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艾尔弗兰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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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混血

  “怪、怪物!滚出去!”

  “快滚出我们的村子!”

  “去死吧,你们这些该死的怪物!”

  “这里是我们的村子,不准你们祸害这里!”

  响亮、嘈杂而刺耳,内容却枯燥乏味,一点新鲜花样都没有——诸如此类的谩骂声不绝于耳,凄厉地哀嚎的鬼魂般回荡在秋日干燥清爽得如同晒透了的柿子干似的空气中,罕见地代替了公鸡的啼鸣来宣告早晨的到来。

  只不过也许大家并不会欢迎用这种方式代替传统的晨间闹钟罢了,就像我们也不会习惯在早上用涂抹了果酱的烤蜘蛛来代替涂抹了果酱的烤面包充当早餐一样。毕竟习惯这种东西是很可怕的。

  以上是纯属个人偏见的题外话。

  虽然是早秋,天边蒙上了一层薄纱般朦胧的雾,阳光也好像怕冷似的躲躲闪闪的,但偏低的清晨气温并没有阻挡住人们往户外聚集的脚步。与秋日理应有的散漫与慵懒相比,他们此时勤快得好似辛勤忙活了一整年的作物终于获得了丰收、正要去田间收割庄稼似的,但实际上并不是这么回事。

  距离田里的作物成熟还稍微早了点。

  正如前文所述,村民们大清早的就聚集了起来,仅仅只是为了骂人罢了。

  痛骂两个来自异乡的不速之客。

  这里是埃尼斯帝国东方边境的村庄卡兰德。

  说是“边境”,但事实上埃尼斯帝国的东边并没有与其他国家接壤,再加上再往东走上不用半天就会遇到无尽的茫茫沙漠,因此无论是高耸入云的要塞还是武装到牙齿的戍边士兵都没有出现在这一带,边境就这么一直泡在安宁与和平的蜂蜜当中。

  也正因为如此,东方边境几乎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只是像一头自顾自闷头吃着草的老黄牛一样,以几乎静止的缓慢步调安静地存在于这艾尔弗兰特大陆中的一点。

  仿佛一幅被陈列起来的画,仿佛一首悠远的牧笛之歌。

  只不过,一颗小石子忽然投入如镜面般静止的湖中,就这样掀起了轩然大波。

  接着说卡兰德村的事。

  这是一个很典型的农业型小村庄,除了偶尔用村里出产的粮食跟偶尔在这里歇脚的旅行商人交换一些农具和生活用品之外,基本上能够自给自足。

  村子不大,如果天气晴好的话,站在村子这头一眼就能望到另一头。

  生硬的土埂像锋利的裁刀一样将村庄的土地分割成一块又一块整齐的方块,看上去虽然显得秩序井然,却缺少些灵气,使得整个村子里的空气里透着莫名的压迫感。

  民居也就三四十幢,全都是清一色的简陋木屋,外墙抹了木屑和泥灰混合而成的灰浆以堵住木板之间的缝隙,房顶则堆着用来御寒和挡雨的茅草。

  由于临近沙漠地区,这里的降水量并不是很大,因此也不用担心造房子用的木板被雨水或潮气浸润而腐烂变形,村民们最担心的反而是过度干燥会导致火灾。

  与城市乡镇里宽敞气派的石板路不同,这里只是个无人问津的区区小村落,因此并没有财力铺路,所谓的“路”只是被无数人和牲畜踩踏得结结实实仿佛铁板的褐色土地,因此路面显得坑坑洼洼崎岖不平,雨后还经常可以见到积了水的一个个浅坑像是疮疤似的残留在道路之上,人、牲畜和钢铁的车轮则会毫不犹豫地狠狠从上面碾过去。

  反正只要走的人多了,原本凹凸不平的土地也就成了路。外面的人很少进来,里面的人也很少出去,因此这乍看上去有碍观瞻的土路作为全村上下唯一的对外通道,终究就这么坚持了下来。

  而这里的村民们也不用受领主和地主的剥削,都是自由之身。他们独立自主地共同经营着环绕周围的一望无际的金黄麦田——由于地广人稀的缘故,他们拥有使用权的农田面积甚至超过村落本身数倍,村民们的收入自然也不在少数——当然,那只是理论上的数值而已。事实上,他们还得以收获的麦子代替货币来上交各种杂七杂八的税,包括地税、粮税、建筑税、牲畜税、农具税、人头税等等——交完这些税之后,再刨除所有村民的口粮、当作种子使用的种粮和留作应急的储备粮的话,几乎就剩不了多少可以拿去换东西的余粮了。

  因此,尽管土地广阔得有些力不从心,村民们还是努力经营着这片他们赖以生存的农田。而为大规模农事提供助力的牲畜们则被圈养在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忙时就得被主人驱赶着,几乎一刻不得闲地拉拽着铁犁、两轮车以及磨制面粉用的沉重磨盘,闲下来时便优哉游哉地低头吃饲料,或者抬头仰望时晴时雨的天空,好不自在。

  此时在秋风的吹拂下,田垄里成长了数月的麦子纷纷谦逊地低下头来,麦浪滚滚的美景仿佛从卷轴里跳出来的彩画写生,预示着丰收的季节即将到来。

  或许今年会有个好收成吧。

  俗话说,“一日之计在于晨”,农民们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然后赶着初升的太阳,牵着耕牛扛着锄头前往村外田地,开始一天的农活。更何况在麦子即将迎来丰收的当口更不能有丝毫懈怠,他们恨不得全天候蹲在田间地头守望一棵棵麦株成长,生怕有一丁点闪失而影响到今年的收成——要知道,帝国的农税是要上缴定额粮食的,万一交不上定额的话,等待这些下层劳动者的最轻也是家破人亡的下场。

  埃尼斯帝国的自由农民们最害怕的是帝国的税吏,这之后才是虎豹豺狼之类的猛兽。

  但在这个宝贵的清晨,本应忙着秋收准备工作的村民们并没有出现在田地里,他们反而很罕见地一大清早就聚集到了村口那片整个村子里唯一适合大型集会的空地上,就好像今天在这里真的有什么集市或者节日活动似的,甚至能让原本就不算太多的村民全员出动。

  而他们自发自觉自动集会的原因,竟然只是为了两个冒冒失失闯入村子的人。

  既然是如此规模的“欢迎会”,想必对方应该至少也是个大人物吧?但可惜的是,那两人既不是衣锦还乡的英雄勇士,也不是微服私访的皇帝大员。

  只是两个孩子罢了。

  几百名村民一大清早的就聚集起来将略显拥挤的村庄塞了个水泄不通,竟然只是为了围攻两个迷路的流浪孩子,这还真是够扯的。

  太阳一视同仁地俯瞰着大地,却刻意忽视了黑压压聚集起来、如同进入繁殖期的蛤蟆般此起彼伏地聒噪个没完的人群。阳光连个焦点都没有,只是勤快地扫起夜间积下的露水,顺便与缠绕不散的雾气一起玩耍。

  人们在村口空地上围出了一个大圈儿,就像是在搞什么可疑的宗教仪式似的。但从这大圈子里漏出来的并不是什么鬼里鬼气的鸟文咒语,而是尖刻无情的谩骂。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老人的声音,小孩的声音——各种声音交织搅拌在一块,最后成了一堆不知是用脚写的交响曲还是用夜壶煮的大杂烩。

  这些弹幕般满天飞的谩骂之词虽然多得堪比地上的沙粒,表达的却基本都是一个意思——毕竟大家文化水平有限,平日咀嚼惯了粗糙饭粒的嘴里也吐不出高雅细腻的词汇来,总而言之就是那么几句没啥技术含量的车轱辘话单曲循环,不过其中蕴含的货真价实的恶意却编织成一张看不见的巨大帷幕,笼罩着看似祥和的小村庄。

  更过分的是,他们一边不停用恶毒的语言咒骂着陷入重围的目标,一边使劲儿将手中的石头、烂菜叶、烂水果之类的玩意儿扔进人墙的圆心,脸上挂着痛打落水狗的狰狞表情。

  简直比过节还热闹,比丰收还痛快。

  他们正在做的也就是所谓的“以多欺少”,明显不是什么好事情。但无论是全知全能的神还是什么别的经常被挂在嘴边的祈祷对象都没有出面阻止事态进一步恶化,莫不如说这些神明大人们总是很忙,忙到甚至连倾听自己子民的小小心声的时间都腾不出来。

  所以太阳继续升高,施暴的人群也如同发现了腐烂尸体的贪婪秃鹫般迟迟不肯散开。

  而被这么多人团团围住的,只是两个孩子罢了。

  那是看上去还是“小孩子”年龄的两兄妹。兄妹俩裹着破破烂烂、满是口子的黑色大斗篷,那斗篷宽大得几乎有一半直接耷拉在地上,边缘的某些地方几乎已经烂成了布条,使他们看上去似乎更像拖布——但就算如此,他们依然衣不蔽体,裸露在外的皮包骨头的四肢和赤脚脏兮兮的沾满泥污,稚嫩的脸庞则抹满了长途跋涉带来的尘土,甚至都看不出来本色。

  这是一对落难的可怜兄妹。

  就像两只折断翅膀、从空中坠落进泥淖的雏鸦。

  至于究竟是战争、佣兵、盗匪、苛税还是荒年造成了两人颠沛流离的现状,人们却无从得知。人们只知道他们有着黑色的头发和瞳孔,一副典型的东方人面孔,看上去似乎是来自东方的流民。但东方世界离这里十分遥远,中间还隔着浩瀚无边、寸草不生的无尽沙漠,这么小的两个孩子究竟如何活着穿越沙漠到达这里着实是个谜。

  他们是谁?他们从何而来?他们将要向何处去?

  他们又为何要在如此小的年纪就背井离乡、颠沛流离?

  不过这些问题没人去问过,答案也理所当然地没人知道,莫不如说根本没人会去关心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人类是一种利己的生物,他们看待问题的出发点永远都是自己能够获得的利益与需要付出的代价——无论是确实这么想还是拍着胸脯自称大公无私的人,皆是如此。

  因此他们只是团团围住贸然闯入的异种,丝毫不去考虑行善的任何可能性。

  因为就算在这里帮助了这两个流浪的孩子,他们也得不到什么好处,甚至还有可能遭受莫名的天灾之类光是听上去就玄之又玄、子虚乌有的祸端。问了也没好处,反而消耗能量,因此不问。反正这两兄妹与他们毫无瓜葛,就算某一天悄无声息地死了,恐怕也只能落得个无人问津、曝尸荒野的下场吧。

  各家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再说这两个孩子,他们一路上风餐露宿、饱经风霜,此时想必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但这种乡下村庄里淳朴的村民们理应十分热情地收留这两个可怜的孩子,现在却反而凶暴地围殴着他们,好像他们是过街的老鼠似的。

  即使别人想要的仅仅是一碗清水,或者一点热乎乎的食物而已。

  他们总是优先考虑自己的利益得失,所以并没有多余的同情心来分给可怜的兄妹俩。

  不过,这也仅仅是次要的原因。还有更加关键的问题——

  原因仅仅在于兄妹俩那过于醒目的特征:哥哥的背后长着一只羽翼——不是常见的那种成对的翅膀,而是只在左边有一只洁白的巨大翅膀突兀地连接到后背肩胛骨下方,仿佛折翼的天使,微妙的不对称造型却毫无天使般神圣美妙的感觉,反而似乎昭示着不详的征兆;而妹妹则有着形状奇特的耳朵——原本该长着耳廓的地方却被黑白相间的修长羽毛状不明器官所代替,一边三根,码得整整齐齐的,看上去更像是脑袋两边支楞着几支大号的羽毛笔。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两兄妹并不是“人类”。

  兄妹两人就是顶着这不详的相貌出生、成长,然后离开故乡,踏上流浪之旅,最终到了这里,得到的却不是甘甜的泉水和热腾腾的饭菜,而是恶毒的咒骂和无情的殴打。

  而他们遭受如此不公待遇的唯一原因,仅仅是因为他们不是纯正的“人类”,而是所谓的“杂种”——人类和其他种族结合产下的后代。人们无法选择自己的种族、肤色和长相,却被这些随机的先天因素牢牢钉死在世俗规则的十字架之上。仅仅因为种族、肤色和长相不同,有人倍受歧视,有人却尽享特权。

  所以教会所承诺的“众生平等”只是一句屁话而已。

  否则这世上便不该有国王和乞丐。

  因此,埃尼斯帝国所信奉的圣十字教并不代表整个艾尔弗兰特大陆的信仰,埃尼斯人也没有勇气将宗教审判和异端裁决推广到整个西方。

  毕竟这个世界存在着许许多多各异的种族,而人类只是其中的一员。

  尽管随着时代的发展,各种族之间交流的越发频繁,跨越种族的婚姻也越来越多,混血种如今已是屡见不鲜,也已经被大部分地方的人们普遍认可。但不巧的是,这个卡兰德村所属的埃尼斯帝国正是这片艾尔弗兰特大陆上最大的人类帝国,而且允许种族排斥和歧视,简直就是人类的天堂——换言之,埃尼斯帝国对其他种族来说,就跟活脱脱的地狱没什么两样。

  而这种种族歧视的不良传统要源于帝国建立之初,开国皇帝卡文迪许大帝为了保护在种族争霸中处于劣势的人类种族而制定的保护纯种人类和排挤、歧视非人类物种的政策——这个政策的黑名单里囊括了精灵、妖精、羽灵、魔灵、兽灵、兽人、矮人、龙人等其它非人类种族和所有混血种,也就是“杂种”。当时的埃尼斯帝国正是靠着这样一个铜墙铁壁般的政策慢慢排除异己和敌人,最终在这片艾尔弗兰特大陆上深深扎下了根,客观地说的话,如果当时没有实行这么一条政策的话,恐怕现在的埃尼斯帝国就将不复存在、人类也始终等不到自己的春天了吧。

  不过,虽然在当时是无可厚非的应急措施,但随着艾尔弗兰特进入和平时代,种族间的隔阂也逐渐淡化,这种明目张胆的歧视政策本应也跟着被淘汰掉,可发展了数百年的帝国却始终坚持着这种不知该说是骄傲还是固步自封的态度,终于被整个世界所孤立。

  这些傲慢的人类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圈儿,然后把他们自己关在了里面。

  也正因为如此,这里的人们才会像这样毫无怜悯之心地驱赶外来的非人类,甚至连小孩子都不放过。根深蒂固的错误思想阻碍着他们的眼界,因此他们只能围成一口井的形状,然后麻木不仁地瞪着被他们自己画地为牢关押起来的有限的天空。

  朽木和污泥堆砌起来的,绝对不会是什么牢靠的建筑物。愚昧的国民所拼装起来的,绝对不会是什么伟大富强的国家。

  埃尼斯帝国也因为这样的政策而导致内忧外患。不仅在外交上陷入了“光荣孤立”的尴尬局面,庞大的权力机器也无可救药地日趋生锈腐朽,由此催生的革命火种已经悄悄燃起——虽然现在仅仅是一些偏远地区的小打小闹,但没准哪天这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小火苗就会突然蔓延开来,把这枯萎的大地给烧个精光。

  而远离都城的偏远乡村虽然看上去天高皇帝远,是片适宜人们优哉游哉过日子的世外桃源,但离得再远也逃不出皇帝的手掌心,赋税、兵役、杂役等犹如饿虎下山,山贼、流寇、讨伐军、革命军等小股势力也在暗流涌动,卡兰德村目前虽然表面上看上去依然如故,和平的背面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骨子里早已人心惶惶,毕竟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不慎翻船,因此容不得半点闪失。

  刚好就在这节骨眼儿上,这对明显是“杂种”的兄妹毫无征兆地闯入了村子,无心地打破了村里维持着微妙平衡的脆弱空气,村民的敏感神经被狠狠拨动,于是就有了开头这一幕。

  此时,兄妹俩跪在早秋的黄土地上,紧紧抱在一起,一声不吭地承受着暴雨冰雹般从四面八方袭来恶意。秋天的风很锋利,如同刀子一般舔舐着兄妹俩单薄的身躯,只留下丝丝缕缕的斑驳血迹和风中夹杂着的恶毒诅咒。太阳却只是挂着一脸无辜的笑容,人类所信仰的神明们也并没有那种伸出援手惩恶扬善拯救生灵的雅兴,一切的一切都在放纵罪恶的花朵尽情绚烂绽放,然后释放出腐尸般的恶臭,招惹来一大群嗡嗡作响的苍蝇。

  于是,无法反抗的他们只能默默地忍受。

  妹妹只是一直低着头啜泣着,她将瘦小的身体拼命地蜷缩起来,浑身颤抖不已,活像一只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可怜小动物。周围的人群幻化成没有轮廓也没有面孔的丑陋黑影,黑影又如墨水般凝聚在一起拼凑成高不可攀的城墙,扭曲着阻挡住晴空上事不关己的太阳。

  女孩就映在黑影当中,渺小脆弱得仿佛只要空气稍微流动一下就会整个坏掉似的。

  但这样的她毕竟还是没有坏掉,原因就在于她的哥哥一直用瘦弱的后背和枯枝般的手臂拼命保护着妹妹。他不仅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下所有袭来的恶意,更是展开自己尚未丰满的独翼,像一件温暖宽敞的披风一样包裹遮挡住躲在自己怀里颤抖不已的妹妹。锐利的石子划破布料和皮肤,刻下血红的烙印,如同不合时节凄美绽放的花朵,就算再孤傲也不得不提前凋零。而沾上鲜红血液的羽毛也在空中孤独地起舞,仿佛落叶般随着硬瘦的秋风四散飘落。

  两个人暴露在**裸的恶意和绝望的漩涡当中,只得互相依偎着。

  太阳尽管照常升起,空气却尚未回暖。为虎作伥的秋风残忍地不断消磨着两人的体力,仿佛从来不知道“怜悯”二字的意义。

  照这样下去,兄妹俩迟早会被暴民们用石头砸死。但尽管所有人对这样的结果都心知肚明,却就是没一个人有停下手中动作的迹象——相反,这些看似淳朴的人们却个个露出如沐春风般愉悦而扭曲的表情,就好像他们正在参加节日祭典或狂欢节似的。

  贫穷、闭塞、愚昧、苛政、安全危机,被这些大山压垮的村民们只是在借着对无辜弱者——比他们更弱的人暴力相向来排遣压力获得快感,也就是所谓的“自己的快乐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的”。对他们来说,这两个“杂种”孩子只是与小猫小狗等同的东西——不,甚至在那些宠物和家畜之下。

  兄妹二人好似风中残烛,只能不甘地等待着生命之火在这片绿洲慢慢熄灭——

  正在这时,人群忽然开始发生骚动,就像是投入石子的湖面般泛起涟漪。人潮被看不见的利刃劈成两半,从混乱地蠕动的人墙里猛地钻出一个人来。

  那是个看上去有些慵懒的大叔,虽然脸上似乎还残留着年轻时代帅气的痕迹,此时他却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不修边幅。他披着一件棕色大斗篷,右手将一柄长度足有两纳尔(1纳尔=0.8米)的带鞘双手重剑像挑扁担似的扛在肩上,而左手则拎着一个葫芦,里面灌的不知是水还是酒,又或者是什么治不好愚昧的灵丹妙药。

  这个看上去像是个落魄武士(或者说是无业流浪汉)的大叔踉踉跄跄地挤开人墙,在看到被围在中间、奄奄一息的兄妹二人时,惊讶得双眼圆睁,手中的葫芦“砰”地一声掉到地上也浑然不觉。只见他急忙跑上前挺身护住两人,一边转过头来,对着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人群发出振聋发聩的大喝:

  “都给我住手!”

  那是响亮狂野的呐喊,是只有真正上过战场的最勇猛的战士才能发出来的咆哮。这富有冲击性宛若一团烈焰的声音原本是在战场上威吓敌人、鼓舞友军用的,现在被这位显然是军伍出身的大叔用于制止村民的暴行,正应了一句老话:杀鸡焉用牛刀。

  因此,这声咆哮刚一出口,周围的世界便瞬间暂停了下来。狂烈的飓风横扫过暴力的高墙,暴风雪般的攻击终于停止了。但人们议论纷纷的声音却越来越嘈杂,就像是被关进了一只蚂蜂窝里——这令大叔心里越来越烦躁,但他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只是脱下斗篷,把它披在了遍体鳞伤的兄妹身上。

  兄妹两人似乎还没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傻傻地凝固着。

  暂时先这样就好,大叔心想道,同时站起身来转身面对黑嚷嚷的人群,就像个只身勇闯魔王城的悲剧英雄。先前扛着的长剑也被他颇有气势地杵在地上,活脱脱一副门神模样。

  而这高大挺拔的身姿无疑证实了此人确是出身军旅、上过战场的战士。面对这样一个亲眼见识过人间地狱并踏过无数尸体的人,先前激愤不已的村民们登时哑火。只见村他们脸上画满不自在的表情,活像马戏团的小丑似的。

  勇者固然孤身一人,但恶魔们永远都只是一群外强中干的纸老虎,因此最后胜利的永远都是代表着正义的勇士。

  证据就是,村民们虽然半是不满半是愤怒地瞪着这个胆敢公然袒护“杂种”的不请自来的家伙,一副恨不得群起而攻之的火爆架势,却始终敢怒而不敢言,简直就像一尊尊塑成各种骇人妖魔鬼怪模样的泥像似的。

  他们毕竟只是一群以多欺少、恃强凌弱的乌合之众罢了,欺负欺负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孩子什么的还在他们的能力范围之内,但是要他们上前一步挑战这位有着强健体魄的大叔(以及被他威风凛凛地立在地上的长剑)无异于要癞蛤蟆学飞行,也未免太难为人了。

  所以说,正义最终总是会毫无悬念地战胜邪恶,英雄最终也会华丽地打败坏人,仿佛一切都是有人冥冥中事先写好了流水账似的剧本一样。

  此时圈子的内外两层就这么对峙着,孤身的正义使者与胆小的作恶之徒维持着微妙的平衡,空气中充满了一触即发的易燃易爆气氛,只等着有谁一个不小心率先擦出一粒火花而已。

  别说说话了,双方甚至都不敢大声呼吸,生怕稍有轻微的响动都会碰碎这比玻璃还要轻薄脆弱的气氛。

  而就在此时,几乎凝固的空气再次恢复色彩,人墙忽然像是安装了大门似的唰地自动分开,从这开辟出来的通道里走出来两个人,径直站到了孤身保护“杂种”兄妹的大叔面前,似乎是代表全体村民前来与这位勇者大叔交涉的。

  一个是须发斑白、颇有威严的老者,看上去像是这个村的村长;另一个则是虎背熊腰、五大三粗的壮汉,估计是村里保安队的队长。

  这两个人站到大叔面前,挺直了常年弯腰劳作而有些弯曲的脊梁,似乎是想要靠威势先镇住他。但大叔不愧为经历过战场的老兵,区区农民的装腔作势对它根本不起作用。只见他也不甘示弱,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瞪了回去,那宛如火光般纯粹而明亮的目光比精钢打造的大刀都要危险,反而锉动了对方的锐气,让两人有所退缩。

  不过村长毕竟是村长,在与人交涉这方面颇有经验——要是在互相试探的第一回合就败下阵来,恐怕就再也找不回主动权了,因此就算硬着头皮也要装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来。

  只见他故作镇定地轻声咳嗽了几声,瞥了兄妹俩一眼,随后仿佛正在仔细斟酌遣词用句般停顿了一会儿后才开口:

  “好久不见了,布鲁克•弗林尔。”

  “哼,别跟我假惺惺地客套,哈克村长,我担待不起。”

  被称为布鲁克•弗林尔的大叔摆出一副不屑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一文不值的垃圾一样。这个叫哈克的老头心里在想些什么,布鲁克一清二楚到了都快要作呕的程度了,自然不会给出什么能够称得上“友善”的反应。

  哈克村长见状不悦地皱起了眉头,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把对话继续了下去:

  “布鲁克•弗林尔,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那爱多管闲事的毛病还没改掉啊。当然了,不管你是逞英雄啊还是装正义使者啊之类的我都不会介意,毕竟你有你的世界观,我有我的方**。但是,你既然在这卡兰德村里待了二十几年,就应该清楚这里的规矩——”

  接着,还未等布鲁克作出回复,哈克村长似乎略有顾忌地瞥了一眼直直插在地上的那把长剑后,便以不容置疑的强硬口气再次开口道:

  “无论如何,这两个小杂种都必须从这里消失。就算你用剑威胁我,结论也不容许改变——这可是规矩,不仅仅是卡兰德村的,也是整个帝国的规矩。”

  但哈克村长的严厉警告换来的只是一句怒吼——

  “小‘杂种’?老头,你刚说了啥?!”

  脑袋里“轰”地一声响,被称作布鲁克•弗林尔的大叔握紧了拳头,仿佛一头随时准备猛扑过去撕碎猎物的雄狮一般圆瞪双眼,浑身上下透出莫名危险的气息——这让村长旁边的那个壮汉蓦地警觉起来,只见他一边紧紧地盯住布鲁克,同时悄悄将手伸向了别在腰间的大刀的刀柄,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但瞥见壮汉这点小动作的布鲁克只是斜着眼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壮汉便仿佛被石化了般僵住了,粗壮的手指也黏在了剑柄上不停抖动着,显然这并不是兴奋过度导致的。

  同时嗅到可怕气息的村长有所忌惮似的往后退了小半步。眼前的这个布鲁克•弗林尔当初因为脾气暴躁、惹事不断而被忍无可忍的村民们逐出村子,这种事情他这个一村之长不可能不知道,更不可能忘记。但村长毕竟是一村之长,见过的大风大浪也不算少了,又怎么会屈服于区区匹夫的暴力威胁?只见他再次后退小半步,顾不上自己颤抖个不停、差点不听使唤的两条老腿,像只威吓入侵者的老猫一样缩起肩膀怒斥道:

  “你、你这家伙,在我哈克面前竟敢如此放肆,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你想做什么?”

  “啥?‘大庭广众’?还真好意思说出这话来啊,老头——”

  但布鲁克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夸张地以手掩面仰天大笑,就好像是刚刚听人讲了个天大的笑话似的。就在哈克抽动着眉头准备反击的时候,他又忽然收起装出来的笑容,猛地伸手指向身后互相拥抱着缩成一团的兄妹俩,义愤填膺的眼神扫视遍围观的群众——每个被视线波及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仿佛突然遭受了电击似的。

  紧接着,布鲁克大踏步上前,冲着冷汗直流的村长和眼神四处游移的保安队长咆哮道:

  “一大帮身强力壮的人联合起来欺负两个手无寸铁的孩子,难道你们觉得这种事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干出来吗?!”

  话音落定,原先还时不时交头接耳两句的村民们——也就是那面令人绝望的黑黢黢的人墙瞬间陷入了沉默当中,就像声音忽然被某种神秘力量给抹去了似的。

  在这沉默的大多数之中,有些人似乎受到了触动而低下头来开始反省,有些人只是单纯地露出了恐惧不已的神情,还有些人心虚地垂下手臂,仿佛在申明自己方才并未参与到群体迫害当中。

  被布鲁克护在身后的两个孩子当中的妹妹依旧在细声啜泣,但她却很坚强地咬紧嘴唇,想要忍住眼泪和哭声,似乎是不想让哥哥担心;而年纪稍大一点的那个男孩则紧紧搂住仍存有不安情绪的妹妹,同时如同警戒心极重的野兽般来回观望着周边的情况,丝毫没有懈怠。

  而哈克村长则是像被吼得晕头转向了似的怔怔地杵在原地好半天,最后终于回过神来,僵硬抽搐、青红交加的老脸也总算回复了些许血色。

  只见他四下环望了一下村民们,发现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开始缓缓后退,便只得硬着头皮回过头来,枯木般苍老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布鲁克:

  “你你你你这野人!你说的倒好听,别以为其他人都是恶棍、坏蛋,就你一个是什么正义的使者!你以为我愿意驱赶这两个孩子吗?我也没办法!这可是规矩,是帝国皇帝老早以前就定下的铁打的法律,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就算规规矩矩、小心谨慎地辛勤劳动,还不是照样被上面三天两头下来的政策条令给折腾得鸡飞狗跳?你说说看,我们又怎么敢去逆着皇帝的性子,公然违反这法律?”

  “所以说,你们就打着‘法律不可违抗’的旗号去欺负两个手无寸铁的无辜孩子吗?”

  布鲁克根本不为哈克的说辞所动,只是平静地质问道,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方才腾空的烈焰已经消灭,转而变成了雪山之巅的刺骨风寒。

  他再次环视了这个拥挤的村庄一圈,随后拔出长剑,厚重的刀鞘直指一副想要赶紧挖个地洞钻进去躲起来的哈克村长:

  “这里可是连比吸血鬼都贪婪的税务官每年都才只来一次的帝国边境,别说没有警察和法官监督了,就算是真的发生了什么杀人放火的大事,只要你村长带头瞒住,大家也串通一气闭口不言,中央的那些皇帝大臣们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吧?”

  这句一阵见血的言语仿佛一支正中靶心的利箭般径直射中哈克的要害。哈克一时间像被重锤砸晕了似的一阵恍惚,失去血色的干裂嘴唇一张一合的就像条缺氧的金鱼。

  村长根本无法反驳,并不是输给了布鲁克宛如修罗天降的气势,而是因为布鲁克刚才确实说出了正确答案。这个貌似邋遢的浪人尽管是个只会给人留下大老粗印象的武夫,却意外地能够看清事物的本质。

  没错,布鲁克所言不虚,卡兰德村的的确确算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偏僻去处,别说是藏两个人了,就算藏上一整支军队,恐怕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被中央发现——毕竟地方官员的报告书得经过无数层机构才有可能摆放到皇帝的书案上,而且到了那个时候,那张纸上写的文字恐怕也已经与最初的版本有了质的不同了吧。

  由于在军队待了一段时间,布鲁克长了不少见识,尤其是对帝国的现状更是有了以前根本无从想象的崭新看法。而他之所以能够识破哈克村长的谎言,靠的就是这些年在军队里学到的各种知识。

  俗语云,“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更何况布鲁克离开有如一口枯井般死气沉沉的卡兰德村已经好多年了,仍然将他当做一个只认识肌肉的大老粗的哈克村长显然打从一开始就输掉了这场对决。

  而败者的下场向来都不是什么有益青少年身心健康的东西。

  只见布鲁克再上前一步,几乎已经到了可以一拳打到哈克的距离时才停下来,犀利的眼神径直贯穿浑身上下筛糠般抖动、面如死灰的哈克村长,接着宛如威严的判官般从口中掷下宛若霹雳巨雷的最后一击:

  “你们要真想帮助这两个孩子,很容易就能做到。既然你们没有这么做,只能说明你们根本就没想救他们!”

  哈克村长踉踉跄跄地连连后退,仿佛一条被拍到砧板上撞晕了的鱼,全然没了一开始的从容不迫;而一旁的壮汉见势不妙,唯恐布鲁克顺势抓住村长,便急忙抢出一步挡在村长身前,一边伸手拔刀一边大喝道:

  “布鲁克•弗林尔,收回你刚才侮辱村长大人的话!否则,别指望我会——唔!”

  但还未等壮汉拔出刀来,他就一脸痛苦地轰然倒地了。只见他宽广的胸膛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创口,伤口周围绽开朵朵鲜血之花。

  “别指望我会手下留情啊,蠢蛋。”

  谁都不清楚布鲁克是什么时候拔出剑的,也没人看见他拔剑的动作,等到大家注意到他手中的剑不知何时已出鞘时,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毫无挽回的余地了。但才刚刚拔尖砍翻了曾经的邻居,布鲁克却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淡然地说出了壮汉没有说完的话,就好像刚才自己仅仅是碾死了一只蚂蚁一样。

  村长眼见着自己的护卫就这么遭受重创倒下,脸色如同加了漂白剂一样瞬间变得比白纸还要苍白,枯树叶般的衰老身躯也止不住地颤抖摇晃,仿佛脑袋挨了一锤似的。

  而目睹了这一切的人群刚开始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已经在名为“和平”的蜜罐子里浸泡了太长时间,似乎早已忘却了杀戮为何物。待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究竟经历了什么之后,人们又突然开始惊声尖叫起来。他们纷纷四散开来,疯狂地尖叫、大吼、狂奔,陷入了深深的混乱中,原本密密实实的包围圈也自动土崩瓦解,就像是马蜂窝突然被捅了下来了似的。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布鲁克轻轻嘀咕了一句。他将手中长剑华丽地转了一圈之后收剑入鞘,那把看上去很重的长剑在他的手中却仿佛一根树枝般轻巧。

  紧接着,无视掉四周群龙无首的人群和已然吓得昏死过去的村长,他回过身去,俯下身来面对浑身伤痕、已经吓得不知所措的兄妹俩,尽量摆出一副慈祥的样子说道:

  “怎么样,孩子们,跟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先前的倦怠颓废气息一扫而尽,此时的布鲁克在兄妹俩的眼中就是救世主降临,他的形象竟是如此的高大威严,以至于他们一时之间甚至连一丁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就好像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

  而布鲁克大叔依旧微笑着等待着兄妹俩的回答。那亲切的笑容如同冬日里罕见的暖阳,让人根本想象不到这个人就在刚才连眼都不眨一下地就杀死了一个人。

  没有实力的正义只是空谈、空想、空喊口号,连血都没有沾过的剑也势必守护不了任何人事物。就算是正义的英雄,他的双手也染满了被他视为敌人的人的鲜血。

  在残酷的斗争当中,谁最后幸存下来,谁便是正义。

  兄妹俩眼前的布鲁克便是如此,尽管身上溅满了殷红的血迹,嘴角却带着笑意。

  良久,妹妹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一眼微笑着的布鲁克大叔,接着又悄悄看了一眼哥哥,有些不知所措,看上去就像一只被好心人抱起来的怕生的小猫。她的嘴唇轻轻翕动了几下,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结果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但哥哥看到这一幕之后,却已经理解了妹妹想要表达的意思,于是便转过头来,以长时间未被清水滋润的干哑嗓音轻声说道:

  “谢……谢……”

  刚才的几个字似乎挤掉了他最后的力气,伤痕累累的男孩在说完这句话后眼前忽然猛地一晃,紧接着视野便全黑了下来——

  单翼的天使仿佛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甘地坠落在尘埃之中,嘴角却挂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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