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楚地记得那晚是林朝生行冠礼的三天前。我刚吃过晚膳,便被章姨叫到了她的房中,还不待我开口,她便先红了眼眶。
“芸娘,你是想离开林家对吗?”章姨红着眼眶,略带哭音温和地问道。
听到这话,我有些意外,但没有否认,而是带着歉意微微点了点头,“等林朝生行冠礼后,我便回祖宅了。”
她抬手理了理我垂在两侧的发丝,轻柔地说:“孩子,不用感到有歉意,这几年有你在府中陪伴,我们都很高兴。不过......”
话锋一转,她面带严肃道:“你心思玲珑聪慧,做事沉着稳重。接下来我们的谈话内容,我希望你不要告诉朝生。”
章姨平素都是温和有加,就连林朝生同王府的小世子打架都面不改色,也没有苛责于他,只是轻声询问打架的缘由,很少有这样严肃的神色。
除非事关林府的生死存亡,否则她不会这样的,我不由得端正态度,正视起来她接下来要与我说的话。
章姨先是分析了如今将军府面临的形势,“多年前朝生的祖父为给先帝登基铺路,得罪了许多人,现在的将军府看似威严赫赫,尊贵无比,但实则早已失了帝心。”
“为了挽救将倾的林府,你叔叔,嗯也就是朝生父亲,年少从军......”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似是陷入了曾经美好的回忆中。
过来一会儿如梦惊醒般继续道:“虽然你叔叔在军中立下赫赫战功,但功高震主,加之现如今的陛下生性多疑,这几年已经逐渐被边缘化了。”
“这几年边关较为安定,不再需要那么多打仗的将军了。”她语气似是自嘲般,“不过是飞鸟尽,良弓藏罢了。”
“章姨慎言。”我听到这话瞬间紧张了起来,向前一步握住章姨的手,随即走到门口关上房门。
转过身来时,看见章姨一脸欣慰地看着我。
“我知你一向做事谨慎,今后无论到哪里生活我也放心了。”她拉着我来到榻前坐下,反而带着无比的愧意哭道:“我也知你想离开林家,但你能不能帮帮朝生,帮帮林家?”
林家长辈在我年龄尚幼、刁奴欺主、族人欺压、孤立无援之时伸出的援助之手,我感念至今,一直都无以为报,现下有回报的机会,我自是满口答应下来。
一时间我想到了对我慈爱有加的林家祖母、善意提醒我勿要弄湿裙摆的洒扫小厮卓和、时常与我玩笑打闹的丫鬟小翠、门房值守的刘妈妈......
如若将军府不在了,这些家生子将何去何从啊?
我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莫名的悲意,皱着眉头,反握住章姨的手,我一脸急切地问章姨:“我能做些什么?”
“你只需要把朝生带到边疆就行。”自门外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
我紧张地看向章姨,她示意般地拍了拍我的手,然后点了点头。
随即“吱呀”一声,房门自外面被推开,来人大步流星地踏了进来,连带着衣诀翻飞,自带一股非凡气场。我起身欲行礼,林将军却是摆摆手示意不用。
“前几日军中传来密报,边疆有异动,皇朝安稳太久了,边境不日便会起战事。你若愿意,便带着朝生去那里,到了军中自会有人安排;若你不愿,我们会给你准备足够安稳度过一生的银钱,你就早日启程回临江。”与身上自带的气场不同,林将军带着商量的语气温和地解释着。
“我愿意。”我脱口而出。
林将军和章姨这些年一直拿我当亲女儿对待,吃穿用度无不是最好的,我理应回报一二。
林将军与章姨对视一眼,接着就给我和林朝生安排了隔日启程。
“那......你们呢?”临出房门前我问出了心中疑惑,“你们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傻孩子,偌大的将军府还有许多事需要安排,等我们安排好,随后就来。”章姨推着我往门外走。
第二日一早,我便对林朝生说:“朝生,想解除婚约吗?想的话就跟我走。”
林朝生闻言眼睛一亮:“去哪儿?”
我答:“去城外的寺庙,我送你的成人礼放在那里了。”
听到能解除缠绕他多年的婚约,林朝生欣然应允与我同去,看到他早饭都不吃就想出门的雀跃心情,我心中有些不忍。
章姨和将军根本就不会与我们汇合,从一开始便做好了与将军府共存亡的打算。如若将来林朝生知晓,肯定会痛不欲生。林将军看似对林朝生十分严厉,但很多个夜晚,我都撞见他为熟睡的林朝生涂抹在校场训练留下的伤痕。
一路上,他都在兴致勃勃地跟我讲他与公主的事,讲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场景,讲两人在同一间破庙躲雨,讲两人在校场的较量。
他的眼睛盛满光亮,比宝石都还要漂亮许多。
他的兴致很高,全然不在意我有没有听他讲,而我的思绪跟着他讲的内容飘忽出去了。
我在想他们第一次相遇时,我在做什么?破庙躲雨又发生在何时?身为公主又怎会在破庙躲雨呢?
越想越觉得满口苦涩,我渐渐地低下头去。
“芸娘,谢谢你,我以后一定给你准备厚厚的嫁妆,再买个大宅子。嗯......你喜欢浇花,那就要带着大花园的宅子。”他坐在马车上,美好地畅想着未来。
“那......你以后做我的妹妹如何?”他小心翼翼地问出这句话。
我压下心头升起的怪异的情绪,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道:“好。”
“那我以后不会像以前那样刁难和欺负你了,还要亲自送你出嫁。”他展露出爽朗的笑容。
这是我们被通缉前,林朝生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车夫是将军安排好的,出了城门就一路疾驰奔往边疆,但沿途都有我们的通缉令。
在小城看到通缉令时,林朝生的神情使我记忆犹新,难以忘记。
大街上贴满了告示,将军府被翻出十多年前的通敌证据,现全府上下已自裁谢罪,另有罪臣之子林朝生携侍女出逃,现全国缉拿,检举者赏银五十两。
我带着帷帽,用尽全身力气将告示前猩红着双眼的林朝生拉走。
“小少爷,听话去边疆吧!”
“放开我!我要回去!我让你放开,听到没有。”山间小道上,林朝生如梦初醒般挣扎着,最终将车夫推倒在地。
正当他要转身跑回去时。
“啪”
我一巴掌打在了他脸上,极度冷静地问他:“你清醒了吗?”
他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猩红的眼泪有泪光闪过,“张芸你……”
“啪”!
不等他讲完,我又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提高音量大声问他:“我问你,现在清醒了吗?”
他的脸被我打得通红,但好在不再继续嚷着要回去了。
我扯着他往树林子里走去,他像个木偶一样,提线般地跟着我穿梭在布满荆棘的树林里,眼底毫无生气。
带他来到溪水边,给他洗了把脸,这时他才渐渐有了点生气。
他眼神执拗地看着我,双手捏住我的肩膀说:“我爹绝不会通敌。”
“我知道。”我点了点头。
“所以我要回去,给我爹伸冤,他是被人冤枉的。”林朝生又开始哭了起来。
我上前扯住他衣襟,准备继续上路,却被他反手搂住腰,流出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衣衫。他确实该好好哭一场的,不为别的,就为了将军和章姨。
我抬手抚摸他的头,眼泪不经意间滑落下来,滴进了林朝生发间,不见踪影。
“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要向前看,将军和章姨会一直看着我们的。”我凑在他耳边说道。
“林朝生,你要振作起来。”闻言他搂住我腰的手紧了又紧。
我们在连绵起伏的大山中走了将近一个月,一路上遇到了许多人。
有进山采药的大夫、以打猎为生的猎户、死了儿子的寡居老大娘、与祖父相依为命的牧童......,当然也有骗光我们身上钱财的赌徒。
那天,我们吃光了所有的吃的,难以忍受的饥饿感迫使我们不得不走出大山,到镇上去寻找食物。
一路东躲西藏的绕开官兵的盘查和搜捕。我们拿着身上仅剩的银钱找人换取食物。
不料那人见我二人年龄尚轻,且衣衫褴褛,拿了我们的银钱后不给食物。
林朝生上前要揍那人,那人却高声嚷着要报官。
我怕引起周围官兵的注意,无奈之下只得拉着林朝生跑了。
跑得太急,我的脚扭了,等进了山林,就找了块儿石头休息。
“咕~咕~”坐在大石头旁,肚子唱起了空城计,我有些窘迫地抿了抿嘴唇。
一旁极力隐忍着的林朝生听到声响后,红了眼眶,别过头不敢看我,要知道以前在府中,我们从未为了吃食而如此困窘过。
“你坐一会儿,我去周围找找看有没有可以吃的东西。”他说。
“好,你注意安全!”我冲他点了点头回答道。
太阳高高悬挂在苍穹之上,往人间洒下一寸寸光辉,而我却被这耀眼的光芒照得睁不开眼。
林朝生不知道去了多久,半天不见回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头一歪就睡了过去。
接着便被一阵剧烈晃动给摇醒了。
“芸娘,醒一醒!芸娘,你怎么了?快醒过来啊呜呜呜呜......”
我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被林朝生紧紧地抱在怀里,伸手拍了拍他。
“朝生放开,我,我快被你勒得喘不过气了。”我的脸色泛着一抹不太正常的红,是被勒出来的。
“我只不过是睡着了,你哭什么?”我推开他,自己站了起来。
“张芸,你刚刚分明是晕倒了,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他带着哭音吼了起来。
我满不在乎地说:“没什么,就是没休息好。”
却不想他听了这话,瞬间红了眼眶,嘴唇蠕动了一番,良久终是低声说了一句:“我只有你了。”
我沉默了。
半晌,为了打破这低沉的气氛,我刻意转移话题:“你不是去寻吃的了吗?有找到吗?我饿。”
他转身捡起刚刚扔在一旁的布袋子,“喏,只找到了这些,不知道能不能吃。”
金尊玉贵般长大的少爷自是不能分辨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而我也不能。
不过对于已经饿了许久的我们来说,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毫无意外,这些野果是不能食用的。
当我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一个陌生而又温暖的床上了。
“姑娘,你醒啦?你哥哥可是非常担心啊!一天要来这屋里看上好几回。”一脸慈善的大娘将我从床上扶坐了起来,喂了点水喝。
我起身欲向她行礼致谢,却被她拦住了,“姑娘不用这样客气,无论是谁见了,都会救的。”
我微微颔首,“多谢。”
“吱”的一声,林朝生推门而入,“芸娘,你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摇了摇头,说:“没事。已经好多了。”
他几步走到我面前,语气带着莫大的担忧,“你一天之内昏迷了两次,还说没事。”
“我们继续赶路吧,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挣扎着要起来。
林朝生冷着脸将我按了回去,“不行,你的身体吃不消。”
我将脸侧到一旁,有些怒这副不争气的身子,将手握成拳头,暗中使劲儿捏了捏。
“朝生,没事,不耽误赶路的。”我还是想再试试。
这时,一旁的大娘也开始劝我:“姑娘,还是听你哥哥的吧!你这吃了有毒的果子,身体的余毒未清,还是要好生修养一番才行,不然年纪轻轻容易拉下病根儿,老了难免遭罪啊!”
在他们的一番劝说下,我们最终还是决定留下来修养一段时日。
和大娘相处的时间里,知道了她的儿子几年前死在战场上,去年她的老伴儿也走了。现如今就剩下她和她的小孙子阿生。
“姐姐,这个送给你。”阿生将一大束野花送到我面前。
我笑着接过眼前这一大束散发着淡淡清香的五颜六色的花,凑近抽动鼻翼闻了一下,“好香啊,谢谢你阿生。”
阿生腼腆地笑了,挠了挠后脑勺说:“姐姐,你笑得真好看。”然后就跑出去了。
我愣了一下,有些被他这样单纯直接的话语惊到了,不过随即便回过神来。
“小小年纪便知道哄女孩开心,长大了可不得了了。”门外传来林朝生戏谑的声音。
不再想小阿生回了什么,听到他这样的语气,我有些沉默。
自被通缉后,这是他第一次有这么放松的心情,能与人开玩笑。
短暂的安定日子总是过得那样快,快得让人猝不及防,而中秋节就这样在不经意间悄悄地来了。
大娘将她儿子参军前埋下的酒挖了出来,这些时日的困苦生活让林朝生壮实了不少,他一个人在树下将那坛酒喝光了。
我就坐在门槛上双手托腮看着他,从前竟不知他酒量这样好,我心想。
他脸有点红,转头直愣愣地盯着我。
“要回屋了吗?”我走上前准备将他拉起来。
像是与我对着干一样,他直直地坐着不动,反而将我拉得差点摔一跤。
他伸出手将我扶稳,“芸娘,今天是中秋了啊!”
我说:“知道。”
“那阿娘怎么没点灯呢?我记得你最喜欢兔子灯了。”他望着黑洞洞的远方疑问道。
原来他已经醉了,醉得分不清今夕何夕。
醉酒的人格外执着,我想强行将他扯进屋,但他不依不饶要看兔子灯。
我摸黑去取了蜡烛点亮,“看吧,灯熄了就睡觉。”
醉酒的人不仅格外执着,也格外地听话,林朝生就看着蜡烛一点点燃尽,什么话也不讲。
他看蜡烛,我看他。
夜色很黑,但他的眼睛却很亮,倒映着随风跳动的烛光。我想,我会就这样守着他一辈子吧!
“芸娘,中秋节快乐。”
“中秋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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