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黄昏被夜晚驱逐到了边陲,天空拉开一条明与暗交织的分界线,几片云半边晚霞半边暗蓝。黄泉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小舟上、两岸边、树叶外像洒上了一层金,空气中像飘荡着荧光粉,这光柔和安宁,像一条极光延伸延伸,不断延伸,我们在光中融化。
“谢谢你。”天使依偎在死神身旁,嚼着她最爱的草莓干。她就像一位普通的美好的少女,正倚靠在爱人身上。如果不是因为她说话透着虚弱,灿烂的笑容时常带上抽搐的话,我甚至会忘记:
她是天使啊。
童武打量着天使,不忍说话。
“其实你可以不给我带的,阎先生那有。”天使说。
“啊?是吗?”死神的眼睛暗淡了一下,“我忘了。”
“你们在一起多久啦。”我问。这个问题是很自然的,几乎脱口而出。
“啊,这个啊。”死神手乱动起来,有些局促,眼眶里的魂火窜的变形。
“2200年了,都是你在陪我。”天使轻声说着,把自己白皙的手交叠在他的手上,“你忘了,我不在意的。”
死神眼里的火,霎时间温柔许多,却也难掩脸上的羞愧与无奈。
“都怪我的健忘症,越来越难以捉摸了。”死神抱怨道。他所能做到,便是将天使紧紧搂住。
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不是普通的健忘。那是记忆大规模的消失,掩盖自己曾经的痕迹。到最后,你就不是你,只是一张空白。几千年的记忆,像大厦倒塌,化为乌有。
他们应该很痛苦才是的。
也确实如此。
可是,他们偏偏就很幸福。或许正是因为痛苦,才得以珍惜。
看着他们,我心底涌起一股苦涩,说不清是哀怜,还是羡慕。如果是羡慕的话,那应该来自于我童年的底色。
“看呐!”前面的人一阵喊。
小舟悠悠行过山,视线中渐渐勾勒出一栋巨大无比的建筑物,它在晚霞的方向。
那是一座巨大的堡垒,哪怕远看也像一头巨兽。它高耸在天底,横亘在山间,灰蒙蒙的粗糙的砖石垒成城墙,城墙上面没有一扇窗户,但是下面有一个巨大的口子,似乎是门,里面黑黝黝的。一块横在黄泉之上的木板,通向了黑暗深处。庞大,苍老,灰暗,是这建筑给我的第一感受。
“灵魂住在这的?”我问。
“是啊,很没人情味吧。”死神笑笑。
“总不能让你喜欢了这个地方,然后赖在这不走吧?灵魂总得还阳的。”死神言之凿凿。
“其实这地方住久了,我还是很喜欢的。”天使感激地看着死神,“我希望这是我和你永远的家。”
“当然是了。”死神眼眶里的魂火**了一下,之后怔怔地定住了。天使凝视着死神的眼睛,在她脸上,失望一闪而过。
不过她马上笑了起来,山花烂漫,连带着头上的光环一闪。她丢下草莓干,紧紧地抱住死神,死神紧紧抱住她。
你演技真差,真是个傻瓜。
对不起…
小舟慢慢行驶,来到城前。黄泉的水钻入城下,光淡了些。几个空载的小舟往回走,人们在木板上聚集。
“接水一口咧,接水一口!”一个老婆婆正吆喝着。她面前有一张摆满碗的小桌,小桌面前有一排排队的人。喝了碗里的水,就走入城去。有一个迟迟不敢进的,被两个瘦瘦高高的人搀了进去。那俩人一个黑衣,一个白衣,消失在门里。
我想,那是孟婆,白无常和黑无常。
她几乎是我见过最老的人了,脸上皱纹丝絮般密,又沟壑般深,脸庞快烂了似的,无力地耷拉着,连带着脸上的表情也少了些生气。她的眼窝深深凹陷。
她似乎很费力地睁大眼睛,看向远处,嘴唇蠕动了几下。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老态龙钟。
“好了,不要排队了!”她操着沙哑的嗓子,慢慢从城门口踱向黄泉边。她抬起手,把碗里的汤倒进了黄泉里。一串深蓝色的流体在黄泉中打起转来,渐渐扩大,扩大,向周围扩散,直到半个黄泉都是这蓝色的漩涡。它们发出幽光,久久停留。她走进这浅浅的河,边走,边四处挥洒,碗里的水似乎永远都挥洒不完。
“喝吧!捧起手喝吧!”孟婆呼道,“不要投胎之后,还为前生烦恼啊!”
“死亡应该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开始!”
她的话语中,一一种跨越岁月的鼓舞人心。人们得到指示,走下小舟,走下木板,捧起这蓝色的漩涡。漩涡还在转,幽光也在转,不被黄泉冲走,不为人而停滞。黄泉的蓝越来越深。童武捧起孟婆汤,喝了下去。
“挺甜,有一股别样的滋味。”他说。
孟婆的眼睛扫过人群,似乎在监督。她看向了这。我有些发毛。
我征询地看向死神。
“你看这,像不像海啊。”死神斜倚船身,一手舀起汤来,“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他张着嘴,想了半天。
天使提醒道:“海的味道…”
“我知道!”死神抢道,将蓝汤往回一丢。
我们便笑。
我喝了下去,有一种生姜味,还有一种熟悉的旷远的甜。这味道很远很远,似乎很久以前我便喝过了。
“妈妈的味道。”一个食客在旁边呢喃。
这形容很贴切。
“呜哇—-”一串哭声在周围炸开。一个小孩——大概四五岁的光景——赤脚踩在河里,正嗷嗷哭着。在他面前,是一个高高的穿着黑色缟素衣服的身影。他的脸墨水一般黑,给人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他正吐着长长的舌头,伸得笔直。
“把你丫的舌头拿开!你吓到他了!”一旁白衣白脸的人操着尖嗓。他脸上的生气就多多了。
“我吖的在帮他测身高!”黑衣低沉地说。
“嘿!那你测出来没?”白衣把“嘿”的音调高高撩起。
“还不是被你给打断了!”
他们吵起来,小孩哭得更响亮起来。
黑白无常关系那么差吗?还是其实很好?我暗自猜测。
天使向小孩顾盼着,眼神中流露出关切。死神说:“去吧。”天使的手松开死神,撑在地上,侧跪着,期待地看着他。眼里毫不遮掩的喜爱。
死神温馨地笑起来。他们深深一吻,天使的身体不住地往死神那蜷缩,光环避免磕到缩到脑后,着急的表达着依赖。死神搂住他。这是个怎样的吻啊,里面有幸福,有遗憾,只是我们外人永远看不出来。
这是只属于他和她的语言。也是只属于他们的故事。
天使不舍地离开死神的拥抱。她踏水里,朝着小孩跑去,泉水打湿白裙。她蹲下身,亲切的笑着,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笑容,它恬淡,活泼,温暖,静谧,仿佛有着魔力,每个人看见都会被不自觉吸引,又不经意间被心底涌起的热流治愈。春风拂面,花气袭人,小孩不哭了,黑白无常不闹了,人们飞去视线,我迷离了眼。一片迷离光辉之中,她更想一位飘然下凡的仙女了。
“不哭了欧。”天使摸着小孩小小的脑袋,纤细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
“姐姐,你好好看啊。”小孩红着脸。
天使把小孩抱起来,看得出来,她很喜欢小孩。她抱着他,向着门那边走去。门很高很高,里面正黑。那抹亮色,只是在黑暗中留下了一个背影。灰暗的城门后,是晚霞余晖,只剩一点,却仍然在城墙顶上泛起一层光。光在发光。
黄泉,城墙,她,都在发光。
死神叫了我和童武一声,我回过神来,才发觉脚下的小舟已经开始倒行了。
“它都嫌你们磨叽了。”死神说。
我们走下小舟,扑进浅光中。死神提着自己的斗篷,连带着一袋袋的锅巴草莓干。草莓干还额外躺在塑料袋里。一些胆小的人躲着死神。死神热切地跟黑白无常打着招呼。
“小黑小白,你们今天接了几个不会自己走进门的人啊。”
黑无常面无表情“321个。”
白无常一挑细眉道:“分明是320个!”
黑无常反驳道:“321!”
白无常反驳道:“320!”
“好了别吵了,”死神说。
“他们是…”白无常指着我和童武。
“王琪和童武。”死神说,“天使还好吗?”
黑无常说:“有点变色,但还算能控制自己。”
白无常说:“不过保险起见,我们还是把她的注意引到你身上了。”
死神点点头:“嗯,挺好。”
白无常问:“为啥去阳间不带着她啊。”语气中并没有多少疑问。
死神说:“看见那些人,她会伤心的。”黑白无常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黑无常说:“对了,再过八小时37分钟,就第一批人的周一了。”
白无常说:“分明是八小时36分钟!”
黑无常说:“37!”
白无常说:“36!”
死神叹了口气,脑袋往斗篷里缩了缩。他看向孟婆,孟婆在忙,便收了目光。他的眼中,是探寻答案的迷惘。
他带着我们,踏着水,向城门而去。
背后,孟婆唱起了老迈的歌谣,悠扬着,像草原的辽远的歌。
“老嫂有一物,特来解君忧…”
死神停下来,深深地回过头。孟婆背对着他,但刚刚的声音明显是向着这唱的。
“此物非是药,此物非是酒。药只解病灶,酒只可浇愁。都道我物宝,散去烦絮头
一生蹉跎抛不尽,等兮奈何!千丝撒却,莫等莫待!且尽!…
杯中物!”
在念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孟婆向这投来一瞥。暖光熏熏,勾勒着她脸上无数的轮廓。我清晰地看见,有很淳朴的笑容。
“走吧走吧。”死神不耐烦地说。但他的脸上,也分明挂上了一层微笑。
我没有留意死神的神态。我心里想着:妈妈,妈妈。
门前,一片格格不入的黑暗。光毫无征兆地在门前消逝,猝不及防。
进去吧,我想。我妈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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