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灯不是单纯的梦。
如果是梦,我会忘啊。也许刚刚还记得呢,转过身就被丢进了记忆的垃圾桶。
走马灯不同,你记得得,那是你人生的自传,是那些本来就在你记忆中的。它给你一个点,唤醒你一个面。它,不光把记忆重新注入进来,又像一支引线。
死地的第一晚,我造访了好多个走马灯。走马灯的最后,它们一个个飘走。黑暗里浮现一个古灯,又隐去。它们走了,留下一团回忆。它们即是回忆吧。
真好,有人在讲述我的故事。就好像,我是什么大人物。又或许,每个人都是大人物。
走马灯带给我好多老早的片段啊。那时,我还是个婴儿。那时我家,很新,很大。住着三个人。胡子拉碴的外公脸上一个刀疤,叨叨的外婆老是叨叨,以及一直幽怨苦着脸的我妈。我不是人,我不算人。我太小了,路不会走,尿布不会换,屎不会拉,傻了吧唧的整天在摇篮里,只知道哭哭哭,没人了要哭,没奶了要哭。
我不知道老外公、老外婆、老妈怎么受得了我的。我是个孽种啥也不会,又啥都要,奶瓶,奶嘴,奶粉,婴儿床,爽身粉,哪个不要?医院,税款,失眠,拥抱哪个不需?
可是他们就在爱我,以前或许不是,但之后一定是。我亲眼见证他们的眼神逐渐由复杂到纯粹,到疼爱。我看见外公外婆看着我入睡,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也看见我妈,她抱我哭了好久。
那时生活好简单,没有养老金,我妈上班,外公外婆带我玩。一个大大的新房,我趴在外公的身上,稚嫩的拍手。外公比我还要兴奋,喜滋滋地叫着:
“骑大马喽!”
多新的新房,窗外的光洒在地上,落日晖阳,树影婆娑,连带着他的影子也跟着一起抖。
旁边的外婆责备却又幸福:“老头子,小心闪着腰!”她的手上正一刻不停地织着给我的毛衣,上面还有一个大大的兔子图案。
我似乎是个人了。
这不是他们想要的生活吗?抱一个孙子,在一间新房,安心养老?他们享受着叫我牙牙学语,享受给我喂奶。在我没有记忆的时候,他们用爱浇灌我。
原来我最初的生活,如此辉煌。
让我重新总结一下吧,我还是婴儿时家很新、很大、很美,生活着四个人。骑大马的外公,织毛衣的外婆,奔波的我妈,以及给了他们一些生活的我…
景象被黑暗打散,混沌之中飘走一个走马灯。它飞向远方,似乎只为远去。
我睁开眼睛了,眼里有泪。我看见那陌生的木质天花板,一瞬间恍惚于自身所处。
我想起来我死掉了。
那就在这继续活下去吧。
我下了床,坐了一会儿。外公外婆他们现在在哪呢?听我妈说,自从搬家起,他们就住到了别的地方。基本上,只有过年见一回了。
门外面依稀听得见人群吵闹。门旁的小窗与高悬的屋顶下格窗射进天光,把屋顶深处的纹路也照亮。牛爷爷已经出去了,只留下床上被子蜷成一团。
有点渴,还有点饿。我叠好豆腐块,喝了点自来水。这些动作都出奇的自然,好似本能。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不为什么。我之前做梦也是这样,也许只需要一个瞬间,我就知道了。
那就让我去看看,梦里的死地是什么样。也许去街上走走,或者在天上飞会儿。不知道飞不飞得起来啊,我好久没在梦里飞过了。
带着愿望,我推开了门。外面,蓝天映着朝霞,赶路的人零星几个,道路旁单调的木屋正肃然。屋前的泥土大道上,人群聚拢着,小孩在里坐,大人在外站,围成一个圈。牛爷爷站在最前面,被他们簇拥。他意气风发。
我知道为什么我对他有个熟悉的感觉了,他很像我外公。那股老顽童的劲儿,很像。
“看官们可都来了?我要开场了!”这声音在梦里,很响亮。
牛爷爷拿着把折扇,有模有样地朝周围拱手。这似乎更多的不是礼数,而是自身的表达。
人群齐刷刷鼓起掌来,那掌声很飘忽。
我想,今天就听书吧。刚好,这辈子我第一次听书。
我靠近人群。大人站在在外头,小孩坐在里头,我想我得站在中间。不过我停在了外面。
这样保持一段距离最好,想听就听,想走就走。我记得我的正前方是个穿着夹克的秃顶中年男人。而牛爷爷前方最近的是一个冲天辫小女孩。她穿着红扑扑的外套,仰着脑袋。
“今天我们的故事会有一些特殊,是一件真事!”牛爷爷在“真事”上加了重音,脑袋一扭,看着大家。大家笑了一阵。这笑声也很怪呢,因为梦境本身的飘忽,听上去雾蒙蒙的。
“一切的开始还要从那场火山爆发讲起。那天沸腾的岩浆融化土壤,厚重的火山灰冲破云层。彼时的他们还只是一群尚未开化的猴子,在那场灾难中徒有瑟瑟发抖。但,这场灾难为他们的蜕变埋下了伏笔。
那场火山喷发不只带来了灾难。火山产生的大量辐射就如同天公的恩赐,是他们头脑开始发育,进化开始加速。火山喷发,他们的命运,改变了。”
牛爷爷的音色苍老有力,很具感染。他还时不时身体前倾,手悬在空中,一副投入的样子。短短几句话,就已经让我浮想联翩。
不过,他的声音,在梦里是真的很有辨识度了。
我看见,牛爷爷微微挺起身,背起手,脸上的骨头些许收缩,语气变得铿锵:“一场五千多年前的科技大爆炸就此展开,种族的智者几乎在一夜之间涌现。他们运用自然,改造自然,并且希望着终有一日,能够战胜自然!为何?那场火山喷发带来的恐惧依然在他们脑海中挥之不去,随着部族不灭的传说,永远烙印在他们后代最坚实最幽深最惨痛的记忆中。在这对自然的恐惧之下,他们不知疲倦,他们刻不容缓!他们探索、发展、创造,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逃命的脚步!”
“知道他们的发展速度吗?”
“四年石器时代,五年新石器时代,三十年青铜器时代,由此往后再三十年,铁器横空出世!各位想想看,我们,这帮智人,抵达这些历史节点花了多少年?!”
他在台上,甩着手臂,伸出白花花的手指。几个大人开始窃窃私语,其中两个双手插兜的,脸上还带着讥笑。秃顶男人看了看他们,不做声。
“在铁器时代的前期,他们就拥有了一整套炼铁的设施——那是一个巨大的、巍峨的高炉,方圆一百平米,高二十,毫无疑问一个庞然大物!他们又改造一个巨大的水车,昼夜不息敲打铁器,轰鸣声日夜不绝!文明发展到那的时候,已是良田千顷,沃野千里。铜铁四行,瓷陶并沛。他们的文明达到了鼎盛。”
牛爷爷的语气沉重了。他缓缓伸出手,仿佛在哀悼一段史诗,追缅一段过去:
“那是,一夜之间的辉煌,和覆灭…
“他们的时代是个错误。他们野蛮生长,可归根结底只是群胆小的猴子。每天晚上,那跳动的火堆旁,部族的长老们都会讲起那天火神发怒的传说,将一切恐怖渲染、夸大,让小孩在他母亲的梦里还要遇见那些可怕的景象!每个人都被种以恐惧,于是整个社会都在对毁灭的慌张中进展。一切只为恐惧,人们全年无休,像一群被抽打的没有愿望,没有情绪,没有休息的陀螺。玩耍不当存在,结婚只为生育,情感只是累赘,理智方为合规!
“恐惧催化了他们,却也绞杀了他们的灵魂,让他们成为了一群孤魂野鬼,成了心中恐惧的奴隶…
“高速前进的他们,没了恐惧,陀螺没了抽打,还剩下什么呢?”
“他们…太功利了…”
他顿了一顿:“那一天,其实已经铺垫了很久了。”
“那一天,一个先知,一个反叛者,一个最早公开反叛这个时代的逆行者。他在法庭上,笑着对法官说:‘我们打个赌吧。’
‘哼,你想赌什么?’法官不以为意,冷峻地瞧着他。
叛逆者一笑,眼珠狡黠地转着。
‘就赌这江山,会不会倾覆!’”
然后他就没声音了,虽然他的嘴依然在张张闭闭,好像声音在传播过程中突然咔断了。观众们不约而同笑起来。一张面具从说书人的身旁凭空钻出,脸上挂着一副不满的样子。一个剃着寸头的小孩上前,蹦蹦跳跳的想要够着他,于是一群小孩都叽叽喳喳地跑上去。青铜面具也就上下浮动着,如同一个诱人的鱼标。他的表情毫无波澜,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说书人双手在身前摆动,似乎在奋力争辩。观众们饶有兴致地看着。阎王不以为意,冷峻地瞧着他。
“我已经够容忍你了,莫要得寸进尺。”
牛爷爷还想说什么,被阎王一瞪,瞪了回去。这时,那名冲天辫小女孩举起了手:
“戈哥哥,新石器时代是什么啊?”
说书人眼睛一扬,得意地瞧了面具一眼。面具颇为不甘心地把脸撇向一边,在半空中隐去了。戈牛理了理自己的衣领,道:
“故事到这里了,不能再讲了。各位都散了吧!”
“晚上,咱们改讲水浒。”
他一转头,发现面具冷飕飕地盯着他。他打了个哆嗦,再次喊道:
“今晚,咱们还是讲三国!”
面具便消失了,人群也动了,留下几个小孩。人们穿过我,像一群灵魂穿过墙。故事散了。
要不现在就快醒来吧。这样,我可以把我的梦给记住。我想。
于是我睁开眼,意识一瞬间清晰,眼睛也很快适应光明。在屋里,我听见人声纷响。我向窗外看去,人们在走动。一个秃顶夹克男从窗前走过,侧脸跟头顶一样亮。四散的人群后边,是一具骷髅和几个孩子。其中一个穿着红外套的,甚是显眼,在很骄傲地翘着自己的冲天辫。
又写完一本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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