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因为闰月导致那个学期特别长,到第二年的二月初才进行期末考试。同学们的厌学情绪很重。老师们上课似乎也很疲惫。
我们原计划在十二月底全班去野炊一次,可是因为那一段时间持续下雨,不得不把这项活动挪到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去。
我和熊研菲很期待这次户外集体活动。我早就把这个活动计划告诉她了,我希望她能在这项活动展开之前回到班级,能去参加这项活动。
这成了我们经常说的一个话题。
我们甚至设计好了活动中的具体安排,比如在分组上我们一定要在一个组,比如要借一辆自行车,我用自行车载她去野炊点,比如我们将合作烧一个拿手好菜给大伙儿吃,我们甚至因此常常向她母亲请教烧菜的事,可是,熊研菲的身体却很不争气,一日不如一日,到最后不得不住进了医院。
熊研菲在华安人民医院住了一个星期,那个主治医生没法控制她的病情恶化(我后来才听说医生对她使用了对呼吸系统有毒性作用和不良反应的化疗药物,引起了急性化学性肺炎),她便又转去了上海。那时已经近年关了。
那个年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过来的。我感觉到熊研菲的病情已经到了急变期。熊研菲好起来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
我和暑假一样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没法接受这样的现实。我几乎每天都向上苍祈祷,就和熊研菲第一次去上海时我向上苍祈祷一样。
我天真的以为上苍会被我的虔诚感动。
吴淑芳来我家看过我一次。我只在那一天走出我的房子陪她到华安二中操场逛了一圈,我们的谈话几乎围绕着熊研菲的病情而展开,心情都很沉重。只是最后在她离开时,她问及我报考哪一类的学校,我们才换了话题。
熊研菲在正月初十那天从上海医院转回华安人民医院,而我们已经回到了学校,因为考虑到新学期特别短,我们高三和初三的学生提前一周上课。
我一得知熊研菲转回到华安便立即请假去医院看她。
熊研菲住进了重症监护室。我以为熊研菲经过这一阵病痛的折磨她会消瘦下去,却不料她反而发胖了。倒是她的父母亲都消瘦了。
我走进重症监护室,默默地坐在病床前,双手握住熊研菲那只没有吊药瓶的手。
熊研菲的父母亲不知为何走出病房。
我的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
熊研菲咧了咧嘴,“又让你担心了吧,起航?”
我不说话,只是紧握熊研菲的手。
“你把我的手握疼了。”熊妍菲说。
“啊,”我放开熊研菲的手。
“我喜欢你握着我的手。”
我重新把熊研菲的手握在手里,“你还好吗?”
“一时还不会死。”
我心里猛地涌起一阵悲伤。“你怎么说这种傻话,你不会死的。”
“我不害怕死。可是为什么人会死呢?”熊研菲好像在问我又好像在自问。
“你不会死的。别这么想。”
“人在什么年纪都可能会死的,关键看死神什么时候相中他。死神现在它缠上我了。可我并不怕它,我只是不能接受。像我,活在这个世上已经十八个年头了,会哭会笑会思考,知道一加一等于二,能歌善舞,能感受音乐美,还能爱,还能弹奏钢琴,可突然疾病降临,人家告诉你,说你要死了,你能接受吗?死不可怕,关键是死的结果让人可怕。你被装进一口棺材,你的尸体短期内就会化成水,融于土地,你的尸骨总有一天也会风化成无。你就成空成无了。空和无是一种什么状态?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成空成无了呢?”熊妍菲近乎自言自语。
“研菲,我请你不要这么想,你一定不要这么想。你真的想多了。为什么要去想这些?”我哽咽着。
“起航,你不要自欺欺人了。你早知道我一定会死对不?得了这种病的人几乎没有不死去的。我算是幸运的了,能活到现在。所以我不想再欺骗自己。但我不会马上死去的,死神还没做好准备带我走。我祈祷它不要那么快带我走,我想和我父母和你起航再多待一些时间。”熊妍菲很平静地说。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
“我只是为自己不能和你一起去野炊感到遗憾。野炊活动是不是快要开始了?”熊研菲转移话题。
“补课期间我们讨论了这个问题,大多数人都希望早点开展,免得牵挂着它影响高考复习,所以决定下个星期六野炊。地点都选好了。”我说。
“去哪儿?”
“去一个叫程家庄的地方,那地方还在揭飞翔家下面。揭飞翔极力提倡去那儿,说那里很适合野炊,村前那条河畔有一块很大的沙石地,沙石地上长了长长一片芦苇,在这个季节很漂亮。说不定会在芦苇丛里抓到野水鸭。村庄附近还有一片松树林。”我说。
“这么漂亮。”
“所以你赶快好起来,我们一起去吧。”
“那里已经不属于我了。只要你带几张相片给我看,我就满足了。”
“如果你不能去,那我也不去。我要在这里陪你。”我说。
“你真是傻瓜,你怎么能不去呢?”
“你不去,只是我去,我会觉得快乐开心吗?”
“不,你理解错了。你去了,就意味着我跟着去了,因为我时刻跟着你。如果你不去,我怎么能感受那份美那份快乐呢?所以你一定要去,知道吗?”熊妍菲说。
“好吧。”我的眼眶又湿润了。
“这就对了。我会经由你去感受一切。起航,你还记得我写给你的信吗?”
我点点头。“我把它放在我木箱子底部。”
“我在信里说那一年要送给你三样礼物,可我只送了两样给你,你记得吗?那次约会正想送给你第三样礼物,俞锦荣出现了。”
“我记得。”
“现在我补偿你。”熊研菲看着我,似乎有点激动。
“现在?”
“对。你低下头到我面前来我告诉你是什么。”
我略站起身把头靠近熊研菲,熊研菲伸出手钩住我的脖子,接着将双唇吻在我的双唇上。
足足十秒钟的时间熊妍菲才放开手。
“好了,这就是我送给你的第三样礼物。喜欢吗?”熊研菲苍白的脸上起了红晕。
“研菲——”我控制不住情绪趴在熊研菲的被子上。
“你真是一个喜欢哭的男孩。”我听见熊研菲说。
在这个时候我的头忽然一阵剧痛。就像闪电突然击中你一样,那股疼痛不知从哪里升起钻进你的大脑,给你一种头疼欲裂的感觉。
我的眼前猛地闪现擎天石柱崖上那裂开了的凹凸石壁,我感觉那凹凸石壁仿佛要往两侧倾倒一般,吓得我忍不住尖叫起来。郝珺琪抱着我的身子,“哥,我好怕,我好怕。”
“启航,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我听见熊研菲惊恐地唤我的声音。
我茫然睁开眼。“我的头,我的头。”
“你的头怎么啦?妈,妈——”
熊研菲的父母疾步走进病房。我的意识渐渐恢复,但是头痛依旧。
“你怎么了?”熊研菲母亲关切的问道。
“我的头好痛,好痛。”我说。
“熊正扬,你还愣着干嘛,去帮忙叫一声呀。”熊正扬是熊研菲父亲的名字。
熊研菲父亲出病房去叫医生。
我痛得直摇头。
医生很快进来了,他和我做了基本的对话,便去办公室给我开了一个单子,熊研菲的父亲扶我去检查室检查。我不记得那是一项什么检查,总之不可能是CT,更不可能是磁共振,我好像记得是一种什么线检查,检查之后,检查医生说头部没任何问题,没有像主治医生所推测的那样有什么瘤子。
“真的没什么问题吗?”熊研菲的父亲问道。
“从检查结果来看是没有任何问题,你拿去让张医生看看再说。”
张医生是熊研菲的主治医生。
熊研菲的父亲扶着我回到医生办公室。他把检查医生说的话向主治医生复述了一遍。
“按照道理不可能。他这么突然剧烈疼痛,一般来说是脑子里长了瘤子,怎么会一点影子都没有呢?那就是神经痛。”
“神经痛?”
“对,肯定是神经痛。”张医生很肯定。
“神经痛有什么药物可以治疗吗?”熊妍菲的父亲问道。
“休息一会就好了。”
“谢谢。”
熊研菲的父亲扶我到病房休息。他让我躺在他们陪护睡的那张床上。那种针刺一般的疼痛渐渐地减弱下去,可是一般性的疼痛,说不出是怎么回事的疼痛依然持续着。
我闭上眼睛。
熊研菲的母亲将被子盖在我的肚子上。我感觉我的“花朵”忽然莫名其妙的膨胀起来,不可遏制地膨胀。头疼吸引了你的注意力,而这种膨胀硬生生把你的注意力转移到它头上。我只好坐起来。
“怎么了?”熊研菲的母亲看着我。熊研菲在病床上把头转向我。
“我,我,我……”
“怎么了,孩子?”
“我想去上厕所。”我说。
“想上厕所干嘛不好意思说?让熊叔叔扶你去。”熊妍菲母亲说。
“不用,我已经好多了。”
“没事的,让熊叔叔扶你去。”
“我真的好多了。”我说。
我把手伸进裤袋,将膨胀的花朵按住,然后从床上下到地上。
我忍着头疼走去厕所。
华安人民医院的厕所建的很人性化,每一间都相对独立,都有各自的门。只要门一关,里面的空间就完全属于个人。
我原以为把尿尿尽,“花朵”便会自然萎缩,就像每天的晨尿时一样,可现在,它就好像中了魔一般,尿完了之后依然昂扬奔放。
你知道它现在希望你做什么事情。可是你也知道你不能做,你再也不能做了。那是对爱的亵渎。是对真情的嘲弄。就算你的头再痛,你也不能做。你都得忍着。
所以我走出厕所,到水龙头下不停地用手捧冷水洗脸,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直至那个欲念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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