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的北方雪原里,我很快看不见背后的公路了。风雪吹打着周围的一切,当我跟着指南针走了大约十公里时,左侧的耳朵几乎都失去了知觉,我摸了摸保暖耳罩,它被冻成了一块冰。
几次想停下休息,但理智告诉我绝对不能停下。至少现在是跟着方向明确的定位在走,只要不停走下去,在天黑前,我是能徒步到达地图标记的地方的。
我将保暖服的兜帽也套在保暖帽外,这虽然能保温,却也形成了巨大的麻烦——视野瞬间被兜帽变窄了,我经常踩到雪下崎岖不平的树枝和石头,半个身子都陷进雪里。体力消耗在疯狂加速,我也没办法找到附近的避风处吃东西休息。
这时候,脑子里奇怪的梦才初醒——我到底在干什么?以为自己是超级英雄吗?
就连当地人都不会贸然进来的无人区,我在暴风雪的冬季、只带着一套基础的徒步设备和三天的食物就来了,唯一的定位设备是自制的分度仪、指南针和超市地图。
——这不是能不能找到凌纶痕迹的问题。如果再不回头,我会死在这。
可我在继续往下走。
所有理性都在嘶吼“回头,快点回头”,但双腿还在往前一步步地走。我甚至已经不觉得太冷了,这是低温症前兆。相对应的,一种宁静感从心中升起。
我会死在这,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
如果找不到他留下的痕迹,那就和他一样死在风雪里。说不定他在下面等我,因为说不清自己叫什么名字,和地府扯不清楚。
我能下去给他做身份证明,证明他是凌纶,不管他以前叫什么。否则他只能在那徘徊,哪都去不了。
胡思乱想的时候把自己逗笑了。我在雪里笑个不停。右脚再次踩空,但这次不是陷在雪里那么简单——旁边的雪坡瞬间塌了一半,我整个人跟着滚落下去。右肋和右腿撞在雪下石块上,撞得很重,我一时站不起来,痛得两眼发白。
足足花了半小时,人才从雪堆里爬出来。我扶着树干往前走。密密麻麻的白皮树像鬼魅似的林立。如果他们真的是鬼,也许凌纶也在其中看着我。
还有阿杰。他刚才看我摔倒,肯定翻个白眼说我没用。
心里略略好受些,我靠在树上歇息,精疲力尽地滑坐下去。我说,凌纶,你是这棵树吗?你如果是这棵树,你能抱着我吗?
我想他。
无人林间,眼泪终于滑落下来,接着是嚎啕大哭。我一边哭,一边往前慢慢地走——凌纶不是这棵树,这棵树谁也不是。这里只有我。我曾经视作整个世界的人不在了,尸骨沉在冰河之下,谁也不知道他的本名,谁也不知道他往生去哪里。
毫无尽头的白雪,毫无尽头的树影。
不知道中途停下过几次,在一次翻过雪坡之后,手电筒的光照到了进入林区后的第一栋建筑。
只是栋很老旧的木屋。
天黑了,这里没有灯火。不过门前有存放的食物,说明这里至少有人。塑料布下堆着白菜和豆腐,我还在一个麻袋里发现了冻住的饺子。
已经顾不得什么私闯民宅了——这也不可能是民宅,鬼才住在这,顶多是巡林工作者的休息室。
我想推门进去,门居然是锁上的。在几次撞击后,老式的锁被撞开,我整个人摔进室内,风雪被留在身后。
木屋里没有电灯,只有一盏老式煤油灯。还有煤油炉和餐具,很多迹象都表明,这里有人住着。
我点燃取暖炉,冻僵的身体终于感到一丝回温。吃了些包里的能量条后,巨大的困倦笼罩着我,外面风雪呼啸,显得室内格外暖和。取暖炉被推到床边,我蜷缩在床上,最后看了眼地图——坐标就在这附近了。会是这栋小屋子吗?这里住着谁?我要从哪里开始找起?……
漫无目的地想着,难以抵挡的睡意很快浸没了意识。
不知睡了多久,我感到有东西在推我。
……有人回来了?
第一反应是巡林的人——我惊醒过来,几乎散架的身子差点滚落下去。那人浑身都裹着防寒衣,棕色口罩与护目镜把脸全部遮住。推醒我的,是他手里柴刀的刀柄。
在许久的沉寂后,我想好了一套说辞。但这个人先开口了。
口罩把他的声音过滤的很闷,声音里仍含着笑。
“你是在演白雪公主吗,阿泠小朋友?”
风雪声、煤炉的噼啪声、我心跳的声音……统统都黯淡了。我呆呆望着这个人,伸手向他的口罩。皮制的口罩很难脱卸下来,我扯了很久,最后是他自己拿下来的。
“你……你……”
“不说了,先抱抱。”他紧紧抱住我,保暖服的厚重将我勒得喘不过气。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很久,我扯开他的保暖服,环住他的身体。
他消瘦了许多,皮肤被冻裂许多处,结成红色的冻疤。凌纶苦笑着揉着我的头,让我埋在他的肩窝里。
“你来了,阿泠。”
坠入江水之后,他被冲到了一处河流湍急的江岸。
防弹衣阻止了致命伤,四肢的枪伤反而因为低温被防止失血……凌纶花了很久,才来到了这处预备的木屋。
地窖里有足够几年的口粮,没有暴风雪的时候可以靠陷阱抓兔子和鸟。这里没有信号和供电,取暖需要靠煤与柴。
“是个终老的好地方。”
“你打算在这里终老?”
“也不全是。”
我们依偎在床上,我的手指划过他身上的伤痕。他拉住我的手:“我知道自动发送的邮件会在最近发出去。所以在这里等你来。”
“我如果不来呢?”
“你会来的。等你来了,我再决定下一步。”
就像小孩子讨论秘密计划,他把被子罩在我们头上,狭小空间里,凌纶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阿泠,你跟我走吗?”他问,“往俄国。”
没有任何犹豫,我点头:“我跟你走。”
他的眼神很认真:“那这次是真的要一起走了。”
“我每次都以为是真的。”我冷冷瞪着他。
他伸手把我揽住,手指摩挲着我喉头的伤疤:“是真的。下周风雪会停,我们那时就走。”
在木屋里,我们一起过了一周。我数清楚他身上有多少伤疤,洗澡时候,喜欢用手指把那些伤疤一条条划过去。
往往这时候,凌纶就会紧紧抱住我:“你到底想在这找什么?”
“不知道,如果你死了,这里会留下什么?”
“那你应该会找到一张纸条。”
凌纶说的纸条,是几十年前他亲生父母遗弃他时留在襁褓上的纸条,上面写着无力抚养孩子云云,只写了这个孩子姓鹿,其他什么信息都没有。
这是他与真实世界唯一的联系。凌纶把那张纸条留在木屋地板下,如果他死了,我就只会找到那张纸。
出发前,他说要把纸条送我。
“我要这个干什么?”
“替我存着。”
“又不是存折。”
“这对我来说比存折宝贵。我没多少宝贵的东西,所以喜欢把它们都放在一起。”
一周后,我们离开木屋,踩着初停的雪,向他计划的路线出发。他一直在俄国留有两套假身份,我也在这几年里在全球各地留了假身份,
在离开国境后,我拉住了他的手。这是种本能,向着依赖的人伸出手,而他也同时向后伸出手来拉住我。
“脖子的痕迹很淡了。”他忽然说。
我意识到凌纶指的是我脖子上的勒痕。
“嗯,好像突然就……不那么重要了。”手指触碰到旧疤痕,感受自己发声时喉头的颤动,“本来想,找不到你的痕迹,就死在那片雪里的。”
他停下脚步,低下头,轻轻吻了我喉头的伤疤。
“我想的和你一样。如果等不到你……”他低声苦笑,“呵……走吧,阿泠。”
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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