地攒立着无数削尖的木桩,仿佛巨大怪兽参差不齐的尖利牙齿一般,人只要掉进去便会被尖锐的木桩贯穿,落得非死即伤的下场。

  布鲁克在自己脚边地面陷进去的同时靠着本能反应急忙往旁边扑去,勉勉强强躲开了致命的陷阱。但还未等他站稳脚跟,只听无数清脆声音划破略显潮湿的空气,密密麻麻的箭雨便从四面八方骤然袭来,仿佛瓢泼大雨似的覆盖了整片空地中几乎每一个角落。

  哀号声应声传来,一名又一名战士甚至还来不及发出一声破碎的**,便已经蜷曲着身体,痛苦地倒了下来。而布鲁克则在呼啸而来的箭雨中左冲右突,奋力挥动大剑抵挡飞蝗般袭来的无数弩箭。又是一支利箭尖叫着擦过他的胳膊,留下一道浅浅的伤口,此时布鲁克蓦然回想起夏尔不久之前对自己说过的话,以及自己当时夸下的海口,不禁追悔莫及。但就算是在这片奇迹大陆上也不存在“后悔药”这种东西,他不得不咬牙切齿地眼睁睁看着部下们一个接着一个落入陷阱或者被弩箭射成刺猬,然后心有不甘地咽下自己轻敌冒导致的苦果。

  同伴们发出惨叫声的频率逐渐慢了下来,布鲁克心里十分清楚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即使如此,他手中的大剑却并没有停下。相反,布鲁克将这柄伴随了自己十几年的长剑舞动得虎虎生风,如风车一般不断轮动的寒光不厌其烦地把接近过来的箭矢纷纷扫落地面,就像一面阻隔一切的铜墙铁壁一样将他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不知何时,弩箭齐射停了下来。然而雨后的战场并没有阳光和彩虹的出场机会——有的只是三百名士兵收回轻弩、拔出弯刀、架起盾牌,随后从掩护的树林中跃出,争先恐后地呐喊着冲向已经所剩无几的猎物的残酷场景。拜此所赐,布鲁克至少不用再以那么快的速度频频挥剑了,如此一来她就可以节省下更多的体力,专注于对付那些冲过来的敌人。

  而且,透过密不透风的敌方士兵,布鲁克还是眼尖地认出了敌人的指挥官:那人身材并不高大,体格也不魁梧,而且还怕死似的浑身披挂着沉重的铠甲,其中甚至还包括了一顶能够把脑袋遮裹得严严实实的头盔——总而言之,既不像个力量型角色,也不像个智力型角色,反而更像是常常会摆在王公贵族宅邸走廊里的那种全套观赏用甲胄,只不过那些铁板里还装了个人就是了。

  就是这样一个看不破、猜不透也没什么存在感的人,在今天的这片森林中,完美地击败了布鲁克•弗林尔。不知怎的,布鲁克总觉得那个甲胄骑士与夏尔有着某些相似之处——夏尔若是去掉那只翅膀的话,看上去也不像个军官,反而更像个不谙世事的贵族公子呢。

  而如果身处敌对阵营的这两个人有朝一日在战场上相遇的话,究竟会摩擦、碰撞出什么样的火花,布鲁克虽然很想亲眼见证那个时刻的到来,但恐怕他将不会得到这张世纪大战的入场券了——

  “看样子,舞台是属于他们这些年轻人的啊。像我这样的老不死的,也是时候退场啦。”

  在身陷重围的绝境下,布鲁克反倒能够出奇地冷静下来,平时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脑子此时也莫名地灵光了许多。己方的全军覆没如今已经只是个时间问题了,但敌人既然不惜如此大动干戈,他们的目的不可能这么单纯,他们肯定打从一开始就准备一鼓作气彻底消灭强袭队和第三军的后方补给基地。

  想到这里,布鲁克在他人生中最后一场战斗中反倒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尽管深知根本没有任何机会改变命运,他却终于找到了自己这条命的意义:

  “再怎么说也得拖住这些家伙,得给夏尔那小子多争取点时间才行啊。”

  心意已决,布鲁克再次挥动起那把陪伴了他几十年,陪他一起打架,一起流浪,一起闯过无数生死关的好兄弟。剑是出自名匠之手,号称绝对不会沾上任何血迹,但现在这把剑上却早已涂满殷红的鲜血,凝固的血珠在光滑的剑身上仿佛拥有自我意识般滚动、延展,勾勒出一幅凄美的画卷。

  “那个老头原来骗了我啊……”

  一记斜斩,眼前的士兵身首分离,布鲁克下意识低下头看了一眼,竟发现剑上全是血,不禁苦笑着感叹了一声。等到自己下地狱了,就去找那个该死的老头,然后好好骂他一顿吧。

  

自由的艾尔弗兰特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

相关小说

三眼哮天录之双神之 连载中
三眼哮天录之双神之
黑色十字架
简介:二郎神杨戬也还有一个同生共体的妹妹。在,杨显真正觉醒神的力量之后与孙悟空大战至场之后与其对孙悟空说其实并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自己毁坏的花果山……
0.5万字6年前
香蜜沉沉烬如霜之曦曦相依 连载中
香蜜沉沉烬如霜之曦曦相依
猫叔哟
简介:润玉本该一生孤独,可因一个人的出现,他孤独的命格被戳破。
0.2万字5年前
死而后生 连载中
死而后生
Keyyyy
醉人的酒气从口中吐出,趴在桌上的森透过玻璃杯朦胧的看向酒吧外那早已模糊成一滩色块的景色。眼下安逸的灯火酒绿间,谁又能记得那些在“洞天”外那以死相拼的身影呢?或许,只有魔物冲破地表的瞬间,他们才能够真正的成为人类的救世主。PS:主人..
10.1万字5年前
tianjizhixianmi 连载中
tianjizhixianmi
花溪瑶
简介:万年前,白夭夭【花界二公主】杀了紫宣他们,紫宣他们能原谅白夭夭她们吗,最终他们又能否相守呢。
1.3万字5年前
星兽猎人之红蓝cp 连载中
星兽猎人之红蓝cp
白翊晨
简介:星成,蓝夜--------自古红蓝出cp
3.9万字5年前
倒流时光的胶囊 连载中
倒流时光的胶囊
玄翠
简介:一位高中女生偶然间获得了一种可以让时间倒流的胶囊,但一共就只有十颗,她会如何使用呢……
0.9万字4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