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残缺之人

天空总能引起人们的注视。在这世界里，没有人知道它已经容纳了多少人的不舍与感动。灵魂或许就像云朵一样，试图停留在天空之中，却如同浪潮般涌走一波又一波，但是人们的思念停留在了某处，铭刻成了夜晚的某颗星星，静静闪烁着。

鸣看见了一个洁白无瑕的世界。那里没有冷热的与饥饱，只有轻飘飘的感觉。他追赶着眼前一个背影，想要抓住他，却始终无法靠近半步。他无助地哭出了声，渴望将右手伸出无限长，哪怕只是触碰一下，能让那背影停留一秒，仅仅是那样，对他而言就足够了……

他大声喊着爷爷，试图让声音传进背影的耳朵中。背影停了下来，缓缓转过了身。那张苍老的脸如同刺剑般扎进了鸣的心中，他痛苦哀嚎着，祈求爷爷别走。

爷爷静静地看着他，失去生气的脸渐渐恢复血色。他的双唇颤抖着，像从前那样露出了笑容，开口道：“小鸣，这里不属于你。”

鸣想要继续奔跑，但他的双腿陷入了白色之下的黑暗泥沼中。他被拖进了其中，几乎要被淹没。那声音回荡在他耳内，渐渐拼凑出了另外一段话。

“爷爷会在天上陪着你……”

他缓缓睁开了眼，暖风吹拂脸颊，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草地，身后靠着一面石墙。他试图起身，却感觉到了全身酸痛，只能略微挪动身体。

待意识清醒后，他凝视着面前的那堵木墙，余光扫向身前正温暖地烤着的木柴，耳内嘈杂的声音终于散去，他听见了哭声，那声音近乎歇斯底里，与之传来的还有一阵阵捶击声。

他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发觉榆鑫正跪倒在地上，站在一旁的是一个男人，双手抓在了榆鑫的身上。

昏倒前的记忆突然袭来。他咬紧牙关，用尽了浑身解数冲上前去撞开了那个男人。尽管自己已经疼到发抖，但他仍然挡在了榆鑫身前，露出凶狠的表情。

男人倒在地上，对这突如其来的一撞感到莫名其妙。他连忙起身，喊道：“鸣！看住榆鑫！”

鸣愣了神，他刚想问男人为什么知道自己和榆鑫的名字，但他也被哭声吸引了注意。他转过身去，看见榆鑫正在用右手击打自己的脑袋，而左手撑着地面，让自己不会倒下。

见此情景，鸣不顾榆鑫的拳头，用身体抱住了榆鑫。榆鑫仍然流着泪，大声嘶吼着。但他的拳头停了下来，淤血从他的脸颊上缓缓滴落。

“先说明吧，我叫贝子聪，我和榆鑫救走了你，我们刚才还聊得好好的，但他突然昏了过去，醒来后就一直在打自己，我拦也拦不住……”男人一边慢慢走来，一边说道。

鸣扭过了头看向子聪，问道：“那群人呢？”

“已经跑了，我们现在在村子的出口，本想等你们休息够了就出去。”

鸣松了口气，看向榆鑫。榆鑫沉着脸，血液已经染红了身下的土地，他抽泣了片刻，然后突然又攥紧了拳头。

鸣试图抱得更紧，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榆鑫又停了下来，开始止不住地咳嗽。他大喊道：“都怪我！要是我能早点做决定，要是我能早点和你们出去，他们就都不会死，都怪我！我就该去死，是我连累了你们——！”

鸣抓住了榆鑫的胳膊，把整个身子都挡在了他的面前，喊道：“不怪你！是那群人没有底线，是他们不把人命当回事，明明是他们的错！你不要自责了，这根本不怪你……”鸣攥紧了拳头，“不要再怪自己了，你根本没有任何错，你不要总是把责任都放到自己身上，不要这样伤害自己了……好吗？”

榆鑫终于松开了力气，倒在了鸣的身上。子聪连忙拉住了榆鑫，将他带到了篝火旁。鸣悄悄跟了上去，无意看向已经昏暗的天空，不知自己已经晕倒了多久。

他站在了子聪身边，看见榆鑫躺在了一片草地上。他的力气渐渐恢复，但身体仍然有些疼痛。他盯着篝火发了会呆，回想起昏倒前发生的事情，终于决定开口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我们？”

子聪回答道：“我是狩魂组的成员，本要前去东北方向调查一个村子，那里有人举报说有一个农夫行为极其古怪……但是今天我又收到一封带血印的信，请求我立刻到这个村里来，所以我就到了这个地方，可惜来晚了。”

鸣在一旁不明所以，他又补充道：“我是顺着你造的东西追过去的。话说起来，我听闻这里一直都是坚持禁魔的，你为什么没被抓？”

“我几乎没有用过，而且我也只是偶然发现的。”

“行吧，算你命大。据我所知，在这个村里要是被查出有魔法，下场是很惨的。”

鸣没想继续听下去，他有更关心的事情，他转移话题道：“我的爷爷呢？他……还在吗？”

子聪收起了表情没有吭声，反而严肃地指向了阴影处。火焰的光芒渐渐摇曳到了那一处，他看见了两具尸体躺在那冰冷的地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禁想起几个小时前还健健康康的他们，于是内心一紧，身体似乎又丧失了力气。

他冲到了尸体旁，重重地跪了下去。他伸手靠向了爷爷的身体，却又不敢去触碰他。他的双手开始不停颤抖，发麻，僵硬……现在换成他变得奔溃，想到梦中的场景如今变为了现实，他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然而身边的一阵鸟啼声忽入耳畔，他转头看去，发现大鹦鹉还安然无恙。他不知内心应该是喜是悲，只是紧紧抱住了它，哭得更加大声。

大鹦鹉悄悄张开翅膀，盖住了鸣热泪盈眶的脸。

“鸣！现在又只剩下我和你了啊——！”

他哭了很久。子聪杵着棍子静静望着，内心同样感到悲伤。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看见鸣渐渐站了起来，大鹦鹉飞到了他的身边。他向着篝火走了过来，嘴里自言自语道：“不，还有榆鑫……我要保护他。”

子聪开口轻声道：“别哭了，好好休息一下，跟我下山吧。”

鸣走到了他的面前，始终低着脑袋。他的声音已经嘶哑，道：“我能把爷爷和师傅埋了吗？埋在村子的外面，我不希望他们的尸体待在那儿。”

子聪答应了一声，带着他走到了大门前。他轻轻举起了手，只见眼前大门的门锁渐渐被寒冰包裹，然后他抓起了石棍，利落地砸了下去。不过须臾，大门便被轻松打开。这一举动把大鹦鹉吓了一跳。

鸣此时对眼中的新鲜事物并不感兴趣。寒风顺着门缝席卷而来，他转过了身，想要把尸体带出来。子聪确认门外无人后，便也跟了上去。

在冰冷月光的注视下，他们把尸体带出了村子。鸣又忍不住流出了眼泪，强撑着身体跟在子聪身后，走到了门口右侧的一片空地。

选好地方后，子聪将石棍变作了一把铲子，一点点挖开了泥土。鸣在身后默不作声，看着子聪的背影，他内心百感交集。

他回顾起了自己生活在巨树村里的这十几年，若不是纳嘎爷爷和大鹦鹉的帮助，他可能早就在某天被人逮住，然后当场打死……若不是在机缘巧合下遇见了浩林师傅，他不可能会学会那么多技能，也不会认识字。

他始终庆幸自己能够遇到这些人。

但他渐渐对自己感到失望——他始终不过是一个依赖他人的家伙，连最想保护的人也保护不了。如果他能有更强的力量，如果他能够及时保护住所有他想保护的人，一切绝望的事情一定都不会发生……

子聪挖好了两个坑，将两具尸体埋葬了进去，并盖上了厚厚的泥土。鸣把大鹦鹉放在了一旁的地上，自己跪在两座坟前，连续磕了三个头，嘴里说着难以听清的话。

子聪守护在他身边，等待着他重新站起来。他看向了篝火的位置，榆鑫仍静悄悄地躺在那儿。

等到鸣站起身时，子聪立刻开口道：“你一定饿了吧？我的口袋里有些饼干，可以填填肚子……榆鑫已经吃过了，不用担心他。等你和榆鑫休息够了，我就带你们下去。”

鸣擦了擦眼泪，答应了一声。子聪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他回到了篝火旁。

他坐在了榆鑫身边，蜷缩着身子发呆。他的身上沾了些污泥，外套上也露出了破损。他并不在意，却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子聪道：“如果累了就休息一下吧，我帮你们看着，别担心，好好休息。”

大鹦鹉爬到了鸣的腿上。他抬头看了一眼，把脑袋贴在了大鹦鹉温暖的羽毛上，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眼……

——————

鸣安稳地睡了一觉。当他醒来时，榆鑫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子聪手持着石棍，看见鸣醒来之后，便轻轻推开了大门。

“很奇怪，你们村子这里有别的出口吗？他们居然就这么没了声音。”

榆鑫摇了摇头。子聪伸出手朝向了篝火，那片火光突然消失不见。鸣站了起来，拍掉了身上的土灰，跟在了他们身边。大鹦鹉伸展着翅膀，抵挡不住已经昏沉的夜晚带来的困意。

鸣将它带到了胳膊上，等着子聪确认环境。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小片坟墓上，心里很不是滋味。

“走吧，小心点。”

鸣走出了大门，听见了源源不断的虫鸣。榆鑫跟在他的身后，他的头脑一片混乱，觉得自己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子聪开口道：“来得太着急了，什么也没带。现在天黑了看不清台阶，你们别踩空。”

鸣走完了村外平地，看见了渐渐蔓延向前方的石砖。他向前望去，看见了如同雾气般弥漫的黑暗。他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那灰白的石台阶，它们略微陈旧，覆盖着无数沾泥的脚印。

他停住了脚步，心里想到爷爷曾经多少次爬上这数不清的台阶，悲伤的洪流冲入内心，忍不住又瞥向了后方。与此同时，他看见了目光呆滞的榆鑫。他攥紧了拳头，心里满是爷爷的脸，还有那一阵阵的枪响。

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他心里不断想到，自己要是能再及时造出一面石墙，没准爷爷就能逃离。要是他最初能用石头将子弹拦住，浩林师傅就不会死亡。然而，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没有保护下任何一个有机会保护住的人，没有情绪刺激，他甚至用不出丁点魔法。

他不知道子聪最初如何赶来，榆鑫独自面对了怎样的局面。他只是那样含着恨意昏了过去，任由榆鑫独自恐惧、自责。

他的石头最终没有挡住任何东西。

子聪走到了鸣的身边，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走吧，孩子。有什么情绪等到出去后再说，我们已经在这待了一个多小时，就算我墙造得再厚，也没法确认他们会不会突然杀出来。”

鸣没有言语，但是他迈出了腿。子聪走到了榆鑫身边，也同样和他说了些话。鸣没有听见，也不想听。他凝视着自己的双腿，僵硬地迈出脚步。当他的脚踩在那石台阶上时，发出的声音与许多人的步伐都很相似。

他在漆黑中渐渐混淆了视线，他好像看见了不一样的双腿。它们迈着与鸣一样的步伐，却如此孱弱而又坚定。他瞪大了双眼，心里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爷爷。他心里浮现出了爷爷爬山的样子，内心一紧，将他的呼吸牢牢锁住了。

他明明有能力去做很多事，却因为内心的胆怯和自卑没有做成过任何一件事。爷爷让他的生命有了未来，浩林师傅重新塑造了他的人生。为他填补自己残缺灵魂的人，他都没有保护住。

他的脑内不断闪回四人同行的片段。那些瞬间，他们多么像一家人，以至于他现在才突然想起自己是一个孤儿。

榆鑫的家人被灾难吞噬，浩林的家人因病相继死亡，纳嘎受屠杀创伤，全村几乎无一幸免……他们与自己一样，都是残缺的人。他们本可以继续这样生活下去，却被强行割裂，那些杀人的凶手究竟怀着怎样的目的，他们究竟是多么可憎……

一行人走完漫长的台阶，终于到了平地上。子聪带着他们走出了无人区，抵达了一片草地。远远看去，有个地方正停着一辆马车。

鸣不断地回头观望，希望能在偶然间看见那座孤零零的小木屋。但他最终没能如愿。他只能就此与这个承载着他记忆与情感的地方告别。

“嘿！哥们，睡着了吗？”子聪喊道。

马背上的男人突然惊醒，一骨碌坐起，然后打了个哈欠，道：“上面什么情况？”

子聪顿了顿，道：“是无面。我带了两个幸存的孩子，我们去北琅市那边找个旅馆呆一晚上，然后第二天去皓月教派。我得给柳家那边写个信了。”

“估计要八个小时，你知道的，这一带的公路因为毒雾被关闭了，新公路在另一边。”

“随便了。这俩孩子要好好休息一下，慢点没关系。”

子聪带着两个人上了车。马车内的长木板座椅分在左右两侧，鸣和榆鑫一起坐在了左侧，而子聪坐在了他们的对面。

子聪从车上的箱子里取出了些面饼和一瓶水壶，递给了他们。鸣和榆鑫都有些吃不下去。

鸣看向了榆鑫，吐出了咽在喉咙中很久的话：“榆鑫，我们已经出村了。”

他顺着车窗看向外面，看见了自己所处在的荒野。他终于明白了爷爷究竟生活在怎样绝望的环境里，也终于知道了爷爷究竟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决定带着他出去——这里因为毒雾已经完全没了人烟，老人家靠步行走到有人的区域可以说是不可能。

他注视着天空中的那片星河，微风拂面，自由和悲伤的气息混杂在空气中，令他久久不能忘怀这一刻的感受。

“榆鑫，我们一起变强，一起复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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