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婵玥将桃花糕放回瓷盘中。“阿生,此事就交给你,刘掌柜过几日去和丰登楼的人谈谈,先探探他们对咱们的态度。”阿生和刘掌柜点头。“我甚少在京城,消息恐怕不通。刘掌柜,若是日后能成了,你就对丰登楼的掌柜说,天香斋愿意为丰登楼做几款糕点,专供丰登楼。不过咱们也有条件,丰登楼得让咱们做糕点的庖厨常驻店内,全权包揽,不许他们的人经手。”
“东家谨慎。”
二人谈话之际,敏娘碗里的肉已经堆成了小山了,“东家东家,刘掌柜,怎么又谈起公事了?说好今日东家请客,不谈公事的。”她殷勤地给刘婵玥夹了一块酱排骨:“来来来,东家吃一块肉,您好不容易来京城一趟,就得吃好喝好少操心!天香斋有我和刘掌柜呢。”
刘婵玥为自己斟酒,起身举杯:“多谢诸位替李某打理小店,赚了银子,大家都是功臣。”
阿奴说道:“公子说,这一年大家都辛苦了,从下个月起,工钱都涨三成!”阿奴眨了眨眼睛,冲着众人比了一个手势。
“真的?三成啊,东家也太大方了!”敏娘连筷子都搁下了。
席面很快热了起来,众人一拥而上,抢着同刘婵玥碰杯。一杯杯暖酒下肚子,刘婵玥如临仙境,一时间晕乎乎的。厢房内的人们热闹自己的,哪知道一门之隔,大堂内更是热闹。
丰登楼的小二眼神最尖,一眼就认出了进门的正是状元郎,连忙撇下手中的客人迎接上去。“哎呦,这可是本朝的状元才子啊,您快请进——掌柜早就有吩咐,若是您来,要备上最金贵的席面,由我们掌柜的做东!”
“小二,不必你们掌柜破费,为我们准备一间宽敞的厢房即可。”说话的是刘若煜,簇拥着他进来的约有七八个人,都是一身新衣新帽子,书生意气,想来都是新科进士。
刘若煜说话期间,酒楼的女子,看他一眼那纱帘之下的面颊就红热了,还拉着女伴窃窃私语。三年的时间,男子的身姿变得清削挺拔,唇如温玉,眸若清月,将一身青色长衫穿的矜贵雅致,那样的人,唯有“风光霁月”四个字可与之般配。他的腰间没有像旁人一样挂着玉佩或者香囊,而是别着一个玉笛。末端拴着一个青穗,与那笛子的金贵很不相称。
“等等小二,要你们这儿最好的雅间,记着,要最好的。”说话的是榜眼沈家的公子。
一旁的女子说道:“刘公子高攀不上,沈公子也是不错的,虽然家境贫寒些但是有才啊。”
“你都多久没有看小报了?榜下抓女婿你知不知道?那日他们从宫里出来就被各家的老爷争抢,这沈公子呢,已经和户部侍郎的千金定亲了。你看这一身行头,多半就是岳父替他置办的。”
刘婵玥也听到了外面不寻常的动静,正要让阿奴出去打听清楚,哪想到迎面就撞上了小二。“李公子,楼里来了贵客,指明了要你们这一间厢房呢,可否请您移步别处?”
阿奴气愤说道:“我们正在喝着呢,这又是什么规矩?这一间厢房是我们提前定下的,先来后到的道理,他们懂不懂?”
小二苦着脸说道:“不是小店势利,实在是来的人小店实在不好得罪,只好委屈诸位。当然,小店也不好叫诸位吃亏,诸位请移步大堂,此桌的席面小人和掌柜商量,给诸位打个对折。咱们交个朋友,可好?”
刘婵玥搁下酒杯,问道:“来的是什么人?”
“公子,是新科进士,一甲三名全部都来了,正热乎着呢,您看....”
“新科进士?那就是状元也来了?据说今年的状元是科举以来最为俊美的,是多少女子的梦中良人呢。当时街上人太多了,我就没有挤进去,今日竟然这么巧,在酒楼撞见了。”
“你说的这状元,是何人?近日京城议论纷纷,我在天香斋听到不少客人谈到此人。”
敏娘说道:“掌柜这也不知道?肆坊的刘公子,他就是当今圣上宠妃璿婕妤的胞兄。今上好美人,能将京城第一美人都比下去,这位璿婕妤定然是绝色。你说,她的胞兄,相貌能差了吗?东家,怎么样,这厢房让不让?”
“东家?东家?”见刘婵玥没有反应,刘掌柜推了推她的手臂。
刘婵玥的手一抖,放凉了的酒水就倒在了桌上,弄湿了她的衣袖,冷酒洒在虎口,冰凉刺骨她这才如梦初醒。小二一脸谄媚,甩着汗巾就上前替她擦手。“是啊,李公子,怎么样?下面还等着您做主呢。”
刘婵玥下意识将手一缩,躲开小二“不必收拾,我自己来。还有....让他们上来吧。”
“好嘞!”小二大喜,忙下去喊人。
刘掌柜见到东家和阿奴的面色都不对,关切道:“东家,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刘婵玥回过神来,摇头:“无事。”
阿奴回来,用帕子胡乱擦拭着刘婵玥袖子上的酒渍。“公子,咱们要不要....”
“不要。”阿奴的话好似一把火,在刘婵玥的心上烫了一下,因为被烧得太痛,她下意识抗拒。等缓过神,才朝着众人勉强一笑。
“既然这样,那咱们下去接着用饭,我有些不胜酒力,就不喝了,你们尽兴就好。”
小二叮嘱几个杂工赶紧进去收拾,自己急急忙忙下了楼。“好了好了,厢房马上就收拾好,请大人们稍等片刻,先上楼,边走小人边跟你们介绍咱们丰登楼。”小二擦了一把汗,咧着嘴引着人往楼上走。“咱们丰登楼啊,是京城最大的酒楼,满京城的达官贵人小酌宴请啊,必然要来咱们这儿。待会儿小人叫厨房上几个拿手好菜,包管您满意!”
刘若煜似乎是有心事,只是付之一笑。小二尴尬地不敢再多嘴,弓身把他们请到了一扇满是雕花的门前,正要上去敲门,门豁然就开了,露出一双半垂着的眼睛。
微风徐徐而来,拨动了红灯的穗子,也吹动了她额前未曾束起来的碎发。折扇掩盖去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打下眼帘,漠视一切的眼睛。她将一只手背在身后,任由长发及腰的马尾扫着,酥麻的,细针扎一般的触感她尽力感受着。青丝从手背沿着脉络一路而上,慢慢地缠紧她的心。那些青丝,本该在一个红烛高照的好日子与那人相互系在一起。而今,却化作毒藤,将刺扎入她的隐伤之中。绞动,缓缓绞动。一步,两步,渐行渐远。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即将喷薄而出,却在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一刻,化为乌有,仿佛他们真的只是过客。
她想起小时候和他一起读过从师父房间里偷出来的《十诫诗》。从“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读到“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彼时他们都不懂,也知道此诗涉及男女情事,不敢去问先生。两人在树下捧着诗书,苦熬一夜也未能悟出来菩提因果。为何明明相恋,却最好不见?为何明明相思,却要祈盼从未相知?人年少时总有太多看不透的道理,读不懂的诗文。总要等到将来的某一刻,箭头穿心而过,在阵痛之中方能得悟出来。正如此刻,她才终于懂得了那一句——“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哎哎,阿煜,你要去哪里?”沈秋一把拽住刘若煜的衣袖,不许他走脱。“先进去,坐下来喝酒啊。”
刘若煜紧抿着唇,望着那一抹即将消失在转角的身影,忽然用力挣脱禁锢,追了出去。
上一回这样做是什么时候了?仿佛是三年前。那一回,他没有追上他的阿竹,在她的窗前吹了一夜的笛子。梨花落了满院子,那一整夜,他始终都没有等到她开门。那时,他哪里知道这一错过,便是一生?方才所遇到的那人,分明是男子,纵然是女子,也不会是阿竹。他的阿竹已经是宫中金尊玉贵的娘娘,纵使皇恩浩荡让他们再相见,她也只会,只能唤他:“阿兄”,绝不可能是“阿煜”。
阿竹早就死在了嘉顺元年的春天,整个刘家的人都是这么告诉他。这三年来,他闭门苦读,废寝忘食,只因他知道,旁人眼中的阿竹死了,可他心中却没有!只有离着那座宫墙近一些,再近一些,他们才能有再见的时候,他才能护着她。
看到身后渐渐逼近的身影,刘婵玥心乱如麻。加紧了脚步。他们决不能相见,就算要相见,也决不能在此时此地!
前面就是分岔口,刘婵玥闪身进入了一间空的厢房内,用背抵在门上微微喘息。镂空雕花的风门后,投下一道浅浅的阴影。
一阵熟悉的草木清香唤起了她的记忆,那是她照着一本淘来的旧香谱配的,他舍不得将香囊系在腰间,反而藏在怀里。
他说阿竹给的香囊,要好好珍藏,他怕掉了刮了,或着被人看上偷了去。她笑着,这样粗陋的香囊,哪里就值得人偷呢?
她捂着嘴,觉得好笑,却悲从笑中来。四年了,他如今还贴身戴着吗?
刘若煜知道人在里面,举起手要敲门,却在即将触碰到门的那一刻收回了手。他低首,自嘲一笑,怎么可能是她呢?怎么可能是他的阿竹呢?他的阿竹已经入了魏巍宫城,她再也回不来了.....那只是一个和她身形相似的人罢了,这世间相似的人何其之多,又或许,连这个身影都是他臆想出来的。他无力地将手按在门上,渐渐收紧成了拳头。
殊不知,她悄悄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有那么一瞬间,他们隔着一重沉重的木门,掌心相合。她极力压制着泪水,浑身战栗,心弦在一根根崩断。直到那一抹阴影消失,她才脱力落在地上,失声痛哭。
半晌打开门,门外已经不再有他。地上只是放着一颗油纸裹好的糖。
相见不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绝嗣我包了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